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把自己混同于普通农民家庭中的农妇,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工人家属。在家庭建设上,她定的是工人家属的标准,一切在悄悄地向工人家属看齐。她调查过了,这个村除了她家是工人家庭,另外还有一家有人在外面当工人。那家的工人是煤矿工人,当工人当得也比较早,是老牌子的工人。因此,那家积累的东西多一些,家底厚实一些。那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儿子当工人是在大西南四川的山窝里。据说当时动员村里青年人当工人时是一九五八年,那时村里人嚷嚷着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都想在家里过共产主义生活,不想跑得离家那么远。于是,村里就把一个当工人的指标,惩罚性地指定给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了。不想那小子捡了个便宜,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不说,还时常给家里寄钱。每年一度的探亲假,那小子提着大号的帆布提包回家探亲,更是让全村的人眼气得不行。村里的男人都去他家吸洋烟,小孩儿都去他家吃糖块儿。他回家一趟,村里人简直跟过节一样。那小子呢,身穿蓝色的工装,手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对谁都表示欢迎,一副工人阶级即领导阶级的模样。因为他有了钱,村里人似乎把阶级斗争的观念淡薄了,忘记了他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因为有了钱,他找对象并不难。他娶的是贫农家的闺女,名字叫高兰英。宋家银见过高兰英了,高兰英长得不赖,鼻子高,奶子高,个头儿也不低。高兰英虽说是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因物质条件在那儿明摆着,村里的妇女都不敢小瞧她。相反,她们不知不觉就把高兰英多瞧一眼,高瞧一眼。高兰英一年四季都往脸上搽雪花膏。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搽不起,只有高兰英搽得起。就是那种玉白的小瓶子,里面盛着雪白的香膏子。高兰英洗过脸,用小拇指把香膏子挖出一点,在手心里化匀,先在额上和两个脸蛋子上轻轻沾沾,然后用两个手掌在脸上搓,她一搓,脸就红了,就白了。有的女人说,别看高兰英的脸搽得那么白,他男人在煤窑底下挖煤,脸成天价不知黑成什么样呢!高兰英脸白,还不是她男人用黑脸给她换的。这话宋家银爱听,愿意有人给高兰英脸上抹点黑。不过,这不影响宋家银也买了一瓶雪花膏,也把脸往白了整,往香了整。她挖雪花膏时,也是用小拇指,把小拇指单独伸出来,弯成很艺术的样子,往瓶子里那么浅浅地一挖。她不主张往脸上涂那么多雪花膏,挖雪花膏挖得比较少,有点“雪花”就行了,稍微香香的,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她暗暗地向高兰英学习,却又在高兰英面前傲傲的,生怕高兰英不认同她,看不起她。她心里清楚,高兰英的男人是国家正式工人,是长期工。杨成方不过是个临时工。所谓临时工,就是不长远,今天是工人,明天就不一定是工人。从收入上看,听说高兰英的男人一月能开八十多块钱工资。而杨成方上满班,才开二十一块钱。两个人的工作和收入不可同日而语。宋家银不愿和高兰英多接触,多说话,是担心懂行的高兰英指出杨成方临时工的工作性质。还好,据宋家银观察,高兰英没有流露出一点看不起她的迹象。有一天,宋家银和高兰英走碰面,是高兰英先跟宋家银说话。高兰英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叹气。高兰英说:“人家只看咱们有几个钱儿,不知道咱们当工人家属的苦处,干重活儿没个帮手不说,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高兰英的说法,让宋家银顿时有些感动,她说谁说不是呢,一连附和了高兰英好几句,好像她们一下子就成了知己,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这样,两位工人家属的联系就建立起来了。下雨天气,高兰英去宋家银家串门子,宋家银也到高兰英家进行回访。宋家银每次到高兰英家都很留心,看看高兰英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高兰英家有的,她争取也要有。比如说她注意到高兰英穿了一双花尼龙袜子。这种袜子不像当地用棉线织的线袜子,线袜子穿不了几天底子就破了,还得另外缝上一个硬袜底子。尼龙袜子不仅有花有叶,有红有绿,式样好看,还结实得很,穿到底,底子不待破的。那么,宋家银对杨成方作出指示,让杨成方给她在县城的百货大楼也买一双尼龙袜子。
