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国民党旧警察就是操蛋!两天不来也不告假!”交通管理科科长气恼地大骂。他骂的是留用旧交警老张,人称老张。
科长这样骂其实冤枉老张了,老张一贯不迟到早退,被留用后更是表现积极,常给科长出谋划策。科长骂的也不是心里话,这个节骨眼上老张突然失踪,科长着急。北京城的交通越来越拥堵,市民有意见,特别是人力车夫。人民政府也希望改善交通,北京城是人民的了,人民的城市人民管,于是决定整治交通,让公安局拿整治意见,任务落在交通管理科,科长交给了老张。
老张用一贯谦恭的态度接下任务后,又用一贯的勤快忙去了。他满京城调查,听取行人和人力车夫对城门和牌楼影响交通的控诉,回来执笔写了报告,认为北京的城门和牌楼是导致交通事故频发的主要原因,建议建设局养路工程事务所拆除影响交通的城门和牌楼。第一步先拆除崇文门瓮城,在崇文门东、西两侧开豁口,解决崇文门地区交通堵塞问题。第二步,拆掉阜成门、朝阳门城楼和瓮城,交通取直线通过,以缓解交通压力,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建设局认为工程太大,也事关牌楼、城门、城墙等文物,于是要和公安局具体讨论报告的可行性。报告是老张写的,情况他也最熟,和建设局讨论整治意见当然不能少了老张,讨论会的时间定了,老张却没影了。科长派人到老张家连去了三次也没找到他人。
科长骂得不想再骂的时候,老张找到了,他死了,死在了阜成门城楼上。
这些日子传说阜成门城楼上闹鬼,胆小的不敢上去了,不过人力车夫黄四儿胆大,上去了,这才发现死在那里的老张。黄四大号叫黄四儿,在家行四,人都叫他黄四儿。
阜成门城楼闹鬼,是刘荫侯和杨去塞、李大军师徒三人办的第一件案子。入秋以后的傍晚,有人看见阜成门城楼顶上冒烟,夜半三更的时候,城楼里还有鬼火一闪一闪的,最恐怖的是还能听见鬼哭。师徒三人很快破解了城楼冒烟儿的谜,原来是一种叫摇蚊的飞虫聚集楼顶,数量大,城楼又高,从地面看上去像黑烟。但是,鬼火和鬼哭是怎么回事儿却不得而知,刘荫侯和两个徒弟在城楼下蹲守十几夜,也没见到鬼。
黄四儿和拉车的哥儿几个闲来无事打赌,阜成门不是闹鬼吗?谁输了,就罚谁上阜成门去见鬼。黄四儿输了,硬着头皮抖着腿上去了。果真见了鬼,一个死鬼,老张,黄四儿认识,活着的时候还拿警棍追打过他。黄四儿跑到侦讯处去报案,见到刘荫侯点头哈腰喊“刘长官”。杨去塞注意到,刘荫侯对黄四儿一直板着脸。
这是侦讯处成立后受理的第一起人命案,马缨花觉得自己有必要参与一下,于是要和刘荫侯师徒三人一起出现场。大家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杨去塞才慢吞吞上来。马缨花手拿怀表说,“杨去塞,你哪儿都好,就是性子慢,你看,我们等了你三分钟了!”
杨去塞就势拿过马缨花的怀表,“我看看这高级怀表!”刘荫侯把怀表献给马缨花的时候,杨去塞就注意到怀表和自己那只很像,马缨花的这只旧了,自己那只从来没用过,崭新的。出于对刘荫侯的殷勤表示不屑,他没仔细看。现在他托着带着马缨花体温的怀表细端详,千真万确,和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悬吊式发条盒,银制表盖的网格就像一个小小的葵花盘,一个个突起的圆点犹如即将成熟的一粒粒葵花籽。打开表盖,露出白色的珐琅面盘,上刻有“亨得利”字样。指针是黑桃型的,大字号黑色罗马数字时标的上端是红色的小字号阿拉伯时标,六点方位有一个小秒盘,表底部印着编号458。杨去塞记得,自己那块表也有编号。
“看够了没有?拿来!”马缨花拿过怀表装进兜,“出现场是火烧眉毛的事儿,你怎么那么磨蹭呢?以后注意啊!听见了没有?”
