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姗姗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脆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父亲的绳衣
石评梅故居位于山西省平定县,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是一座清代民居建筑,坐东朝西,占地面积约100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700平方米,由前院、里院和偏院组成。前院有倒座、照壁和大门;里院有正房及南北厢房;偏院有三间二层小木楼一座,曰“栖云阁”,为石评梅居住的“绣楼”。石评梅之父名石铭,字鼎丞,清末举人,以教书为业,性格刚强,治学严谨,为当时社会所尊重。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人生本来一梦,在当时兴致勃然,未尝不感到香馥温暖,繁华清丽。至于一枕凄凉,万象皆空的时候,什么是值得喜欢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泪的事情?我们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这种生活方程,悄悄地让岁月飞逝过去。消磨着这生命的过程,明知是镜花般不过是一瞥的幻梦,但是我们的情感依然随着遭遇而变迁。为了天辛的死,令我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悔我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死了的明显是天辛的躯壳,死了的惨淡潜隐便是我这颗心,他可诅咒我的残忍,但是我呢,也一样是啮残下的牺牲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现在我依然沉陷在这心情下,为了这样矛盾的危险,我的态度自然也变了,有时的行为常令人莫名其妙。
这种意思不仅父亲不了解,就连我自己何尝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实;就是近来倏起倏灭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惊异。
清明那天我去庙里哭天辛,归途上我忽然想到与父亲和母亲结织一件绳衣。我心里想得太可怜了,可以告诉你们的就是我愿意在这样心情下,做点东西留个将来回忆的纪念。母亲他们穿上这件绳衣时,也可想到他们的女儿结织时的忧郁和伤心!这个悲剧闭幕后的空寂,留给人间的固然很多,这便算埋葬我心的坟墓,在那密织的一丝一缕之中,我已将母亲交付给我的那颗心还她了。
我对于自己造成的厄运绝不诅咒,但是母亲,你们也应当体谅我,当我无力扑到你怀里睡去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认为是缺憾吧!
当夜张着黑翼飞来的时候,我在这凄清的灯下坐着。案头放着一个银框,里面刊装着天辛的遗相,相的前面放着一个紫玉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地低了头织衣;疲倦时我抬起头来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难以写出。深夜里风声掠过时,尘沙向窗上瑟瑟地扑来,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鸱鸮的翅儿在颤栗!我仍然低了头织着,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这样过了七夜,父亲的绳衣成功了。
父亲的信上这样说:“……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绳衣,远道寄来,与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读完这信令我惭愧,纵然我自己命运负我,但是父母并未负我;他们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为了他们而努力的。父亲这微笑中的泪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责罚,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来,我扎挣着这创伤的心神,扑向母亲怀里大哭!我廿年的心头埋没的秘密,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地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
“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人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
“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
“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做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做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地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地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珮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帷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倩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地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地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
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我没有说什么,捡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梅香如故石评梅故居所立石碑碑刻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地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地淡了,渐渐地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当时我凄楚地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地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帷,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得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地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帷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做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么,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十三,九,二十。
小苹
五月九号的夜里,我由晕迷的病中醒来,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时我辨不清是些谁们,总有三四个人围拢来,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当时,并未感到你不在,只觉着我的呼声发出后,回应只渺茫地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