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贵公子已有些醉意朦胧,两眼中,清光与迷离交响辉映。看到九十九来到,打了个招呼:“过来坐。”
九十九斗笠未曾摘去,见他招呼,便挪过来与他同坐,见贵公子的桌上,金、银、铜币,已各自摞成一摞,每摞均是六个。不由赞一声:“好酒量。”
贵公子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道:“喝。”说着一饮而尽。九十九也举起酒杯,一因而就。两人酒到杯干,不一时,已各饮了数十杯。九十九欲饮愈是清醒,一双眼睛,愈是明亮,连脸上的胡须,都似乎发出幽幽光泽,那贵公子却愈饮愈是迷糊,一双眼睛,星眼迷离,一双如玉一般的手,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面上却是毫不变色,仍如玉一般。
两人面前的三色币已到了两人眉眼处,贵公子哈哈一笑,抓住长剑,拔剑出鞘,大笑一声:“三十三,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摘下斗笠吗?”
说着,一剑劈下。
剑光闪出,斗笠裂为两片,掉落于地。
九十九正端杯欲饮,见他长剑出鞘,毫不动色,任那长剑将斗笠劈为两半。九十九端杯饮尽,道:“我不是三十三,你也不是贵公子。”那贵公子见九十九虬髯满面,目光气度却极雍容,也觉不像,道:“你不是”。九十九却似毫不为意,仍含笑举杯,道:“我虽不是三十三,三十三却是我兄弟,我叫做九十九。”
贵公子一愕,随即哈哈一笑,道:“好,有意思!比三十三更有意思。”说着,将最后一杯一饮而尽,道,“后会有期。”
九十九含笑望着他,道:“不留个名字再走吗?”贵公子脚步踉跄,手扶着廊壁,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道:“如果你能来到王宫,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然后转过身,走向窗口,道:“还是这样快一点。”说着从窗子跳下去,一跳到大街上,又立时爆出一声长笑,道:“恶魔三十三在此,快跑啊!”说着,嗖的一声,已蹿出十数丈远。
九十九将最后一杯饮尽,手一抚案,直直朝上,撞破屋顶,在屋顶上站定,道:“恶魔三十三在此,谁来抓我?!”
卡卡自花市走出,不多远,便是鸟市,大地之上,花鸟市场一向并列,鸟鸣啁啾之声传来,卡卡触目所及,俱是红红绿绿色泽鲜艳的鸟儿,卡卡灵机一动,将头凑到鸟笼面前,装作观看鸟儿,心中却极盼那些蝴蝶一个个飞到鸟笼里,被鸟彻底吃掉。
不想那些鸟儿一个个叫得欢,卡卡头一靠近,那鸟儿都瑟瑟发抖,缩到角落中去,叫不敢叫,连目光都低垂下去。卡卡气得狠狠一拍鸟笼,再凑到下一个鸟笼中去,仍然是一样效果,无论笼中装的是翠鸟还是燕雀。
走到鸟市中段,却是鹰市,鹰体型巨大,性情暴戾,却没有关在笼中,每只均足拴铁链,拴在铁栏杆上。卡卡一边慢慢靠近,一边心中暗祷:“啄死它,啄死它!”老鹰睥睨四方,那些蝴蝶却在卡卡头上盘旋,老鹰似乎睥睨之下,无所发现,蝴蝶似乎感受到什么,从卡卡头顶飞起,径直朝老鹰飞去,那些老鹰一见之下,双翅陡扇,厉叫不已,蝴蝶却极为娴雅,缓缓扇动翅膀,老鹰蓦然双翅展开,竟似要狼狈不堪地逃去。老鹰奋力一扇翅膀,那铁栅栏几乎都被带动起来,整个鹰市,登时纷乱起来,鹰市一乱,四周鸟市俱都被带动起来。
正在彼处闲聊的鹰主初时对这个面带傻气的“少女”无所措措,不想引起鹰乱,大呼小叫,过来追赶,卡卡撒腿就跑,转瞬即已跑到鸟市出口处,脚不停留,一下撞到一个行人身上,将那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那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混混,一向在青城闹市之中流连生事,人间人厌,这时却不知从哪偷来一只小鸟,兴冲冲地跑到鸟市中来卖,被卡卡一撞,鸟笼登时打开,里面一只色泽鲜艳的鸟登时冲天而起,小混混看到到手的财路被断,破口大骂,揪住卡卡的领子不放。
