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经介绍过,徐阶是一个极善谋略的政治家,对张居正颇为赏识。当年张居正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时,正巧徐阶是那一届的教习,师生相处没多久,便深相期许,引以为志同道合者。张居正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评价张居正“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依徐阶的看法,张居正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将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他看准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济世之才,便用心良苦地尽力栽培。
除了培养像张居正这样的栋梁,徐阶在执政方面也有着过人的能力。在他当政以后,政局一步步地好转。他带头平反了一些冤假错案,使嘉靖一朝的戾气有所缓和,人们为了国事也敢于讲话了。
期间大名鼎鼎的海瑞,就站出来批评皇帝。海瑞是海南琼山人,为人刚正不阿,一身硬骨头,可谓是中国古代忠臣的代表人物。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海瑞被调到北京任职,再次表现了直言的胆略。他抬着棺材去见皇帝,罗列了一系列弊政,痛斥皇帝昏庸,甚至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皇帝大惊,气急败坏,连忙叫人把海瑞抓住,千万别让他跑了。但下边人禀报说,皇上他不跑,他连棺材都抬来了。嘉靖无奈,只是说:“他可真是个比干啊,但我可不愿做商纣王啊!”在群臣的劝解下,皇帝最终没有将海瑞处死,而是将他发配到专门关押贪官污吏等政治犯的诏狱。这就是震惊古今的“海瑞上疏”。 当时,海瑞已经升任户部主事,官阶为正六品,这是一个接近于中级官员的职位。
当时的北京并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振奋的气象。相反的,南北两方都连连告警,急待增加收入以备军需。然而,政府别无新的途径筹款,可行的办法还是挪借和增加附加税。前者并不增加收入,也没有紧缩支出,而仅仅是此款彼用;后者则使税收制度更加复杂和实际执行更加困难。户部是国家的财政机关,但主事一类的官儿却无事可做。大政方针出自堂官尚书侍郎,技术上的细节则为吏员所操纵。像海瑞这样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办公,不过是日渐一日积累做官的资历而已。当时的嘉靖皇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理朝政,依旧喜欢求仙问道,且愈演愈烈,越来越离谱,整日研究什么“祥瑞”。这些都让“死脑筋”的海瑞难以接受。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海瑞经过慎重的考虑,向嘉靖递上了一份著名的奏疏——《治安疏》。海瑞这篇古今奇文,写得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在这里上奏:“为了匡正君道,明确臣下的职责,求得万世治安,我要直陈天下第一事。
“国君是天下臣民万物的主人,正是因为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所以责任重大。如果民生措置失当,就是君主没有负起责任。所以,臣子就应当尽量为君主服务,忠于职守,畅所欲言。臣子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君主的责任也才算尽到了。以前那种专图讨好,曲意逢迎,不让君主听到实际情况的人,现在用不着说他们了。
“危言耸听的人或许会说:君子总是想法多,即使遇到贤明的君主,政治清明的时代,也常常居安思危,忧虑重重,只怕反而让人思维混乱,搞不清方向。这种说法不符合现在的情况!
