徐、高互斗,静观其变
张居正在进入内阁后,在徐阶的提拔下,可谓顺风顺水。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也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年,张居正虽然是“国立大学”的“副校长”,但论官阶不过是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到第二年,也就是隆庆元年(1567年)正月里,徐阶就越级把他提为三品礼部右侍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到二月初,在徐阶的力主之下,张居正居然以才干了不到一个月的礼部右侍郎的身份突然就进入内阁,成为副宰相了。这不只是连升三级了,这在整个明代都是很少见的。徐阶也说,这是引用了“特进”之例,也就是特别情况特别对待。在徐阶的关照下,42岁的张居正一下子成了内阁中最年轻的副宰相。
除了拉拢自己的学生,徐阶同时还看中一个人,那就是高拱。可是,徐阶在拉拢高拱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严格来说,高拱并不算徐阶这边的人。但作为嘉靖末年的执政大臣,徐阶已经明显看出隆庆不久即将接嘉靖的班。所以,他早在几年前就把张居正也安排进了裕王府做隆庆的侍读讲师。在隆庆的各位老师里,高拱无疑是第一块牌子,因为在隆庆最无助的日子,高拱就像父亲一样给了他最大的鼓励和安慰。徐阶很清楚隆庆对高拱的感情,他就想早早地就把高拱拉拢过来,增加自己在内阁中的政治力量。
徐阶本想笼络人心,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高拱进入内阁后,反而是内阁中最难以控制的阁臣,他经常跟徐阶作对,有时候甚至发生直接的冲突。
其实,按道理来说,高拱应该感谢徐阶,但高拱却打心眼里感谢不起来。在高拱看来,凭借自己的资历与水平,就算徐阶不提议,他也会入阁的,徐阶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而且徐阶虽然重用自己,但更为重用张居正。
而后踏上内阁红地毯的张居正,面对着这场政治斗争,却真的有点为难了。虽说身在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但在这个残酷复杂的时代里,我们仍可以看到真、善、美的影子。
张居正是个“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的人,照理说这种人并不喜欢和别人套近乎、打交道。可事实上,张居正很擅长交朋友,他的交友之道是非常含蓄的。如果我们不细细揣摩,还真不容易看出来。但是,我们仔细一想,不难发现从嘉靖末年到隆庆朝结束,这其中几场著名的政治斗争,各方的主角,像严嵩、徐阶和高拱,不论人好人坏,不论身处哪一个政治阵营,张居正和他们之间多少都谈得上是有朋友情谊的。
徐阶自然不用说,他是张居正的恩师,更是张居正在仕途上的引路人,他们之间亦师亦友。两个人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可以动摇。
而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却很复杂,虽然张居正和高拱是对手,在后来两个人更是明争暗斗。但我们仍不能忽视他们彼此之间很深厚但又让人迷惑的交情。
其实,我们可以从一个小故事看待张居正和高拱之间的友情。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国子监祭酒高拱突然想到郊外去秋游,抒发一下积压在心中的闷气。高拱虽然年龄大了,但依然豪情万丈,尤其是他向来自视甚高,一直怀揣着自己要“重头收拾旧山河”的雄心壮志,他心里头也消停不下来,让他一个人去欣赏山中美景,他宁肯在家里和当时的裕王朱载垕聊天。可是,既然来了兴致,就琢磨着找个人陪自己去郊外秋游,可是该找谁呢?当时,高拱找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要说你请客吃饭,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说不定也只是个狐朋狗友;但要说你要春游、秋游,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跟你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在高拱心里无疑是把张居正当成了好朋友。
两个人一路登上香山,来到最高处的香炉峰,只见层林尽染,漫山霜红。高拱和张居正都可以算是明代政坛上两位有胆识的英雄,看到如此江山,感慨就来了。
高拱指着远山近林,对张居正说:“太岳,你看如此大好江山,却国势衰颓,江河日下,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张居正不像高拱那么多愁善感,只凝重地点了点头。高拱看张居正没说话,转过头对着张居正说:“太岳,我看你和我一样,胸中自有沟壑,定非久居人下之人。你说,我们能为这国家做点什么呢?”
张居正年龄比高拱小,反而显得老成持重一些。他沉吟了一下,想起了诸葛亮的一句话,面对群山,手捻长髯,坚定地说:“若他日身肩国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拱听了击掌叫好,说:“好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武侯虽然当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终究也不负此生,应该无憾了。”
哪知道张居正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定地说了句:“鞠躬尽瘁,但为国事;死而后已,功业自成。”
高拱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太岳,不愧名居正,字叔大,这气吞山河、睥睨古今之势,非我高拱,何人能堪?”