卡卡个子矮小,身子孱弱,被他这一揪住,登时脱身不得,脚尖几乎离地。那混混的唾沫性子几乎都喷到卡卡脸上,卡卡空负智计,这时竟脱身不得。身后鸟市老板也大呼小叫地纷纷赶来。
蓦地只见缠绕自己头顶的几只蝴蝶,竟缓缓飞向那混混,在他抓住卡卡衣领的手上,轻轻一顿,随后,便见那混混手上一送,双目圆睁,倒在地上。
卡卡拔腿便跑,直跑到一个僻静处,才歇下脚来,累得气喘吁吁,他一抬头,正看到那六只蝴蝶,排成一个圈,在来回飞舞。
卡卡见这些蝴蝶能辟飞鸟,去险阻,显然不是寻常蝴蝶,不过想想也是,这些蝴蝶俱是忐忑木上青白异蚕所化,又能吐丝之后而不死,凝于冰中而不绝,显然不是寻常蝴蝶。对这些蝴蝶生起一些好感来,他心念一动,那些蝴蝶似乎也感应到,在他眼前不远处排成一排,双翅翔空不动,似在微微致意。一股暖流从右手之中涌起,逐渐开始贯穿到整个身体,他能感受到那股清晰的脉动,仿佛一股热力,沿着一个个节点,一条条线脉,从此处到彼处,再来回循环。
卡卡举起左手,只见左手与先前毫无二致,再举起右手,只见掌心之上,在原来的掌纹之间,隐隐浮现出一个新的掌纹,那掌纹就好像是一个层层密织的蜘蛛网,汇聚在掌心处,到了五指又汇聚到五坨,又有两条略粗的丝脉沿着腕部向上,逐渐消失不见。
他除手之外,几乎不能再有动作,连四周的嘈杂声都不能再听闻,忽觉脖子一阵剧痛,却是被人卡住,只见十几个混混已赶上来,其中一个最为凶猛的将自己的脖子紧紧扣住,当先一个混混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奥鲁!”
“死了吗?竟然就这样死了吗?”卡卡呼吸越来越不畅,却竟没有太多反抗的意思。六只蝴蝶又飞了过来,卡卡心中狂叫:“不要,不要过来!”蝴蝶似乎也听懂了他的心语,停留在那猛汉头上,翔动不休。
卡卡两手都被扭在身后,奋力挣扎之下,只觉右臂上的热力越来越盛,微微一动,便挣开大汉的巨力,然后伸出右手,去掰猛汉勒住他脖子的双臂,这时他手臂中的热力更盛,只听咔嚓两声,然后是一声惨号,卡卡转过来身来,懵懂之间,只见那猛汉双臂脱臼,两条前臂骨,似乎尽都碎了。
众混混吓得目瞪口呆,然后发一声喊,扶着猛汉飞一般去了。
卡卡惊异之处,不下众人,他掌心缓缓舒展开,六只蝴蝶盘旋着降落下来,停留在他掌心。
“老子成怪物了!老子是怎么了?”卡卡心中惊恐不已,这蜘蛛网是什么进入自己身体的?能不能去除?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怪异之事,心中委实惶恐难安。见那六只蝴蝶停留在掌心不动,手心微握,忍不住便要将他们一块捏死。
他在街中犹豫良久,旁人只看到一位彷徨的少女在闹市之中,低头看手,仿佛有病。浑不知这位“少女”此刻心中,正经历着多大的挣扎。
忽听“呱哒”一声,一阵恶臭传来,低头一看,却是一坨鹰粪正坠落在他面前,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恰恰飞过一头巨大的鹰,那鹰身上端坐一人,白发随风舞动,好像神仙一样,显然是迎宾之用。
卡卡躲避不迭,裤脚上便溅上几滴,皱着眉跳开。想了想,发现天色已西,自己要尽快赶到埃河塔中去了,在路上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
他心念一动,手一抖,蝴蝶又飞起,仍在他头顶翔动,却只有五只。卡卡微微诧异之下,也不再深究。拔腿跟着天空中神鹰所飞方向跑去。
那鹰体型巨大,又不时发出清唳,想追丢都难,卡卡一路上撞倒了无数个行人,撞翻了无数个摊子,一边口呼“对不起”,一边紧追不舍,不想再一抬头,只见一声鹰的惨叫,天空竟然失了鹰的踪影,卡卡回望四周,茫然无措,忽觉睫毛一动,只见一只蝴蝶拂过眼角,那蝴蝶拂过他眼角,然后朝左前方追去,那蝴蝶一动,余下四只也便纷纷跟着,排成一到移动的弧形,朝那飞去,卡卡心知这些蝴蝶极具灵性,当下跟着蝴蝶前行。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闹市,那里已围满了中年妇女,一阵阵咒骂从人群中穿出,不但抑扬顿挫,而且朗朗上口。
