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儿,娘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听你父王和兄长的话。还有,除了他们,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了吗?”
床榻上的女子一脸的温柔慈爱,却脸色蜡黄,一看就知道缠绵病榻许久。
九岁的方如萱,已经懂事了,知晓母亲已是弥留之际,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下一瞬,面前出现了一个容貌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或含情脉脉或粉面含春,不一会儿,却又低垂下头一脸委屈,眼睛中沁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泪,楚楚可怜中透着几分娇俏动人。
方如萱看到,大哭着唤道:“小姨,救我……”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仰起头的女子柳眉倒立,脸上显出了几分阴狠。
即便是在睡梦中,方如萱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救我,救我……”
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似是要冒烟了一般的干涩,方如萱挣扎了许久,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黑漆漆的暗室,只看得到脚边的一小块阳光,只看了一眼,方如萱便觉得有些刺眼的合上了眼睛。
身子动了动,方如萱摸到,身下是一层干草。
想来,是梧桐苑后院的柴房。
“桃叶……”
一想到桃叶已被杖毙,方如萱的心里,顿时撕扯着痛起来。
桃叶是和方如萱一同进了梧桐苑伺候的丫鬟,那一批女孩子里,她是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敢接近方如萱的。
梧桐苑里的大小丫鬟,因为几个管事嬷嬷的缘故,对方如萱都没有好脸色,可唯有桃叶,充耳不闻,得了好东西好吃的,都会惦记着方如萱。
就像这一次,大日头下,没有人管方如萱的死活,桃叶却巴巴儿地给她送了水,结果,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桃叶,是姐姐害了你……”
豆大的泪珠从方如萱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方如萱自言自语的说道:“桃叶,来世,我们还做好姐妹。”
空气中透着一股凛冽,让人浑身上下都泛着冷意。
可这样的冷,怎么能敌得上她心里的冷?
苦笑着,方如萱喃喃低语:“这样,都死不了吗?”
如此想着,方如萱挣扎着坐起了身。
可看清身边的情形,方如萱顿时愣在了当地。
面前是漆黑的栅栏,身下是铺着一层稀薄干草的冰冷地面,头顶上,还有碗口大小的一个窗户,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一束稀薄的日光从窗口照进,落在地面上,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光圈。
“这是哪儿?不是柴房吗?”
嗫嚅着嘴唇轻声说着,方如萱环顾着看向四周,越看却越觉得心惊不已。
空落落的一间小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正对面的那一间,和自己所处的这个屋子一模一样,只不过,那边更阴冷些,此刻也空无一人。
方如萱心中阵阵发冷,却愈发糊涂起来。
一滴汗,就那么从额头上渗出,缓缓的滑到了脸颊边。
伸手去擦汗,方如萱顿时又怔住了。
自己的额头光洁平滑,根本没有触柱后包扎过的痕迹。
可是,怎么会呢?
方如萱清楚的记得,触柱时头疼的似是要炸开了,合上眼之前,邱舒敏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刺目,而自己的血,又是那么的鲜红,撒在她翠绿的裙裾上,像极了夏日荷塘里刚露了尖尖角的荷花。
抚着额头,方如萱一脸的茫然。
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口中呼出的一道道雾气,身上泛起的阵阵冷意,也让方如萱愈发糊涂:午时,她被罚跪在院子里时,外面艳阳高照,险些晒得自己掉一层皮,可这会儿,怎么瞧着像是寒冬腊月?
挣扎着朝前爬了几步,顺着窗口透出来的那一丝光亮,方如萱看清,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月白色的中衣。
袖口上,还是银线绣成的流云纹花枝。
这套衣服,早在那年邱宗德派人抓到自己,囚禁在京城郊外的农庄时,便已经被脱下来扔掉了,后来,自己被强行换上了邱府丫鬟的翠绿色衣服,带进了邱府。
此刻,这套中衣怎么又会在自己身上?
