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午夜特别冷清，金峰一直疯跑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出租车，他不觉得累，他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走了，母亲不能再出事了。金峰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多了。李医生两眼布满血丝，一脸凝重，明显带着不满。但是，当他看到金峰满头冒着热气的时候，这些不满也就消失了。
李医生郑重地说：“金老师，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但是还是没能救回你的父亲。”
金峰对这个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现在只想知道他母亲是什么状况：“我妈怎么样了？”
李医生对金峰的平静感到吃惊，他当然不了解金峰今晚所经历的一切。他在猜测，或许金峰本身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他在医院工作，这样的人见过不少，何况金峰是一个高中教师，自然耐力要超出常人。
“你母亲现在还没清醒过来，但是请放心，她身体状况很好，她今天受了太大的打击，需要休息，明天醒过来就会好一些。”李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底气，倘若是他受了这些打击，情愿一辈子醒不过来。这话似乎有点可恨，但是却很真。
金峰也明白这些，如果他母亲在现在这种情绪和身体状况下醒过来，或者情况更糟糕。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也有精力去伤心难过。
金峰悄悄地走进金母的病房，金母睡态很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或许妈妈正梦见和爸爸一同吃晚饭，互相给对方夹菜呢，谁又想到，爸爸吃过中饭健健康康地出门，半天不到的时间却已经阴阳两隔。金峰想到这里，眼泪又泉涌而出。金峰真的不知道，明天母亲一觉醒来，如何去接受眼前的现实。金峰擦了擦眼泪，轻轻地退出了病房。他从护士那里得知，父亲的遗体已经送去了太平间。护士胆小，不敢领金峰去太平间，李医生觉得自己有责任帮这个忙，所以主动提出领金峰去太平间。
医院的太平间虽然不如恐怖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么阴暗潮湿，但是确实阴森冷寂。六排日光灯管一开，日光灯那幽幽的淡蓝色光芒映着一排排包着尸体的裹尸布，更让整个太平间显得诡异。李医生平常绝对不会来这个鬼地方，如今到了这里，突然意识到主动带着金峰来这里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他浑身汗毛竖立，要不是因为不想在金峰身边丢面子，他可能早就像恐怖片里那些胆小的女人一样尖叫着跑了。但这些诡异并没有让金峰觉得可怕，他一走进太平间，只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他裹紧了身上的羽绒衣，在李医生引导下来到了自己父亲的遗体前。
金山全身已经僵硬冰冷，但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爸爸的最后一把牌一定是赢得很痛快，金峰想着。或许，这样的死法或许是每个人都梦想的。所有的人都从痛苦中来到这个世界，大多数人又将在痛苦中离开这个世界，又有几个人能像金山这样带着笑容离开呢。但是金峰绝不认为父亲这样的结局值得高兴，在他看来，金山还有相当长的时间能和家人团聚，金山还有许多快乐的日子没有享受，至少，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孙子，还没有享受祖孙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金峰握着金山的手，金山的手仍然厚实，但却冰冷僵硬，自从长大后，金峰几乎没能这样握着金山的手，这双手在金峰的记忆中是那么的温暖而有力，这双手几乎是金峰一直以来最可靠的手，他能给金峰带来幸福，带来惊喜，能让金峰觉得一切都不可怕。如今，这双手如此冰冷，这个世界如此冰冷，金峰所有的快乐似乎都在这里被残忍地剥夺了，所有的憧憬、信念也在这里被这冰冷吞噬了。金峰握着金山冰冷的手，暖暖的泪水静静地流淌，从眼角到脸颊，流过脖子，钻进温暖的胸膛。
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金峰也不知道就这样在父亲的遗体旁站了多久。或许是受到金峰的感染，李医生也忘了周围的恐怖，陪着金峰默默地站在一群死尸中间。
许久。
金峰把金山的双手放好，对着父亲说：“爸，你放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金峰顿了顿，又说：“也请你放心，不管是谁造成这一切，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金峰说这话的时候坚决而凶狠，这个样子的金峰让李医生突然感觉到一阵发冷。“难道他觉得医院要对他父亲的死负责吗？”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久，李医生的第一念头就是医患矛盾。这样的矛盾可大可小，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很大的悲剧。李医生觉得很有为医院解释一下的必要。
“金老师，请节哀。对于你父亲，我们医院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这样，医院也不愿意看到，请你一定不要对医院有什么误会。”李医生的话很诚恳。
金峰没有说话，只缓缓地用裹尸布把金山的脸盖上，大步走出了太平间，似乎忘记了李医生的存在。
李医生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急忙赶了上去，继续解释：“金老师，请你一定要冷静。你一定要体谅医院的难处。现在社会各种怪病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了医学所能解决的范围。医生也是人，不是神，不能包治百病啊。”
金峰停下了上楼梯的脚步，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必要给李医生解释一切，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和你们医院无关。”