卡卡分开人群,挤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老鹰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在它头上停着一只蝴蝶。一个花白头发胡子的老者盘腿在地,腿已折断,正是刚才卡卡一直在追踪的鹰人。
卡卡眼前一花,鹰头上的蝴蝶已停在他鼻尖上,卡卡气呼呼地一吹,将蝴蝶吹开。看情形,他已知必是那鹰的一坨鸟粪落在他身边,这只蝴蝶“义愤填膺”,赶上老鹰,将老鹰致死。那可怜的白胡子老头,本来正享受着御风飞行的欢愉,忽然狼狈落地,腿也折了,不由破口大骂。
卡卡一生之中,也从来没有听过竟然有如此丰富、如此瑰丽的骂法。不但令人目不暇接,兼且令人耳目一新。他的骂法,每一句多不超过六个字,每句长短不一,搭配起来,极为灵动。
那白胡子老头一见围观者越来越多,骂声越发嘹亮起来。看他身下鲜血不绝涌出,竟似毫无痛觉。
“那个,老先生,您要不要先治疗一下再接着骂?”卡卡心中有愧,生怕再被这些任性的蝴蝶闹出几条人命来,殷勤地建议。
白胡子老头似乎这才察觉到痛,低头看了一下身下的鲜血,忽然双目翻白,一下子竟晕了过去。
围观众人,呼啦一下散去,各自回家揣摩这神妙多彩的骂法去了。
卡卡心中忐忑,正要上前扶起老头,那老头忽然一翻身,又坐了起来,看着卡卡,嘿嘿一笑,哪有一点受伤的样子。那血,显然是从鹰身上流出的。
卡卡摇了摇头,就要离开,那老头动作却极快,站起身来,也不顾屁股上一大摊血,紧跟着卡卡,道:“等一下,等一下!”卡卡只是不理,那老头忽然唉呀一声惨呼,又跌倒在地上,卡卡只得回过身来,扶起老头,老头兀自哼哼唧唧,站不起身来,眼中却闪现出狡狯的目光。卡卡心中有鬼,不得已,只好背起他朝埃河塔走去,好在埃河塔已经露出塔顶,此时朝前走去,便已不虞迷路。
原来这白胡子老头,叫做张虑,乃是一位健言师。所谓健言师,一向被武者、法师等诩为靠耍嘴皮子吃饭。健言师向无所长,所擅者,不过是一张嘴罢了,每逢战事,必有健言师随行,当军队胜券在握,气势如虹,或者颓势已现,势不可挽时,健言师便会根据当时战情,想出几句简短的口号,一句在己方传诵,振奋士气,另一句则通过战谍,穿到对方阵营,引发骚乱。常常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
健言师在瑰之国历史上,作为一门职业,一向历史悠久,几乎与瑰之国同时存在,单是战事上,便曾留下许多经典的流传千古的口号。比如“风、风、大风”,“攻!嗨!攻!嗨!”均曾在战阵上风靡一时,令对手往往“闻风丧胆”、“攻无不克”,又由于这几句著名的战阵口号,“闻风丧胆”、“攻无不克”也因袭下来,成为固定的“成语”,传诵度更广。
后来对手也学得乖了,将这些发扬开来,每每与瑰之国的大军对阵,都抢先喝出这些口号来。只是全无效用,瑰之国的军队本来看对方兵强马壮,衣甲鲜明,心中犹存敬畏之心,一听到“风、大风”,或者“攻、嗨”,都是十几年前自己父辈战场使用的,登时在战略上大大藐视起敌人来,冲向敌阵时,就好像踩死几只蟑螂。对方军士本来就信心不足,一见瑰之国气势如虹,哪有不大败的道理。
因此,健言师在有战事时,地位一下被抬得极高,不下于上将军,而到了和平时代,便作用不彰,不得不忍受“耍嘴皮子”的屈辱。
健言师因为对瑰之国极为重要,在历代国王的限制之下,常常是一脉单传,以避免流落到其它国家,成为对付自己国家的利器。因此,世上常常只有两位健言师,一位叫做大健言师,一位叫做小健言师,二者有时是亲属关系,有时则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偶尔也会出现老健言师、大健言师、小健言师三位健言师并存的情形,这时,老健言师或者小健言师便必须有一位要禁言。大健言师则无论如何,都占据着第一健言师的地位。
