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谒晦翁南轩祠示诸同志》中,张居正借游览衡山,祭拜朱熹和张南轩的二贤祠之机,终于道出“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的心声,并以“示诸同志”告之以世人,表示他再度出山的决心。在张居正高卧山林之时,北方俺答大举侵犯宣府、大同要塞,威逼京师。他闻讯勃然而起,作《闻警》抒发自己的忧愤:“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抱火寝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忧。”诗中弥漫着对国事的关切和对时弊积重难返的焦虑。最能反映张居正忧心忡忡而有志难伸心情的是《七贤吟》,这是他对魏晋名士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的咏叹诗,这七人才华横溢,卓尔不群,是乱世中的怪杰。他们行为怪诞,说话玄妙,面对各种抨击和讥讽,谈笑自若,我行我素,逃避世俗,遁迹官场,与当局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并以放荡不羁的个性,挣脱礼教和功名的约束,倡导真性情和人的自然本能。由他们开创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流派。但他们的主张终为世道所不容,或被囚,或处死,后世对他们惊世骇俗的行为也多有苛责。但张居正非常理解这七君子“心有所惬”不满现实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游方之外”的处境,认为世人有关他们有损名教、贻祸晋室的种种指责,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损于他们的人品和气节。这种超群出众的见解,正是张居正心情的反映。这些诗歌交织着超逸与忧思、出世与入世、愤世与经世的矛盾和冲撞,经过反思和自砺,张居正终于走出了情绪的低谷。
回到故乡,作为休假的官员,张居正本可不必下田劳作的。但他出自平民家庭,与农民有着天然的亲和感。他倡导学农,并身体力行,在家乡亲自下田,种竹植树,与老农切磋农艺,同悲共欢。张居正亲身接触农民,在乡间体会到了人民的辛劳、饥寒和痛苦。在《学农园记》中,他就记述了他对农民的观察:“每观其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岁小不登,即妇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这些都深深震撼着张居正,农民终岁劳碌,仅免于饥饿,官吏的催征急如救火,逼得农民抛妻别子,逃亡他乡,这使他“恻然以悲,惕然以恐”。这悲,是对农民的满腔同情;这恐,却是对政局安危的忧虑。这一切不禁使他恻然心动,责任感迫使他重返政坛。张居正虽然身在山林,但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官员的职责和治国安民之道。即使不再操政,也有这样自发的操守,充分反映出他对社稷和民生的忧思。
这几年的乡间生活,在张居正58年的生命旅程中只是一段小插曲,但这段时间的成长却对他将来的仕途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期间的低沉、彷徨和奋起,还有忧国忧民的困惑和焦虑,都是他潜龙之志的体现。经过休整、反思和对农民疾苦的考察,张居正对解除社会弊端已有深思熟虑,在他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股报效朝廷的热情。除了自身对政治梦想的追求,其父张文明同样是迫不及待,敦促他及早赴任。要知道他父亲孜孜以求的功名,一生未就,终身的遗憾全都指望着儿子来弥补,眼看儿子业已进入“储相”的行列,岂能长久在家逗留!
国运的召唤,父命的嘱托,肩负着兴国、兴家的双重使命,使张居正不能不重返政坛。这年张居正已经33岁,正值壮年,在回京途中信口吟出的“割股割股,儿心何急”最能表现他急切的心情。“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这首以割股命题的《割股行》引用了《庄子·盗跖》中的一则典故,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介子推随晋文公逃亡落难,途中晋文公饥饿难忍,介子推毅然割下自己的臀肉,供晋文公疗饥。张居正从封建社会最高的伦理准则——忠孝两全出发,以割股的献身精神,表达了他的耿耿忠心,这是他对自己又一次步入残酷的官场的激励,更是对他重回政坛的宣言!