连李大军都听出马缨花嗔怪中带着几分袒护。杨去塞嘻嘻笑着答应。刘荫侯说,“其实小杨同志平时动作挺麻利的。”马缨花说,“老刘,你别护着他!对徒弟,就得严格点儿,严师出高徒嘛!”
“是!是!马处长的话有道理,”刘荫侯说,“出现场就好比出火警,特别是命案,时间就是生命,越快越好。”
刘荫侯说话时的腔调和他的表情都像深井里的水,连微澜都没有,你无法搞清他是怎么一种情绪状态。马缨花正相反,她的脸就是她的心,心里想的都挂在她那张风云变幻的脸上,高兴了就晴空万里,不高兴了就电闪雷鸣。
“你师傅教诲你呢,你听见了吗?”马缨花碰了一下杨去塞。
“知道了师傅。”杨去塞不阴不阳地说,眼睛向刘荫侯这边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转向了车窗外,“师傅,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您说!您说!”刘荫侯的口吻很谦恭。
“你是不是认识刚才报案的那个黄四儿?”杨去塞问。
刘荫侯略微沉了一会儿,点头说,“认识,这小子从小就好偷鸡摸狗,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一次让我给抓住了,他诅咒发誓今后不敢了,我就没把他送局子里去,不过,我让他给我当眼线,还给他弄了一辆人力车,让他拉活挣钱养家,走正经道。”
“他是不是你说的眼线人啊?马处长的怀表是不是他偷的?”杨去塞的口气很硬。
“不是他。不过他知道是谁偷的,就给要了回来。”刘荫侯回答。
“哼!以前你们警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黑白两道都走!”杨去塞说。
杨去塞的话让车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刘荫侯不语,马缨花一时不知说什么,还是李大军激灵,赶忙转了话题,“出事儿的怎么又是阜成门啊?”李大军早就感觉师兄好像和师傅有仇,又不好问。
“谁说不是呢?闹鬼的事儿还没搞清楚,现在又死了人,这阜成门是挺怪的啊!”马樱花说。
李大军说,“听说阜成门要拆了,拆了就好了,鬼就没处闹了。是不是马姐姐?”
“谁说拆了好啊?!”马缨花大声质问。
李大军知道马缨花这是不高兴了,她不高兴的时候,总爱抬高嗓门,他忙又换话题,“师傅,您以前讲了不少城门楼子的事,我特别爱听,您再给我讲讲这阜成门都有什么故事呀?”
杨去塞烦躁地往后一仰,刘荫侯就得意有人问他老北京那些老掉牙的事儿,乐此不疲,你只要愿意听他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还愿意掏钱请你下馆子,边吃边给你讲,给你讲三天三夜也不带烦的。刘荫侯讲的那些破碎事儿,有的杨去塞从小从大人们嘴里听说过,有的没听说过。不管听说过的,还是没听说过的,杨去塞都不愿意听刘荫侯碎碎叨叨没个完,不像李大军,跟有隐似的,一天到晚缠着师傅讲这讲那。杨去塞不是烦那些老事儿,他烦刘荫侯。
“城门都快拆了,说他还有什么意义呀!?”刘荫侯说。
杨去塞第一次从师傅的话里觉出带情绪,仿佛城楼是他家的。杨去塞的眼光从刘荫侯的脸上移到了脚上,刘荫侯脚上穿的不再是踢他小屁股时的大黑皮靴了,而是配发的军用解放胶鞋。不知怎么,杨去塞觉得解放鞋穿在刘荫侯脚上特不协调。
车停在阜成门下,杨去塞跟在几人后面走进瓮城。“阜成门是北京的内九城,内九城各城楼的规格都不一样,阜成门是最为苍劲雄壮的……”刘荫侯还是忍不住给李大军讲了起来。杨去塞扭脸懒得听,哼!有什么呀?小时候这瓮城的犄角旮旯我都撒过尿!
登上城楼,看到的先是星星点点的血,风干了的血滴落在大块的青灰色地砖上,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黑血点儿的尽头是一大滩黑红的血,老张躺在黑红色的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