然而,尽管健言师具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和稀缺性,健言师仍是最早被遗忘的这一个。和平时期,健言师不得不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因为学无所长,健言师有时甚至会去承担讨债、说媒、说书等下九流的职业。
到了这代健言师,也就是现在这位健言师张虑,则又爆发出最大的丑闻,十年前,张虑饥寒交加,在街头说书之时,遇上了当时大西山居暗居的长老,原来当时,朴朴技飞速发展,朴朴姬成为大西山居发展的柱石,只是不少买者反映,朴朴姬不能说话,少了一大半情趣,令人难以尽兴。而以大西山居的技术,又只能制作出发几个音的单音喉,很难对上客户的需求,发出“相公,你好棒”之类的连贯发音。
于是长老找到张虑,以重金请托张虑,制出几个具有普适性的间断性音节,而且,由于大西山居的朴朴姬不仅遍布瑰之国,便是周围一些国家,海上浮岛,需求量也极大,而且各国之间,话语不通,可说极为困难。
健言师张虑,也极为敬业,当下便揣着预支的定金,周游列国,到各处春园秋馆卧底,窃听妓女的呻吟声,最后历时六月,终于制出了“嗯”、“啊”、“卡马昂”、“贝贝”、“哦”、“耶”、“啊!……”的音节词,据说大西山居一旦将这些音喉安上,朴朴姬便即脱销,原本默默无闻的健言师张虑,也因此而名声昭著起来,当时的国王阿貘罗下令张虑禁言,直待国王亲口下令,才能开口。
卡卡对朴仆技熟极而流,对这位“传说中”的健言师,也是耳熟能详。心道:“这猥琐的死老头被禁言已久,难怪这么兴奋,破口大骂不停。”真想把他架到老鹰上,然后让他再从天上跌下来一次。只是看到埃河塔近在眼前,不如利用他,冒充小健言师,也上到埃河塔去,进入王宫,因此忍住怒气,背着他腿的手,却狠狠用力捏了两下,疼得张虑嗷嗷直叫。
卡卡一边听着张虑的神吹呼侃,一边忍受着张虑的体重。张虑看去童颜白发,其实年纪并不算太大,身子骨还颇为厚实,不一时,卡卡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心念方动,一股热流从右手掌心涌出,盘旋几匝后,气贯双腿,登时如有神助,跑动起来,仿佛骏马一般。他没想还有如此妙用,心念忽起,登时蹿高伏低,忽然高高跃起,好像要飞到天上,然后又蓦地重重坠下,好像坠向山崖。张虑被颠得哇哇直叫,头晕目眩。
卡卡哈哈大笑,这般试了几次,心中畅快难言,张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刺激,嗷嗷直叫。看到前方有晒衣杆,横挂在前方,将到时,忽然又蹿起,将碰到杆子时,头忽然一缩,揽住张虑的双手朝上一送,背上的张虑正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哪里看得到眼前,只听咣的一声,整个头已经跟巨粗的竹竿亲密接触,双手双脚还维持着抓住卡卡的姿势,缓缓掉落下来。
卡卡背对着他,无声地大笑起来,身体颤抖不已,他做戏做全套,转过身时,已是一脸惊恐畏缩的表情,显出很对不起的神色,道:“老爷爷,老爷爷,你怎么了?”只见张虑头上已经鼓起老大一个包。双眼翻白,双腿抽搐,要死不活的样子。卡卡心里笑翻了天,面上却越装越是逼真,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吃这巨力,那粗大的晒衣杆,也受不住,晾晒的衣服纷纷掉落下来,正在河边浣衣的少妇听到声响,大怒飞奔而来,那少妇体型巨大,好似一头大象一般,手抓着浣衣棒,杀气几乎要飞扑过来,震得大地扑簌簌作响。卡卡内心深为汗颜,看到少妇飞奔过来,立马装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手指着躺在地上的张虑,道:“大姐,我大哥他一不小心,撞到您的晒衣杆上去了,我去把衣服给您洗洗,您救救我大哥吧!”几乎要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