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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无所有(2)

孟远母亲在自行车厂前身——自行车修理社工作,因患肺气肿,一年有半年在家养病。她老在咳嗽,多走几步,就气喘得不行。一年四季,她不停地熬着中药,这付没完,又是那付。房里,终日散着淡淡的药香。

喝着酒、诉说着失落的父亲;双颊瘦削、脸色苍白又咳个不停的母亲;还有那似乎永远去不掉的药味,孟远的过去,始终蒙着这些阴郁的愁雾。从小,他就性格孤僻,不善言谈也不喜欢说话。但他喜欢看书,只要能找到,什么书都看。离开浣花中学,他先留城当社青,后来,进了母亲的自行车厂。

他下定决心写作,是在1979年。那年春天,父亲患了肝癌。临死前,父亲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孟家,就靠你了!……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还出过举人,你爷爷败落了。你要出人头地,重整孟家!……”他含着热泪,连连点头。他在心里发誓: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一定要写作,一定要一举成名。

父亲死后第二年,他结婚了。

对他的婚事,母亲特别操心。他工作不久,母亲就张罗着给他介绍朋友。不问青红皂白,他一概拒绝。母亲急了,问他为什么不谈朋友。他“吭哧”了好一阵,红着脸说:“耍朋友太麻烦,太累!”“累?”压住咳嗽,母亲诧异地问。“听厂里师兄讲,一会儿,女的生气了,要低声下气地去诓;一会儿,又要陪着上街,买这样那样,用好多钱;隔几天,女的又不耍了,男的像掉了魂。”他认真地回答。母亲哭笑不得:“也不能不结婚啊!”

缠不过母亲,孟远见了几个女朋友。大多是对方不满意:有的嫌他穷,工资低;有的说他木头人一样,好听的话都没一句;有的还轻蔑地冷笑着,直勾勾地盯着他脚上的劳保皮鞋,大气不吭,扭身就走。有一个女的似乎看中他,说他耳大面方,一副福相。他不满意,说那女的声音粗得像公鸭,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头都闹晕了。最后,母亲介绍了赵秀兰——母亲拐弯抹角的娘家亲戚,住在名山县百丈街上。初次见面,孟远默认了。为什么如此爽快,他也搞不清楚。或许,赵秀兰长得清瘦、文静,像他母亲一样,连那偶尔浅浅的咳嗽,也与母亲差不多;或许,从赵秀兰欲说还羞、温顺的一瞥中,他生出一种感觉,这是与他相依终生的人。

他们结婚第二年,母亲也去世了。后来,他俩有了孩子。小亮大一点后,他们让他住进小间。再后来,如同时光循环,白天,孟远去上班,妻子带着孩子,在青羊宫门口摆地摊,卖些绒毛娃娃、塑料枪之类的;晚上,一家三口一起吃饭。不同的是,父亲在世时,晚上总在喝酒,孟远却三两口吃完饭,坐到写字桌前,艰难地爬格子。

喝着酒,盘里没菜了。赵秀兰极会持家,绝不乱花一分钱。她炒了一盘黄瓜肉片,煮了一碗冬瓜汤,从坛里捞了半碗泡菜,心想三个人够了。孟远喝酒,菜吃得多,没一阵将菜吃得精光。他要妻子上街买几两花生。孟亮在房外听见,一股风般冲进来:“爸,我帮你。我还帮妈打过酱油。”

“乖!今后大了,你再帮我。”孟远怜爱地将儿子抱起,放在膝盖上。

“让他去。天天跟我摆地摊,这一片,哪条街他都能找到。”赵秀兰骄傲地说。

儿子捏着五角钱,欢天喜地地向外跑去。赵秀兰大声唤着:“慢点,别摔跟斗!记好,五角钱要买二两花生。”

报社,出版,钱!三点成一线,死死地系着孟远的心。他清楚,家里存有六千多元。这钱,一半是父母多年积蓄留下的,一半,是妻子精打细算一分一分攒下的。妻子说,她没城市户口,也没正式工作,有个三病两灾,存点钱能应急。每月的工资,孟远全部交给妻子。除了买稿笺、墨水、换钢笔笔尖,他几乎不用一分钱。可是,要进新闻出版单位,就要出版小说;要出版小说,就要出钱。除了存款,他去哪里找钱?

沉想间,孟亮买回花生。孟远抓了几颗给他,叫他回自己房间看连环画,他叫来赵秀兰,要她坐下,说有事商量。

“我们锦都,有个很有名的作家,叫周克芹。听说过吧?”孟远嚼着花生米,慢腾腾地问。

赵秀兰茫然地摇头。

孟远微微一笑:“我晓得你不清楚。这个作家是农村的,出版了一部很有名的长篇小说,叫《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你猜,他现在做啥?”

赵秀兰同样茫然地摇头。

“他调到作家协会,专门搞写作。他的爱人也调进城了,啥户口问题、工作问题通通解决了。”

“就出了一本书,啥都有了?”赵秀兰不相信。

“对。”孟远仰头把酒喝干,炫耀地说:“就出了一本书,一炮打响,啥都有了。”

“你是想……”赵秀兰警觉地睁大眼睛,本能地按住衣包,仿佛包里的钱即将不翼而飞。

“我想,把我们存的钱,取五千元出来,我把书出版了。”孟远嗫嚅着。他蓦地抬起头,狂热而兴奋地望着妻子:“如果出了书,我就能进报社,你的户口、工作,全都能解决!”