在祁王府那十年,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方如萱什么样的好衣料没穿过?可这一身,于她而言却意义非凡。
那是她母亲苏馨重病卧床期间为她做的。
摩挲着衣服,方如萱的眼前,不禁出现了母亲温柔的笑脸,只一下子,她的心中便又酸又涩,眼中也沁出泪来。
伸手擦泪时,方如萱的眼睛顿时睁的浑圆。
她的手……
昔日的养尊处优,早在五年前便已化为泡影。在梧桐苑的那五年,她不但要伺候邱府二少爷的生活起居,还要为那几位在主子面前得脸的嬷嬷和大丫鬟浆洗衣服,更甚至,粗扫丫鬟不当值的时候,她还要去后院劈柴烧火。
五年的摧残,她的手早已伤痕累累,厚厚的老茧自不必说,一到了冬日,手背上的冻疮更是层出不穷,又肿又痛奇痒难耐。
可此刻,面前这双手小了许多不说,手背柔滑,掌心绵软,根本不像是做过一丝粗活的人,就好像,她还是祁王府那个尊贵的小姐。
呆呆的看着那双完全不像是自己该有的手,方如萱胡乱的摸着脸,摸着头上的发髻,待到发现自己通身无一处和从前相同,方如萱整个人不可抑制的轻颤起来。
为什么自己的手变了,头上的发髻也变成了小姑娘家才梳的双髻。
为什么前一刻还是夏日,这么一会儿功夫,变成了冬天?
额头上的伤,又去了哪儿?
一个个疑问接踵而至,方如萱只觉得脑中乱成了一团麻,再看到面前漆黑的一切,和四周若隐若现的轻微动静,方如萱觉得似是有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向自己靠近。
“来人,来人啊,这是哪儿,这是哪儿?”
挣扎着爬到了栅栏前,方如萱攀住冰冷的铁栅栏,一边大力的摇晃,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可虚弱已久的她,声音暗哑干涩,哪里又有人能听得到。
“姑娘,别喊了,这里是阜南城大狱,不会有人来的?便是有人来,怕也是死期已到,要拉去砍头的。还是好好歇息,留些精神吧……”
远处,一个对着牢房中那仅存的一缕阳光晒须的老者叹道。
阜南城大狱?
方如萱如遭雷击。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着那有些陌生的小手,和袖子下全无掐痕的胳膊,方如萱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回到了五年前。
如果没记错,此时,是瑞安三年腊月初七。
瑞安三年十一月,祁王府被人告发,说祁王与安南国宰相私交过密,将大沅边防的布防图送给了他们,以此换来了五百万两的白银,以及珠宝古玩若干。
当月,当今圣上瑞安帝派钦差大臣率五千禁卫军驻守江北。
一番查抄后,祁王府内果然搜出了五百万两银灿灿的雪花银,祁王的书房内,也搜出了若干封祁王与安南国宰相互通消息的书信。
证据确凿,祁王府先是被抄家,继而阖府的下人都被处死。
瑞安帝感念祁王是他嫡亲的叔父,强行压下弹劾祁王要求处死祁王的一众奏章,将阖府男丁发配到四季苦寒的宁北,而方如萱,也是在那时进了宰相府。
五年多来,方如萱在相府生不如死,而她的父兄方祁之和方正浚则在宁北服役期间惨遭杀戮,只不过,传到京中的消息甚是温和,两人一个是身染瘟疫不治而亡,而方如萱的兄长方正浚,则是在宁北狱中滋生闹事,被一同服役的人乱棍打死,身首异处。
感受着铁栅栏顺着掌心透上来的刺骨的寒意,方如萱愈发肯定,此刻的自己不是在做梦。
倘若不是做梦,那自己便是真的没死?而且,还回到了五年前自己和父兄刚刚下狱的时候?
也就是说,父亲和兄长也都还活着。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方如萱便觉得心里似是沸腾了一般,让她有些激动起来。
环顾着四周寻找着方祁之和方正浚的身影,方如萱的眼中,再度滑落泪水,可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
“爹爹,哥哥……”
低声念叨着,方如萱的脸上,露出了五年多以来难得的一丝微笑。
下一瞬,方如萱便在牢房左右两侧环顾起来。
方如萱记得,当年事出突然,朝中派来的钦差大臣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迅速到了阜南城。
这样重大的案子,审案时却是一锤定音,从结案到将祁王一众人押赴宁北不过三两日的功夫,所以,前去押解他们的人并没有按着旧例将男女分开关押,而是关押在了一起。
如果真的回到了五年前,那么,此刻的父亲和兄长,也是在这个牢房中。
心里涌起了无穷的希望,方如萱起身上前,大力的摇晃起了铁栅栏,“爹爹,爹爹,哥哥,你们在吗?爹爹……”
既然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帮她,那她怎么也不能辜负了重活一次的命运,这一世,她定要扭转乾坤,保祁王府一个平安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