这话说得就更傲了,高拱的意思也就是能超越诸葛亮,在鞠躬尽瘁之外,还能成就丰功伟绩的,在当今之世,也就我高拱和你张居正了。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他日登阁入相,定当戮力同心,振兴大明王朝。所以,《明史》上说他俩是“相期以相业”,也就是以宰相的事业互相勉励。
即使在经历了你死我活的斗争后,张居正与高拱之间那份志同道合的友情仍没有消失。在高拱去世后,张居正非常难过,他由衷地感叹道:“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肝,痛何可言。”
虽然高拱与张居正后来在政坛上没能共同成就一个中兴的大明王朝,但两个人并没像曹操和刘备一样虚情假意、貌合神离,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像他们在香山上盟誓的那样齐心协力共进退的。
张居正跟高拱之间,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志趣相投。可是,就在香山秋游之后不久,两个人之间就因政治斗争而产生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斗争的双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徐阶和高拱。两个人水火不容,而张居正恰恰被夹在其中。这对刚刚入阁不久的他而言,不得不说又是一个挑战。在一边是恩师,一边是朋友的情况下,张居正选择了沉默,也许那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两个人矛盾的激化,来自于徐阶的一个决定。在扳倒严嵩之后,隆庆帝一登基,徐阶立即借隆庆的名义草诏告谕天下,为那些在严嵩手下以及在嘉靖朝蒙冤受屈的官员平反昭雪。那是一件极其得人心、顺民意的事,参与这项工作,不仅是一种荣誉,也暗示了他在中央权力层的核心地位。当时,徐阶只让张居正参与了这项工作,而且是让他参与领导工作。
当然,我们说作为张居正的朋友,高拱并不妒忌张居正,毕竟他自己也入阁了,而且凭他跟张居正的关系,他当然愿意张居正进入内阁跟自己“抱团取暖”。 可是,他这个人心眼儿太小,又沉不住气。在徐阶偏袒张居正的情况下,过于情绪化的高拱对徐阶的意见越来越大。
就在平反昭雪工作开展的时候,还有一件小事,让高拱认定了徐阶就是自己的对头。
有一个叫胡应嘉的言官,他闲着没事儿,弹劾了高拱一下。在明代这种言官可以“风闻言事”,就是没根据、没调查研究也可随便议论朝政、弹劾大臣。胡应嘉作为六科给事中的官员,可以专门就官员的作风、生活问题发表议论。高拱那时候因为没有儿子而心急如焚,于是就把他的家安得靠近皇宫,以方便回家。在世宗病重的时候,高拱常常偷偷地溜回家,这件事被胡应嘉知道了,就郑重地上了一本弹劾高拱,说他不配当内阁大臣。这一下高拱鼻子都气歪了,但他确实在值班时间溜回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隆庆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处罚他的老师,也就没什么下文。
本来事情都过去了,可小心眼的高拱却觉得很憋屈,本来也没想什么,巧就巧在这个胡应嘉和徐阶是同乡。于是,高拱就一味地认为是徐阶指使他来弹劾自己的。
没过多久,这个胡应嘉刚好也犯了错误,但因为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徐阶就主张从轻处罚。对于有仇必报的高拱而言,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报复机会,他主张从重处罚。结果,徐阶作为首辅就很为难。其实,他跟胡应嘉倒还真没有什么关系。但考虑到作为言官的给事中有很大的势力,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较轻地处罚了。
这一决定,彻底惹毛了高拱,他马上直接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徐阶,指使一个叫齐康的言官以徐阶子弟和家人在乡里横行不法的事去弹劾徐阶。可是,没想到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了,齐康被其他言官们痛骂不算,言官们又把矛头一齐指向高拱,说他挟私怨报复胡应嘉,又莫须有地指使齐康攻击徐阶。给事中欧阳一敬奏劾尤力,将高拱比作蔡京。高拱非常生气,请徐阶拟旨责杖奏劾者。徐阶当然不愿为了高拱和言官们结怨,因此拒绝了高拱。
高拱哪肯就此罢休,又使出了最后一计——向穆宗请求辞退,穆宗怎么能看着自己尊敬的老师离开呢,所以没有答应。徐阶屈于皇帝的意思,也拟旨慰留,但却对谴责言官只字不提,高拱与徐阶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一次,两个人公开在内阁中争吵,高拱气势汹汹地攻击说:“公在先帝时导之为斋词以求媚。宫车甫晏驾而一旦即扳之。今又结言路而逐其藩国腹心之臣,何也?”而徐阶徐徐辩答道:“夫言路口故多,我安能一一而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且我能结之,公独不能结之耶?”他又说,我并非是背叛先帝,以遗诏让先帝自责是为先帝收人心……至于斋词一事,徐阶坦认“因我罪”。但他反问高拱:“独不记在礼部时,先帝以密札问我‘拱有疏,愿得效力于斋事,可许否?’此札今尚在!”高拱顿时“颊赤语塞”。
当时,徐阶正因遗诏复起世宗时被谪诸官而受到部院大臣、科道言官的感恩拥戴,权势灼热,所以集体支持徐阶。另外,极力批评高拱的罪状,三月之内弹劾高拱的奏疏竟多达三十余份。这一下犯了众怒,虽然有隆庆护着,但高拱也不好意思在京城待了,便提出辞职,回老家了。