“我们千俭省万节约,加上我摆地摊赚的,就那么六千多元啊!”赵秀兰心疼不已,想断然拒绝。但是,看到丈夫渴求的眼神,想到假如真能解决城市户口,她犹豫了。嫁到城里这几年,因为是偏远小镇来的,没有户口,她常受人白眼。连孟亮,也被街上小孩喊为“小乡巴佬”。这些委屈,她从未对孟远说过,怕他分心,影响写东西。以前,孟远伏桌写小说时,她想只要他喜欢,就让他去忙乎。何况,他钻在稿笺堆里,既不出去喝酒打麻将,又不多花一分钱,私下里她还高兴。她从来觉得,写作与家庭经济挂不上钩,更与户口什么的相隔十万八千里。此刻,她突然明白,原来写作出书与她也有切身关系。

“交了钱,真能出书?出了书,真的啥都能办到?”赵秀兰眼巴巴地望着丈夫。

“当然。”孟远回答得相当肯定。

“那,那就取钱。”赵秀兰一咬牙,下了决心。

“秀兰,你太好了,太理解我了!”孟远兴奋地笑了。接着,他们低声商量去新疆的时间,计划钱的安排。

四天后,孟远登上去新疆的列车。他说外地亲戚病重,请了十天事假,没讲是去出书。他想待书出版后,给所有人一个惊喜。他算过,坐火车往返要六七天,再拿三天办事,够了。他随身带着两个包——黄色的旧帆布旅行包装着换洗衣服。包里,赵秀兰说新疆冷,死活塞进两件毛衣,还放了十个煮鸡蛋,叫他车上吃;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装着“秋之歌”原稿和信封装着的五千元钱。妻子给他五千四百元,五千元是出版费,四百元作来回花费。

列车疾速地奔驰。孟远靠窗坐着,紧紧地抱着黑色手提包,无聊地望着窗外片片退去的田野。他恨不能让列车插上翅膀,变成飞机,转瞬就飞到新疆。

车过广元已是晚上。窗外,黑魆魆的崇山峻岭,鬼影般扑来,又窜逃般退去。车里,过道上、洗漱间、两列车厢连接处,密密地挤满旅客。汗味、脚气味,小儿的尿味,各种气味乱哄哄的,一阵又一阵地向孟远袭来。他想将车窗开一点,透些新鲜空气。车窗有些锈蚀,太重,他试了几下都没打开。坐在他旁边的小伙子,穿件深蓝色的铁路制服,主动起身帮忙,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冷飕飕地吹进,他觉得舒服多了。

“你到哪儿?”小伙子问。

“乌鲁木齐。”

“出差还是做生意?”小伙子眼锋一扫,落在孟远抱在胸前的手提包上。

“不,办点事。”他支吾着。

搭讪一会儿,两人熟悉起来。小伙子说又热又渴,要去餐车买饮料。他又推又挤,在过道上艰难地挪动。好一阵,他举着两瓶橙汁,气喘吁吁地挤过来。给孟远一瓶:“简直渴死了!”

孟远推辞不要。小伙子强把饮料塞到他手上,指着小桌上他的搪瓷杯说:“这个样子,根本无法打开水。想喝你就喝,不想喝,就丢在一边。”

孟远说着“谢谢”,接过橙汁,放在桌板上。小伙子旋开瓶盖,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孟远实在太渴,忍不住也旋开瓶盖,大口喝着橙汁。没多久,他感到睡意突然袭来,眼皮越来越重,压得他睁不开眼睛;头却轻飘飘的,好像浮在云端。他下意识地紧抱着手提包,沉沉地睡去。

嘹亮的“东方红”乐曲,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窗外已泛出鱼肚白。他突然发现,他抱着的手提包不见了。

“包?我的包?”他惊慌失措地四处找包,行李架甚至座椅下,都找遍了,到处都没有那个黑色手提包。

“我的稿件,我的钱!……”他绝望地瘫在座椅上,呆呆地念着。

对面一个老大娘说,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拎着包,两个小时前下车了。她以为他俩是一起的,没在意。

乘警来了,带孟远去餐车询问。孟远提着那个黄色旧帆布包,眼神迷乱而呆滞,口里喃喃念着:“我的包,我的稿件,我的钱……”

孟远没去成新疆。乘警安排他在前面车站下车,乘坐另一次列车回到锦都。根据他的工作证,乘警担心他神经受了刺激,会出什么事,挂电话给自行车厂,叫单位派人到车站接他。

保卫科将他送到医院。医生给他做了一番检查,说大问题没有,回家休息几天,但要让他保持平静,不能再受刺激。

靠着医生开的镇静药,孟远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醒来后,看见赵秀兰坐在床边,痛心地拭着眼泪,他羞愧地说:“我对不起你,钱丢了,稿件也丢了。”

“只要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强。”赵秀兰忍住伤心安慰他:“还不是为了出书,才惹出这些事的。往后,啥都不想了,老老实实地上班。”

“不,”孟远讷讷地说:“我还要写。以前的底稿还在,我从头再来。”

“爸,我帮你。”孟亮冲过来,一脸天真地举着一支铅笔,“我也能写,还能画飞机。”

“乖!长大了,再帮我。”孟远欣慰地笑了。

“你呀,不知得了啥病,打死都不回头。”赵秀兰无奈地叹息。

孟远望着屋顶,想着怎样重写长篇小说。他脸上,又现出肃穆而庄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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