重返政坛再次碰壁
张居正,这个天生的政治家,终于从潭中跃起。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秋,怀着“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张居正重回官场。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变化。
重回朝廷的张居正只得到一个到汝宁册封崇端王裘封的差使。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闲差,但汝宁靠近江陵,张居正又回到家乡。虽然张居正抱着远大的志向回到朝廷,但天不遂人愿,现实依然没有给他提供施展抱负的机会。
嘉靖皇帝一如既往,久居西苑,不愿回到大内。嘉靖不上朝其实还因为他有一块心病。其虽然致志修炼,却又暴虐成性,动辄鞭打宫女,由此伤命的达两百多人。因此,宫女们对他恨之入骨。时日一久,积怨终于爆发了。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嘉靖帝服过了仙丹,想在人间也找一找神仙的乐趣,就跑到万安宫去逍遥了。到半夜,一个名叫杨金英的宫女趁皇帝醉酒之际,因为平时经常受到嘉靖的残暴责罚,心怀怨恨,就串通了16名宫女和有同样遭遇的王宁嫔企图用绳勒死皇帝。可惜事机不密,其中有一个宫女临阵脱逃,跑去向方皇后告密。方皇后急忙带人来到万安宫,才救了嘉靖一条命。当时,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当场拿下,第二天通通被处死,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宫婢之变”。
嘉靖虽然侥幸未死,但却被勒得昏厥,口鼻出血,受伤不轻,精神打击相当沉重。本来他专心修坛炼丹,企求长生不老,已是怕死之徒,如今再遭受这一生死大难,受惊之大可想而知。自此他噩梦不断,睡不安宁,再也不敢回到乾清宫。而乾清宫是皇帝临朝议政的场所,这是历代必行的朝仪,不在乾清宫居住,也就不能临朝。皇帝不上朝,但对权力仍是紧抓不放,只不过都由严嵩秉承皇帝的意向处置,这给贪官提供了更多的渎职枉法的机会,严嵩的擅权便愈来愈肆无忌惮。
在朝中一手遮天的严嵩父子,依然依仗权势中饱私囊。除了卖官纳贿,严嵩父子还克扣户部拨给边防的银两,没等银子出京,就缩了大半的水,造成边防亏空,连买兵器的钱都捉襟见肘。
严嵩父子穷奢极欲,夜夜笙箫,污蔑纲常,把现世当做末日,带领整个朝廷搞“贪污”,士风败坏,贿赂公行。在这种风气下,大明王朝早已是千疮百孔——国库紧张,入不敷出,军备废弛,民力不堪重负。
朝臣对严嵩的不满由来已久,这一点嘉靖并不是不知道。不过,他当时正在用人之际,需要一个严嵩这样的统治工具,仍然像对待宠物一样护着严嵩。可一旦“不如朕意”,最高统治者的变脸也将不期而至。身为次辅的徐阶深知个中三昧,他一如既往地不与首辅严嵩硬抗,依然是少言寡语,虚与委蛇,默默等待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皇帝在西苑永寿宫放烟火,引发大火,烧毁了宫殿。寝宫给烧了,嘉靖只好暂住玉熙殿。可玉熙殿那个地方又小又潮,皇帝当然不愿意在那里住了。于是,召集大臣们商量,大臣们建议皇帝搬回乾清宫去住。可是,被吓坏了的嘉靖怎么可能重回噩梦中呢?
一时皇帝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都拿不出合适的办法。这时候,严嵩和徐阶开始为嘉靖出谋划策。一直想住回原来的永寿宫的嘉靖想修复烧毁的宫殿,可严嵩却以费用巨大为由“劝”皇帝不如迁住南城离宫。估计严嵩是老糊涂了,这“南内”是过去英宗当了瓦剌部落的俘虏,放回来后被幽禁的地方。这在政治上很敏感,对嘉靖也是一大忌讳。
此时的徐阶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因为正在和严嵩暗斗,头脑清醒得很。徐阶了解到皇帝的心意,就提议在原址上再造一座新的宫殿,并且出其不意地拿出一套方案——不用花钱,只需用宫中修三大殿所剩余的材料,就可完成修复工程。嘉靖听后,大为高兴,立即任命徐阶的儿子徐璠担任建设部的主管。得到准许后,不过数月就大功告成,皇帝亲自更名为“万寿宫”。
嘉靖皇帝龙颜大悦,重赏了徐阶。不久,徐阶加“少师”衔,位列“三公三孤”里的“三孤”之一,可谓“位极人臣”。连带着他儿子徐璠也跃升为太常寺少卿,位居正四品。嘉靖对严嵩却是日渐疏远,凡有军国大事,都是问徐阶,只有求仙问道的时候才会想起严嵩。自此,徐、严两家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徐阶就是这样一个善于谋算之人,由于他对宫中日用物资和建筑费用的留心了解,才结算出这一花费不多而又能如期完成的工程计划,并因此得到皇帝的欢心。