“臣蒙受国恩,宁可直言得罪也不想说假话,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一丝一毫都不敢隐瞒。我不为讨上面的欢心,也不计较得失,今天披沥肝胆,掏出真心,对陛下您说几句实话。”
“汉代名臣贾谊曾和文帝这样说:‘下面进言的人总是说天下已经大治,臣独以为还没有。那些说天下已安已治的人,不是愚昧无知,就是阿谀逢迎。’文帝算是汉代的贤君了,贾谊也不是对文帝要求过高。汉文帝的品质作风是好的,他有爱民的美德,为人也慈和俭朴,从容谦逊,但缺点在于游于玄老,不专事于政务,有许多政事都被耽误了,没有办好。假使臣下看不到这些弊病,一味认为天下已安已治,这就是愚昧无知。假使臣下看不到文帝的才能毕竟有限,一味用已安已治的话来歌颂他,这就是阿谀奉承。
“陛下自视和汉文帝比较起来怎么样呢?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具有成为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君王的潜力。陛下像汉宣帝一样做事努力认真,像光武帝一样为人大度,像唐太宗一样英武无敌,像唐宪宗一样能够削平各地藩镇叛乱,陛下还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总之,像这些可取的优点,无论哪一项,您都是具有的。您即位初年,铲除积弊,明白宣示,同全国老百姓一道革新政事。举其大概:您作过一篇《敬一箴》,提倡规戒;改定了一些冠服制度,下令废除孔子庙里的塑像,只用木主;削弱了宦官的内外之权;将元世祖从历代帝王庙所祭牌位中剔除;在孔子庙兼祭孔子的父母。那时候,天下人都很期待,认为您一定大有作为。有见识的人都认为:只要有好的臣子帮助,不需多久,天下就可太平,您一定比汉文帝要强得多。然而,文帝能发扬仁恕之性,节约恭俭,体恤爱民,宋朝的吕祖谦说他善于用人,能尽人之才力。一时天下虽说不上已经大治,但国库充盈,连串钱的绳子都朽烂了,百姓安乐,财物丰足。大家公认他是夏、商、周三代以后的一位贤君。
“陛下您立志要有作为,可是没过多久,就被杂乱的念头导引到别的地方去了。您把自己的刚强英明用到错误的地方,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地玄修。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常大兴土木,大修宫殿庙宇。陛下二十余年不上朝处理政务,导致纲纪松懈败坏。朝廷卖官买官,援用这种章程越来越滥,美其名曰推广事例,导致豪强四起,名爵泛滥。您专门和方士在一起炼丹,不与自己的儿子们相见,人们都以为您缺少父子之情。您常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们都以为缺少君臣之礼。您整天待在西苑不回宫,人们都以为缺少夫妇之情。天下官吏贪污成风,军队弱小,水灾旱灾无时不有,民不聊生,导致流民暴乱像火烧一样,越来越盛。自陛下登基以来,前几年就这样,但还不严重。但如今赋税徭役越来越重,各级官吏都效法朝廷,盘剥百姓无度。陛下花很多钱崇奉道教,十余年来已经做到极致了。因此,陛下改元号之时,天下人都猜想: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近来,严嵩罢相,严世蕃被处以极刑,勉强可以令人满意,一时人称天下清明。然而,严嵩罢相以后的政事,不过和他做宰相以前差不多,也并不见得清明多少。陛下比汉文帝差远了。天下之人对您不满已经很久了,这内外臣工都知道。《诗经》上说:‘衰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意思是说宣王不能完全尽职,仲山甫能从旁补救。今日以辅助、匡正来补救、纠正错误并使一切走入正轨,正是诸位臣下的职责所在。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否则古代设官,只要他做官办事就够了,不必要求他们进言劝谏,也不必设谏官,更不必说木绳金砺这类的话了。陛下修宫殿,设坛祈祷,就让群臣竞相进献香物和仙桃仙药,叫臣子进表管贺。陛下要兴建宫室,工部就极力经营;陛下要取香觅宝,户部就派人到处索取。陛下举动有误,诸臣顺从得也没道理,竟没有一个人为陛下正言。那种公开讨论对错、贡献良言,防止邪恶的做法,长久没有听到了,献媚的风气太甚。然而,人们不敢直言,内心却不能不惭愧,气也不壮了,当面不敢说,却在背后议论是非,人们表面上顺从陛下,却把真心藏起来,这样为陛下歌功颂德,是多么大的欺君之罪!”
奏疏中指出,嘉靖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的盗匪滋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混在一起,但上天毕竟不会说话,长生也不可求致,这些迷信统统不过是“系风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有刺激性的一句话,还是“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说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久以来就认为皇上是不正确的了。
这一奏疏的措辞虽然极端尖辣,但又谨守着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过是改变自己的作为,只要嘉靖能够真正振作,选择合宜的道路,下定决心,他还是有机会成为尧舜之君的。
这样的奏疏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诤谏,只是批评一种或几种政策或措施,这种指斥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说他这几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人夫及为人父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其唐突之处真的是古今罕有。
所以,在嘉靖皇帝读罢这篇奏疏,其震怒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据说,他当时把奏折往地上一摔,嘴里喊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旁边一个宦官为了平息皇帝的怒气,就不慌不忙地跪奏:“万岁不必动怒。这个人向来就有痴名,听说他已自知必死无疑,所以他在递上奏本以前就买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诀别,仆从已经吓得统统逃散。这个人是不会逃跑的。” 皇帝听了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又读海瑞上疏,说道:“这个人可和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在逮捕海瑞关进诏狱后,嘉靖又下令追究主使的人。狱词送上后,嘉靖却留在宫中不发布,整日叹息,因为他不能忘记这一奏疏,其中有那么多的事实无可回避,可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哪怕是提到其中的一丁点!皇帝的情绪显得很矛盾。
正遇上皇帝的健康欠佳,心情郁闷,便召来阁臣徐阶议论禅让帝位给皇太子的事,便说:“海瑞所说的都对。朕现在病了很长时间,怎能临朝听政。”又说:“朕确实不自谨,导致现在身体多病。如果朕能够在偏殿议政,岂能遭受这个人的责备辱骂呢?”