这句话虽短，但是在打消了李医生的顾虑的同时却让李医生更纠结了，与医院无关，那肯定与其他人有关，难道金山的父亲是被别人谋害的？但是，就李医生几十年的从医经验来看，他几乎可以断定，金山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怀疑是被害的地方，如果有人能这样杀人，那么这个世界就太可怕了。李医生想知道太多，但是金峰早已经上楼了，而且从金峰的神情看，李医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能够从金峰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
李医生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有人能这样不露丝毫痕迹地杀人，那么这个人确实太可怕了。其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此时就和李医生同处于一个城市。
城西南的一间民房里，棕树头正在等待这个人出现。
棕树头的心跳得很快，门外的脚步声越近。直觉告诉他，这个脚步声代表的就是他一直要寻找的人，但是这脚步声又让棕树头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不是因为三十年后再次相逢的未知，而是来自于这个人本身。
脚步声在门外停止了，棕树头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棕树头觉得也没必要躲藏，这三十年来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吗？门外的人没有开门，在门口足足停了一分钟，似乎也在为三十年的再次相逢做些准备。但棕树头知道不会有这么简单，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的四肢渐渐失去了知觉，丝毫动弹不得，慢慢地，脖子也变得僵硬起来，一种极度的恐惧遍布了他的全身。
门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站着的这个人穿着老式大头皮鞋，披着一件风衣，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白净的面容。这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从面容上看他绝对不超过三十岁。
棕树头呆呆地看着门口站立的人，他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三十年来一直寻找的人。
但是来人说的话却不由得他不信。
“小方，好久不见。”对方灿烂一笑，让棕树头心里发寒。三十年以前，像这样叫他“小方”的那个人已经七十出头了，如今，眼前这个三十不到的小伙子却用三十年前的口吻称呼他为“小方”，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对方诡异莫名。
来人大大方方地坐在棕树头对面的太师椅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棕树头的眼睛，说：“还记得我三十年前跟你提过的假设么？事实证明，我的假设是可以成立的。当然，也要感谢你。”
棕树头瞬间惊诧变成了愤怒，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冲过去将对方掐死。这是他这三十年来最想做的一件事，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三十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走遍东西南北，风餐露宿，衣衫褴褛。但是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全身却被冰封了似的，无法动弹。棕树头眼睛怒视着对方，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对方早已经死了无数遍了。
“小心，眼神是可以杀人的。”对方面对棕树头愤怒的眼神，微微一笑说，“只是你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对方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你应该也要学会放下，都三十年了，你还这么执着。”
“你杀死了我最爱的人，你叫我怎么放下？”
“那是一场意外。”对方很认真，“小方，对不起。这些年来我一直为那场意外内疚。”
“那你就去自首。”
“自首？我现在这样？即使我去，又有谁会相信呢？而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知道的，只要我找到我想要的，我会主动走到你面前，接受你的惩罚。但是现在，我不能。”对方似乎也很痛苦。
棕树头圆睁着双眼，身躯不能动弹半分。面对仇人，自己却无能为力，眼泪不觉就从圆睁的双眼中涌了出来。
“小方，你别这样。我就是怕你有过激的行为，才限制了你的行为。”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学医的，你应该能想到的。我现在能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你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棕树头知道对方出现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寻找他，但是对方从没有露面。今晚他却露面了，这绝对不适巧合，对方其实一直都在附近，他的出现一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们一定要这么敌对吗？”对方似乎很痛苦，“别忘了，我也算是你的老师。”
“嘿嘿，老师？！天底下有你这样的老师吗？我们之间只有仇恨，没有恩情。”棕树头决绝地说。
“好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对方叹了口气，“我来见你只为两件事。第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把那个小伙子带到这里来？”
“你说呢？！”棕树头挑衅地冷笑着。
“这么说，这些年来，你的研究也比较精进了。你一方面在找我，一方面又在搞研究，不错，像我的学生。”
“我再说一遍，我们之间只有仇恨，我不再是你的学生。”对方的称赞丝毫不能引起棕树头的半点好感，反而让棕树头觉得十分厌恶。