在张居正第二次回乡之际,徐阶与严嵩的争斗更加严酷。但从家乡回到京城的张居正,却对严嵩十分恭顺,为严嵩父子写了不少“歌功颂德”的文章。这是因为现在的张居正终于懂得了——隐忍是最强大的一种力量。对贪污成性的严嵩,他可以这样“赞扬”道:“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始终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意思就是“夸奖”严嵩工作小心翼翼,为国家苦思冥想,堪为忠贞的栋梁,昼夜不停地在办公,连吃饭都顾不上了。除了“赞美”严嵩,对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张居正也是奉上了溢美之词:“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大概表达的是严世蕃,天生奇才,崇高品质堪比先贤,为公无私奉献,但又不忘孝敬,严于律己,从不懈怠。
但这只是他的一种政治手段,因为早在严嵩罢相以前,徐阶就在积聚力量,而张居正是首位人选。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五月,徐阶兼任吏部尚书,第二年成为太子少师。同年,张居正还朝,经徐阶推荐,从七品编修耀升为六品右春坊右中允,主管国子监司业,相当于国立大学副校长,官品虽不算高,却是参与朝廷决策、主导社会舆论和士大夫的要职,这给张居正提供了进一步施展才能的机会。
就在徐阶的实力不断增强的同时,严嵩的地位也越来越不安稳,尤其是皇帝产生了罢黜严嵩的想法。这当然是徐阶的作为,毕竟徐阶也隐忍10年了。
徐阶与道士蓝道行联手,开始了对严嵩的反攻。徐阶与蓝道行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因为蓝道行长于装神弄鬼,徐阶就把他推荐给喜欢道教的嘉靖皇帝。这个蓝道行进了西苑后,因为预言祸福,无一不中,很得嘉靖的欣赏。有一次,嘉靖问蓝道行:“为什么天下还不太平?”蓝道行回答道:“因为贤臣放不开手脚,有奸臣挡道。”嘉靖又问:“贤臣是谁?奸臣是谁?”蓝道行在徐阶的“教导”下,答道:“贤如辅臣徐阶、尚书杨博,奸臣就是严嵩!”嘉靖忙问:“既然严嵩是奸臣,那上天为什么不惩罚他呢?”蓝道行回答得也很巧妙:“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他,那重用他的人罪过就大了,所以上天现在还没有处置他。可是,如果不知悔改,后果就不堪设想。”这一番谈话,让嘉靖下了罢黜严嵩的决心。可是,严嵩一个堂堂的内阁首辅,又不能无缘无故地罢了。
大明的官员中,有这么一类人,也许他们没有一件正事可以干得干净利索,甚至连几句官场的客套话也说不清楚,但对于人事变动却具备超级的敏感。所以,皇帝的这一倾向很快被许多官员所获悉,尤其是反对严嵩的官员们更是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踵而至的弹劾奏疏,不断地被送到朝廷。监察御史邹应龙一向就是一个秉公执法的好干部,对于严嵩父子早就恨之入骨,就连夜疾书奏疏,列举严嵩父子卖官鬻爵的种种不法行为,证据确凿,义正词严:“刑部主事项治元用一万三千两银子就能得到吏部稽勋司主事的肥缺;贡生潘鸿业以二千二百两买到临清州知州……如此买官的有百余人之多。现在,天下水旱频繁,灾害连连,南北多警,边防不安,可严氏父子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严嵩父子贪婪成性,连边关的守军也不放过。”民间盛传这样的歌谣:“臊子在门前,宰相还要钱。”尤为骇人听闻的是,严世蕃在丧母期间,整日“恒舞酣歌”。
当时的百姓都狠狠地诅咒严嵩父子:“此时父子两阁老,他日一家尽狱囚。”可见严嵩父子的贪婪行径已激起全民共愤。而邹应龙的上疏也给了嘉靖一个机会,此时嘉靖也不再袒护严嵩。对他而言,严嵩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于是,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嘉靖下旨:勒令严嵩退休,严世蕃下天牢待审。诏旨一下,举国欢腾。
严嵩这个当政二十多年,权倾一时的两朝元老,终于被撤了职,儿子被杀、家产抄没。抄出的财产,仅皮衣就有一万七千余件,帐幔、被褥两万两千四百余件,金窖十多个,每窖藏银一百万两,珍玩财宝不计其数。如此巨额的财产,足以说明严嵩父子的腐败程度。
徐阶与严嵩的争斗也超越了一般的权力倾轧,具有清扫官场积弊的意义。当然更重要的是,徐阶取而代之,顺理成章地成为内阁首辅。张居正依靠徐阶的权势走过了碰壁的仕途时光,从此开始了自己辉煌的官场之路。
严嵩倒台,七品升至六品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五月,严嵩在各种势力的攻击下终于倒台了,徐阶成为内阁首辅。此时的张居正欣喜若狂、笑逐颜开,因为他知道徐阶当政,就代表自己的出头之日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