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时分,骄阳当空,蝉声嘶鸣。
院子里,靠着墙角栽种着的几棵桂树原本郁郁葱葱的,让人看着心生凉爽,此刻,树叶却都卷了起来,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烦闷的紧。
廊檐下,步履匆匆的丫鬟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紧赶慢赶的想早些回屋子里去凉快些。
碎瓷声响起,正屋里,响起了一声压抑的斥责声,“死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吧?敢沏这么烫的茶水给主子喝……滚去廊檐下跪两个时辰。”
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衣服响动,不一会儿,屋帘掀起,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含泪出门,跪在了院中的青石板地面上。
女子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纱裙,杏眼粉面,乌发如墨,虽年纪还轻,可身上已经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此刻,女子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怒气,加上眼中打着转却不敢掉下来的泪珠儿,让她的脸上多了几份凌厉,化解了些许媚意。
正午时分,板砖早已晒得滚烫,只跪了一会儿,女子便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膝盖处传来的淡淡腥味,想来,是被板砖灼伤了。
可身体上的痛,远不如听来的那些话语带来的心痛。
“金嬷嬷,您让她在廊檐下跪着便是,跪在那大日头下,一会儿若是晒晕了,二少爷可要心疼的……”
“晕过去怕什么?一盆水不就浇醒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在这梧桐苑当主子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我呸……”
“可是,她好歹也是祁王府的小姐,算起来,还是位郡主呢,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怕是……”
“祁王府?吴嬷嬷,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祁王府?你别忘了,祁王府通敌叛国,早已经满门抄斩了,便是还留着几个人,也是圣上宅心仁厚,不忍绝了祁王府的子息。至于她?”
屋内那位被称为金嬷嬷的人掀开屋帘看了一眼,见那女子仍旧跪得笔直,得意的笑了一声道:“她是咱们相爷心善,从外头买回来的奴婢,要不是二少爷身子不爽,能让她这么个下贱坯子在身边服侍?吴嬷嬷,我劝你还是收起这份善心吧。”
说罢,金嬷嬷将方才那女子沏好的茶端出来,兜头泼在了那女子头上。
“你这贱婢,莫不是以为自己有几分颜色,二少爷喜欢你,你就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了?告诉你,伺候的好,是你的本分,伺候不好,那你就得好好受着,别忘了你的规矩。”
说罢,金嬷嬷扭着肥硕的腰身,转身进了屋。
温水转瞬就被太阳烤热,顺着头发划过脸颊,可女子却觉得,那水冰寒刺骨,一直透到了心里,让人不寒而栗。
廊檐下,那些原本都在屋里乘凉的丫鬟们都好奇的探身出来看,三两成群的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罚跪的女子叫方如萱,不过,如今在这相府,已经没了姓氏,只余主子赐下的一个贱名:如意。
却不知,想让她如了谁的意。
方如萱是先祁王之女,只不过,祁王被人告发叛国通敌,五年前便已被抄家定罪,祁王府中几百号下人悉数被处死,如今,原本辉煌的祁王府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而祁王及其家眷都已被发落至宁北苦寒之地服役。
方如萱自己,却因为从前的一段旧事,遭人报复而掉包进了宰相府,成为宰相那个痴傻了的二儿子的侍妾。
可说是侍妾,却连后院做粗活的丫鬟还不如,夏日穿夹袄冬日领薄衫,平日里还要受那些嬷嬷们的责罚,和内院里丫鬟们的嘲笑讥讽。
这样的生活,方如萱觉得度日如年,可是想着只要活着才有希望,才能见到她思念的父亲兄长,哪怕只有一口气,她都苦苦的撑着,只为了能有那一日。
会有那一日吧?会的,会的……
难捱的挪了挪膝盖,方如萱抬头看了看日头,心中暗自想着。
终究天气太热,这样的事情又是往日司空见惯了的,没一会儿,院子里就再度安静下来,只余树上知了的聒噪声。
正屋角落的耳房门轻轻的打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伸出了头。
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眼四周,见院子里并无动静,也没有人注意到自己,那小丫鬟蹑手蹑脚的捧着一个陶瓷茶壶跑到了方如萱身边,“如意姐姐,你快喝一口吧,要不然,一会儿要中暑了……”
“桃叶,你快回去吧,被人瞧见,要连累你受罚了。快回去……”
方如萱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却还依稀能辨别出端水给自己喝的人是谁。
“如意姐姐,你快喝吧,顾不得那许多了……”
慌乱的四处打量着,见并没有人经过,桃叶忙将水壶的壶嘴凑到了方如萱嘴边,冰凉的水顺着喉咙蔓延而下,方如萱觉得整个人似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下一瞬,桃叶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而睁大的眼睛,更是直愣愣的瞪着方如萱身后的方向。
“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倒让我瞧见这么一出姐妹情深的好戏码。金嬷嬷?”
院门外走进了一行人,正中的女子约莫十四五岁,一身翠绿色的齐胸襦裙,说不出的娇俏明媚。
应声而出,方才惩罚方如萱在外罚站的那金嬷嬷掀开帘子迎了出来,“小姐,这么大的日头,你怎么来了?快进屋。”
这女子便是相府嫡出的小姐邱舒敏,在相府排行第三,可下人们见了,都尊称一声“小姐”,因为,她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小姐。
邱舒敏看了金嬷嬷一眼,却也不答她为何来此,指着面前瑟瑟发抖的桃叶冲金嬷嬷斥道:“我娘苦夏,这才几日不理事,怎么,相府如今这么没规矩了?”