“其实你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对方丝毫没在意棕树头的表现，“相信你已经注意到生命体场的现象了，但是场的作用远远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想要破坏我的祭台，但是我的祭台在哪里，你也是永远想不到的。这个世界太奇妙，小方，你能不能放下你的一己之私仇，和我一起，去探寻生命的最终秘密？”
“靠杀人？”棕树头不屑地说。
“小方啊，你是燕京大学医学院出身，也研究了这么久的易经，难道你对生和死还没哟看透吗？”对方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真以为他们这些人的死是我造成的么？如果天意不这么安排，我又怎么能杀死他们？就如今天晚上，其实，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破坏我的祭台，但是你为什么又要离开？又要找到他的儿子来？如果没有他的儿子在这里，我今晚绝对不是达到我的目标。”
棕树头听到这里，突然眼神呆滞了：是的，如果没有金峰在这里，既济卦怎么能变卦呢？
对方继续说：“你研究易经的，你应该知道卦象中最重要的是变爻。而变爻并不一定要从卦象中去找。换个角度说，没有你，他的父亲就不会死，如果你硬是要说我是杀人凶手，你，也是帮凶。”
对方的话说得铿锵有力，让棕树头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棕树头一席话听下来，顿时全身冷汗直流，是的，没有一件事是完完全全的偶然，金峰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这么简单，如果金峰是变爻，那么自己也就是触发变爻的药引子！没想到自己只想救人，反而成为了对方的帮凶。
“你也不要这么痛苦，任何事情都是天意决定的。小方，把心胸放宽点，和我一起去探寻最后的秘密。我已经离秘密很近了，有你的加盟，我们会更快发现这个秘密，到时候，我们就能为世人做很多事，没有人会为几个人的死而责怪我们的。你看李世民，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杀掉，但是后人只会记得他的功绩。只要一个人的光芒足够耀眼，就能把自己的瑕疵掩盖住。”对方似乎句句在理。
“你错了。你打着为着多数人的旗号不惜夺取他人的性命，这就是**主义思想。你不是救世主，你只是一个疯狂的**分子。是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但是，我绝对不会和你同流合污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就算是到地狱，我也要让你血债血偿。”棕树头恶狠狠地说。
对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人各有志，你可以尽你所能来抓我。但我要告诉你，我并不会怪你，更不会恨你。我对不起你，但我现在不能偿还你。”
说完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出了门，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棕树头四肢才开始恢复知觉，就挣扎着追了出去，刚出门口不远，楼下的汽车马达声就响了。对方是开着汽车来的。棕树头呆呆地看着汽车离开，两盏前灯照得远处一片朦胧，正如棕树头的未来，一切都无法预知。
金峰在母亲的病床旁一直坐到天亮，没有丝毫睡意。他时而回想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时而又想象没有父亲陪伴的日子里的悲伤，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他又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努力尝试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但是有许多为什么令他头痛。他又会偶尔痛苦地揪自己的头发。下半夜就在金峰这样的折腾中度过了。
早上，护士查房时，金母才醒过来。金母看到金峰憔悴的脸，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你爸呢？”但话一出口，眼泪就流出来了。金峰看到母亲流泪，也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母子两人就在医院里抱头大哭了一场，把所有的痛苦尽情宣泄了出来。医院的每个人都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去劝慰，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故事，所有人都为他们的遭遇感到难过，但没有一个人想到什么话去安慰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让他们痛苦一场比什么都好。哭过之后，母子两人又呆坐了半天。
护士给金母做再次检查的时候，金峰想到必须要找人料理父亲的后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他想不起来手机丢在哪里，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情去关心一个手机的下落。他找到了金母的手机，通知了父亲的几个亲朋。有些亲朋知道金山进了医院，正准备来医院探望病情，得知金山的死讯，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有些亲朋对整件事毫不知情，接到电话时还误以为金峰打错了电话。谁又想到身体棒棒的金山突然就离世了呢？仓促之间，金山的亲朋一个个往医院赶，帮助金峰料理金山的后事。所有人脸色凝重，看得出来，金山在亲朋心里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金峰本来一晚未睡，又忙了半天，体力早已透支。回到家，金母还是一言不发。金峰知道父亲金山对于母亲的重要性，他生怕母亲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个女朋友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可惜，他没有。同事小丽主动承担陪金母的任务，金峰才放心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经成定局了，真希望它只是一个梦。金峰入睡之前这样想着，或许奇迹就会发生，等他一觉醒来，又会听到父亲那台老式跑步机嘎嘎的响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