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清晨,夜梦归来,红霞映着朝日的光辉,穿透碧纱窗帷射到我的脸上,感到温暖的舒适;芷给我煎了药拿进来时,我问她:“小苹呢?”她踟蹰了半天,才由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拆开看完,才知道你已经在七号的夜里,离开北京——离开我走了。
当时我并未感到什么,只抬起头望着芷笑了笑。吃完药,她给我掩好绒单,向我耳畔低低说:“你好好静养,下课后我来伴你,晚上新月社演戏,我不愿意去了。你睡吧,醒来时,我就坐在你床边了。”她轻拿上书,披上围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不到十分钟,这小屋沉寂地像深夜墟墓般阴森,耳畔手表的声音,因为静默了,仿佛如塔尖银钟那样清悠,雪白的帐子,被微风飘拂着似乎在动,这时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凄静,一种冷涩的威严,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没有母亲的抚爱,也无朋友的慰藉,无聊中我想到小时候,怀中抱着的猫奴,和足底跳跃的小狗,但现在我也无权求它们来解慰我。
水波上无意中飘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当春残花落,星烂月明的时候,我们手相携,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而凄楚呢!只有我们听懂孤雁的哀鸣;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自从你由学校辞职,来到我这里后,才能在夜深联床,低语往事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怜和空虚。原来你纵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去,虽有完满的家庭,也不能驻栖;此后萍踪浪迹,漂泊何处,小苹!我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倩影,虽像晚霞一样,渐渐模糊地隐退了,但是使我想着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着永久隐痛的,更是因你走后,才感到深沉。记得你来我处那天,搬进你那简单的行装,随后你向我惨惨地一笑!说:“波微!此后我向哪里去呢?”就是那天夜里,我由梦中醒来,依稀听到你在啜泣,我问你时,你硬赖我是做梦。
一个黄昏,我已经病在床上两天了,不住地呻吟着,你低着头在地下转来转去地踱着,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杂乱,神思不定为了我的病。当时我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慰你,解慰自己,只觉着一颗心,渐渐感到寒颤,感到冷寂。苹!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觉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后,我常顾虑着,心头的凄酸,眉峰的郁结,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载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你现在究竟要到哪里去?
从前我相信地球上只有母亲的爱是真爱,是纯洁而不求代价的爱,爱自己的儿女,同时也爱别人的儿女。如今,我才发现了人类的偏狭,忌恨,惨杀毒害了别人的儿女,始可为自己的儿女们谋到福利,表示笃爱。可怜的苹!因之,你带着由继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着无穷遥远,陌生无亲的世界中,挣扎着去危机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呵!你保佑他们,你保佑他们一对孤苦无人怜的姊弟们到哪里去?
有时我在病榻上跃起来大呼着:“不如意的世界要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们的奋斗不能休息。但有时,我又懦弱地想到死,为远避这些烦恼痛苦,渴望着有一个如意的解决。不过,你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责,我有年高的双亲,自然不能在他们的抚爱下自求解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聪明,令人们一个一个系恋着不能自由的好处。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爱怜的,你在无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别人在灵魂中永远浸没着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后,梦中常萦绕着你那幽静的丰神,不管黄昏或深宵,你憔悴的倩影,总是飘浮在眼底。有时由恐怖之梦中醒来,我常喊着你的名字,希望你答应我,或即刻递给我一杯茶水,但遭了无声息的拒绝后,才知道你已抛弃下我走了。这种变态的情形,不愿说我是爱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卧着想你吧!不知夜深人静,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忆到恍如梦境般,有个曾被你抛弃的朋友。
我的病现已渐好,她们说再有两礼拜可以出门了。我也乐得在此密织神秘的病神网底,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绿荫下求暂时的憩息。昨天我已能扶着床走几步了,等她们走了不监视我时,我还偷偷给母亲写了几个字,我骗她说我忙得很,所以这许久未写信给她;但至如今我还担心着,因为母亲看见我倾斜颠倒的字迹,或者要疑心呢!
前一礼拜,天辛来看我,他说不久要离开北京,为了一个心的平静,那个心应当悄悄地走了。今天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张画,是一片森林夹着一道清溪,树上地上都铺着一层雪,森林后是一抹红霞,照着雪地,照着森林。后面写着:
I have cast the world
And think me as nothing
Yes I feel cold on snowfalling day
And happy on flower day
我常盼我的隐恨,能如水晶屏一样,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红烛,摇曳在晦暗的帷底,使人感到光亮,这种自己不幸,同时又令别人不幸的事,使我愤怨诅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无穷。
桃花依旧,春风不度,往事依稀
病以后,我大概可以变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终至死,不毁灭我的信仰,将来命运的悲怆,已是难免的灾患,好吧!我已经静静地等候着有那么一天,我闭着眼听一个玛瑙杯碎在岩石上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们都很忙,所以我能写这样长信,从上午九点,写到下午三点,分了几次写,自然是前后杂乱,颠倒无章,你当然只要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挥毫如意地写信给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这次看到西湖时,还忆得仙霞岭捡红叶的人吗?
一三年五月十九日病榻畔。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朦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
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滩;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
流云也依依
前几天皇姊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得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泊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哪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幸福;而赐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兰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相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地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绉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地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静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帷玛瑙杯映着葡萄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
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地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你坐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又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唯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唯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