“老奴不敢,小姐,您快进屋吧,这儿让老奴来料理就是。”
惶恐的冲邱舒敏说着,金嬷嬷直起身子,冲跪在廊檐下的几个粗使丫鬟道:“来啊,把桃叶拖去柴房,杖责三十。”
“慢着……”
眼见那几个粗使丫鬟走到了桃叶身前,邱舒敏笑着,抬手制止着她们道:“如此惩治,长此以往下去,相府岂不是越发没规矩,下人都能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那金嬷嬷低头抹着汗道:“但凭小姐吩咐。”
容颜姣好,唇边带笑,邱舒敏走到方如萱身前站定,笑着道:“桃叶明知故犯,帮了不该帮的人,便是跟本小姐作对,拉下去,乱棍打死……”
最后四个字,邱舒敏说的尤其缓慢,看着方如萱的脸色变得苍白,邱舒敏笑的愈发舒心柔婉,耳边,桃叶凄厉的求救声,更是让她得意不已。
“邱舒敏,你大可以冲着我来,杀鸡儆猴的冲一个小丫鬟发作,算什么本事?”
跪着的方如萱仰头看着邱舒敏,满眼的不齿。
被她这样看着,邱舒敏恼羞成怒。
“啪”的一声,方如萱的面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低下头恶狠狠的瞪着她,邱舒敏厉声斥道:“方如萱,你以为你还是祁王府那个高高在上的二小姐,有朝一日皇家会封你当郡主,甚至是公主吗?你做梦……如今,你只是一个没有姓的贱婢,是我那傻二哥的侍妾……”
说罢,邱舒敏直起身子看着身旁的金嬷嬷道:“掌嘴……”
噼噼啪啪的耳光声响起,邱舒敏得意的笑着,转身进了屋。
身后,怨恨方如萱害的自己要在这大日头下站着,金嬷嬷肥厚的手掌愈发用力,只片刻的功夫,方如萱的俏脸便红肿不堪。
这几年,方如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想着只要有一口气,哪怕是苟且偷生,总有一日能和父亲兄长团聚。
方如萱痛苦不堪的这段日子,却是邱舒敏最得意的日子,五年多来,几乎每一日,只要有空闲,她都要来这梧桐苑小坐片刻,借机收拾方如萱,好出了从前看着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那股恶气。
在正屋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看着面目全非的方如萱,邱舒敏笑的十分悦耳,“方如萱,我这里有两个极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呢,你可得好好听着。”
见方如萱抬眼看向自己,昔日娇嫩妩媚的面容如猪头一般可笑,邱舒敏眉眼弯弯的说道:“罪臣方祁之,在宁北服役时染了瘟疫,如今,已被破草席卷着丢在乱葬岗上了。虽说才是中年,可是,免去了将来几十年的劳役,你说,这可不是他极好的解脱?哎,这人命可真好……”
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狠狠的捏了一把,方如萱有些痛的喘不过气来了。
还未等她喘匀气息,眼前,是邱舒敏放大了的面孔,“还有,你那长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当自己是祁王世子呢?哎,也不知晓得罪了谁,被人给打死了。虽说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身首异处,可好歹也免去了这漫长一生的劳役,你说,是不是好命?”
见方如萱眼中的泪染上了淡淡的血色,却固执的不肯落下来,邱舒敏哈哈大笑,银铃一般畅快的笑声,惊醒了树上的知了,让它们叫的愈发起劲。
“你们,会遭到报应的,一定会的……”
方如萱恨声说道。
“报应?”
弯下身子看着方如萱,邱舒敏轻声说道:“你们祁王府叛国通敌,这可不就是遭到报应了吗?方如萱,他们死了,可你还活着,这一辈子,我都要让你活的生不如死,你等着吧……”
恶狠狠的说着,邱舒敏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摇晃着站起身来的方如萱大力一推。
邱舒敏大叫着朝后退,刚刚站稳,便看见眼前,方如萱拼死朝正屋门前的廊柱撞去。
“快拦住她……”
下意识的大声喊着,下一瞬,邱舒敏的身子便被大力飞过来的方如萱撞了个正着。
方如萱额头上飞迸出来的血,瞬间染红了邱舒敏的脸,和她翠绿色的裙裾。
豆大的血点在裙子上铺开,像寒冬时分后院盛开着的绿萼,说不出的好看,可在此刻,却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惊恐。
“便是化成鬼,这一世,我也会缠着你们这些恶人,让你们夜夜不得安眠……”
声若游丝,方如萱轻声说着,说完,方如萱冲邱舒敏绽开了一个凄美的笑容,衬着那张被血染红的面孔,显得愈发恐怖。
“啊……”
大叫着,邱舒敏晕了过去。
“爹爹,哥哥,娘,如萱来寻你们了,这一世,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嘴唇蠕动着,方如萱的眼前,出现了父亲方祁之和母亲苏馨慈和的笑容,还有长兄方正浚带着和煦笑容的灿烂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