徐阶连忙予以缓冲,说:“海瑞这个人,说话一贯愚憨,但其心还是可以原谅的,请陛下对他法外开恩。”
过了两个月,嘉靖皇帝死,明穆宗继位,海瑞被释放出狱。
终于摆平了海瑞的事情,徐阶又开始忙于内阁的人事调整,这可是关系到他将来能否顺利、体面地退休的大事,所以慎之又慎。这时候,张居正的机会也就来了。
徐阶对张居正的器重,是始终如一的。他有意保护张居正不卷入任何正面的政治斗争中,只留在幕后。张居正自然明白老师的苦心,也决心有朝一日大干一场。
他对张居正的栽培,处处都有心机。当年,他提拔张居正担任国子监司业,使张居正在众多监生中有了威望,这是在为张居正积蓄做大事的资本。明代由监生入仕而担任各级干部的,有一定的比例。在他们中间,酝酿出一种“谁人不识张江陵”的气氛来,对日后的发展必会有用。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张居正仍回翰林院供职。这时的他在苦闷思索中渐已成熟,在政治的风浪中,他模仿老师徐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也就是严嵩罢相的第二年,徐阶又把张居正的位置挪了一挪,推荐他去参与重校《永乐大典》,又让他担任修撰《兴都志》的副总裁,实际上就是主持全盘工作。这是一次精心的安排,目的是为了能让张居正给嘉靖皇帝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兴都志》不是一般的地方志,由于嘉靖是从外藩入嗣,出生在湖广的兴都(即安陆),这是他父亲兴献王的封藩之地,也是他的故乡。在他继位后,兴都即更名为承天。所以,《兴都志》又称为《承天大志》,这是国史也是皇帝的家史,能够参与编著这个不一般的志,也算是很有面子的差事了。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张居正进宫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深谋远虑的徐阶荐张居正为裕王朱载垕的侍讲侍读。逾德只是个虚衔,但由于裕王很可能继承皇位,因而在裕王府里做讲读就不是等闲之职了。在裕王府期间,“王甚货之,邸中中宫亦无不善居正者”。而国子监司业则掌握了很多将来可能进入官场的人。在这期间,张居正也结识并交好内廷太监李芳等人,打开了人脉。而且张居正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成功赢得了未来皇帝的欣赏。据说,他讲课的时候,“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讲得非常到位,裕王往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以表示崇高的敬意。
虽然这是一个很好的晋升机会,但对张居正来说,也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职位。当时,国子监的祭酒高拱是张居正的顶头上司。高拱曾是裕王的老师,与其关系密切,继严嵩之后,他成为徐阶的主要对手。张居正身为高拱的副手,又是徐阶的知己,再一次置身于两大“高手”之间,这无异于在风口浪尖上斡旋。徐阶老谋深算,平厚阴柔,与张居正是在失意时结下的知交,又是举荐张居正的恩人,相处自然融洽;高拱精明强干,直拙傲慢,不易相处,可他们在诸多问题上的见解甚为相投,共事友好。在两强之间左右逢源,可见张居正为人处事之能耐。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世宗逝世后,徐阶和张居正又以世宗遗诏的名义,革除弊政,平反冤狱,颇得人心。一切好感都集中到徐阶身上。隆庆元年(1567年)二月,张居正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要政务。自此在内阁中形成徐阶、高拱、张居正三股势力,展开了新一轮的政治角逐。
徐阶所做的一切,为张居正在政治上的胜利打开了通道。没有徐阶,张居正的出头之日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