在第一回合,身为首辅的徐阶,依靠发动言官赶走了高拱。可是,在高拱离京不久,徐阶也被赶出内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得罪了皇帝身边的内监们,而被迫去职。
生性宽厚的穆宗,总是用内监作为自己的耳目,对身边的内臣十分信任。因为不亲理朝政,身边的滕祥、孟冲和陈洪整日引导穆宗四处游玩。而作为臣子的徐阶经常劝阻皇帝,穆宗对他越来越冷淡,很是厌烦,再加上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们暗中作祟,在穆宗面前说徐阶的坏话,让隆庆皇帝对他更是不满,徐阶的势力也就衰弱了。隆庆二年(1568年),在高拱一派的言官的攻击和内臣的煽风点火下,徐阶选择离开政坛。他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跟严嵩斗了十几年也算是看破红尘了,况且自己培养的接班人张居正也完全能挑大梁了。所以,他急流勇退,提出辞职,彻底回家养老了。
在这场内阁混战中,张居正基本上保持中立,且与交恶的双方都能保持友好的关系,这使他在频繁的人事更迭中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他的左右逢源,并非是浅薄之举,而是工于心计,在关键时刻显露峥嵘,往往能成就大事。
飞扬跋扈,高拱赶走赵贞吉
只要有权力的欲望,战争就不会结束。内阁的政治斗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退隐而停息,此起彼伏的混战一次次充斥着这个权力的舞台。
徐阶罢相后,按照资历,李春芳继任首辅。内阁只剩下了三位阁臣,进补一个内阁大臣迫在眉睫,可入阁的不是别人,正是高拱。
隆庆三年(1569年),高拱重归紫禁城,这一事件深深震撼了内阁乃至朝廷。
徐阶的辞职归隐是真,而高拱辞职只不过是一时的隐忍罢了。他离开朝廷不久后,就再次回到内阁,掌握大权。高拱这一次入阁,可以说是得力于滕祥、孟冲、陈洪这一群内监们的力量。穆宗是一位宽厚的人,但因为和大臣们缺乏应有的联系,左右的内监就成了他身边的“红人”,处处影响他的主张。隆庆初年,最得意的内监是滕祥、孟冲、陈洪,而这几个人恰恰是被高拱推荐上去的。当时,高拱入阁以后,司礼掌印太监空缺,高拱就一再推荐陈洪和孟冲,这不得不说高拱的确很有政治头脑。除了内监们的帮助,丹阳“大侠”邵方在高拱入京复职的事情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其实,按照常理,一个内阁大臣被弹劾辞职,除非发生很重要的变故,比如更换皇帝之类,否则一般就宣告其政治生涯的结束。因此,高拱在回乡后还能东山再起,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所以,高拱顺利复职的最重要因素还是穆宗的确是欣赏高拱,希望依靠高拱的才能帮助自己管理朝政。当年,徐阶和高拱有矛盾,并互相有言官弹劾,穆宗也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让高拱下台,徐阶留任。因为当时的情况是他还需要徐阶,内阁离不开徐阶,整个朝廷很多的大事需要徐阶去处理。高拱虽然是他喜欢和器重的大臣,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发挥两个人的作用而互相倾轧,不如让一个人回家。所以,在徐阶退休以后,穆宗把高拱迎回来帮助自己主持内阁,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且当时老成练达的吏部尚书杨博也选择了退隐,穆宗迫不及待地需要高拱回来。
高拱归来,朝野震动。众所周知,高拱是个傲慢专横、刚愎褊狭的人,他的处世为人让很多大臣都闻风丧胆。外廷数位官员纷纷上疏皇帝辞职,回了老家;太常寺少卿欧阳一敬因为得罪高拱,惧怕受到报复,忧郁而死;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因病在家,听说这个消息后,居然病情加重,没几天就死了。
高拱还有极强的报复心理,因为他与徐阶为敌,在他再度入阁后,就把阁内十名徐阶用过的人全部调走,一个不留。当年弹劾徐阶的言官张齐被罢了官,但在高拱的努力下,张齐被平反,官复原职。这虽然伤不到徐阶,但在道义上对徐阶影响很大,张齐的平反意味着当年他弹劾徐阶的内容是对的,高拱这样做就是变相地对徐阶进行批评。而徐阶自己的后院也起火了,他的三个儿子横行乡里,屡有不法之事,当地的官员没有给这位阁老面子,将其三个儿子全部逮捕。高拱听说后,将他们全部治以充军之罪,以此来报复徐阶。
高拱所做的这一系列事情,连他的好友刑部尚书葛守礼都看不过去,劝他对人不能太过分,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可这些话高拱根本听不进去,仍然一意孤行。
除了报复当年打击过他的人,高拱还利用主管吏部的职权大肆网罗自己的门生,肆意贬斥异己的言官。对于凡是不以为意的阁臣,也是处处刁难,动辄加以训斥。
内阁首辅李春芳为人宽厚温和,没有什么权欲,基本上不会和人产生什么矛盾,这位好好先生八面玲珑,却担当不了大任。陈以勤年迈多病,已不可能有所作为。论资排辈,张居正还得在这两人之后,而且为人老成持重,基本上谁都不得罪。
所以,高拱在内阁更是不可一世。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惹毛了一个人,并由此开始了一段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