宋家银对杨成方的限制越来越多,小绳子越勒越紧。杨成方回家的次数,由一星期一次延长到十天一次。宋家银怀孕后,一个月她只许杨成方回家一次。这个回家的日期不能再延长了,因为杨成方一月发一次工资。宋家银要求,杨成方一发了工资,必须立即回家。杨成方回家的日期,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就是杨成方什么时候发工资,就什么时候回家。这样,杨成方回家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宋家银让他回家,主要不是为夫妻相聚,不是为了亲热,首先是让杨成方向她交钱。杨成方回家交钱时,只能走直线,不许拐弯,走直线,是一直走回家里去。不许拐弯,是不许拐到杨成方的爹娘那里去。杨成方一进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杨成方解裤带。解裤带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在杨成方的裤衩内侧缝了一个小口袋,杨成方往家里拿工资时,都是装进那个小口袋里。杨成方自己不解裤带,他给宋家银拿回了钱,是有功的人。有功的人都会拿拿糖。他抬起两只胳膊,让宋家银给他解。在这个往外掏钱的问题上,宋家银不跟杨成方较劲,愿意俯就一下。宋家银蹲下身子,动手解杨成方的裤带时,杨成方故意把肚子使劲鼓着,鼓得跟气蛤蟆一样,使裤带绷得很紧,不让宋家银把他的裤带顺利解下来。宋家银知道杨成方的想头,她也有办法,遂在杨成方的裤裆前面捞摸了一把。她一捞摸,杨成方喜得把腰一弯,肚子马上吸了下去,宋家银就把杨成方的裤带解开了。宋家银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就把钱收起来了。她问杨成方,别的地方放的还有没有钱。杨成方让她摸。她当真在杨成方身上摸,上上下下,口口袋袋,里里外外都摸遍。她一般在杨成方身上别的地方摸不到钱。只有个别时候,能摸到一两个小钱儿,也就是钢镚子。摸到钢镚子,她也收走。杨成方上班走时,她再给杨成方发伙食费。杨成方的伙食费一个月是七块钱,这是杨成方自己定的。杨成方说,他只吃厂里食堂的馒头和稀饭,不吃食堂的炒菜和熬菜,有时顶多吃点咸菜。再吃不饱,他就到街上买点便宜红薯,趁食堂的火蒸着吃。宋家银认为杨成方做得很对,知道顾家。酒,杨成方一滴不沾。更难能可贵的是,杨成方还不吸烟,他从来都不吸烟,一支烟都不吸。回到家来,他口袋里要装一盒烟,那是工人的做派,烟是给别人预备的。见了叔叔大爷,自己不吸烟的杨成方往往忘了掏烟,宋家银就得赶紧提醒他,说,烟,烟。杨成方这才赶紧把烟掏出来了。烟关系到宋家银的面子,她不能失了这个面子。
后来,杨成方每月的伙食费减少到五块。宋家银找到了别的省钱的办法。杨成方每次回家,她都给杨成方蒸一两锅黑红薯片子面馒头,让杨成方背到厂里去吃。她说,白面馒头太暄乎,不挡饿。红薯片子面馒头瓷实,咬一小口,能嚼出一大口。另外,她还给杨成方腌制了咸菜,用瓶子装好,让杨成方带到厂里去吃。这样,杨成方连厂里一两分钱一份的咸菜也不用花钱买了。杨成方对宋家银的想法配合得很好,宋家银说什么,他愿意顺着宋家银的思路走。宋家银说白面馒头不挡饿,他想想,真的,咬下一大口白面馒头,一嚼就小成一点点了。或许杨成方天生就是一个节俭的人,宋家银让他带到厂里的黑红薯片子面馒头,放得上面都长白毛了,他吃。硬得裂开了,他还吃。他连厂里食堂的稀饭也很少喝了,馏馒头的大锅里有发黄的锅底水,他舀来一碗,就喝下去了。就这样,一个月仅仅五块钱的伙食费,他还能省下一块。
四
宋家银在家庭建设上坚持高标准,暗暗地向高兰英家看齐,并不是亦步亦趋,一味模仿。在某些方面,她要超过高兰英家,高兰英家没有的,她先要拥有。一年多后,她人托人,买回一辆自行车。高兰英家有缝纫机,没有自行车。她没有先买缝纫机,而是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没有能打气的轱辘,只能在家里用,不能推到外面去,别人看不见。自行车的两个轱辘当腿,就是在外面跑的,她把自行车一买回来,在村口一推,全村的人立马就知道了。自行车是男式二八,还是加重型的。宋家银把自行车推回家时,车杠上的包装纸还没撕掉。她不让撕,以证明她的自行车是崭新的,是原装货。其实新自行车的漂亮是包不住的,因为自行车毕竟是大城市出产的,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好比从城里来的一个女人,不管她穿着什么,戴着什么,都遮不住她那通体的光彩。在宋家银拥有这辆自行车之前,这个村的历史上,从没有哪一家拥有过自行车。别说新自行车了,连旧自行车都没有。可以说宋家银的购车行动是开创性的,她的自行车填补了这个村历史上的一项空白。村里的一些人免不了到宋家银家去看新鲜。人们对锃明瓦亮的自行车发出啧啧赞叹,这正是宋家银所需要的,或者说她预想的就是这种效果。不过她不喜欢别人动手摸她的自行车。有人打打前面的铃,有人摸摸后面的灯。人一摸到自行车,她就觉得像摸自己的皮一样,心疼得直起鸡皮疙瘩。她实在忍不住了,宣布说:“兴瞧不兴摸哈,新自行车跟新媳妇一样,摸多了它光害羞。”
打扮起自行车来,宋家银要比打扮一个新嫁娘精心得多。她的想象力有限,但为把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所有的想象力都发挥出来了。她把自行车的横杠和斜杠上都包上了红色的平绒,等于给自行车穿上了红绒衣。她把车把上密密地缠上了绿线绳,等于给自行车扎上了绿头绳。她给自行车做了一个座套,座套周围垂着金黄的流苏。流苏像嫩花的花蕊一样,是自来颤,在自行车不动的情况,流苏也乱颤一气。把自行车打扮成这样,够可以了吧?没有什么打扮的余地了吧?不不不,更重要更华丽的打扮还在后头呢。在自行车的横杠和下面两个斜杠之间,不是有一块三角形的余地嘛,宋家银把最精彩的文章做在了那里。她跑遍了全村各家各户,从每家讨来一小块不同颜色的花布,把花布剪成同样大小的三角形,拼接在一起,做成一整块布。然后可着那块三角形的余地,用花布做成一个扁平的袋子,用带子固在自行车中间。远远看去,自行车上像是镶嵌着一幅画,画面五彩斑斓,很有点现代画的味道。又像是一个小孩子,肚子上带了一个花兜肚。这个小孩子当是一个娇孩子,娇孩子才穿百家衣。整体来看,总的来说,宋家银以她的审美眼光,把自行车村俗化了。如果说自行车刚进家门时,还像一个城里女子的话,经宋家银如此这般一包装,就成了一个花红柳绿的村妞。
自行车弄成这样,是给人骑的吗?是呀,是给人骑的,宋家银一个人骑。她去走娘家,或者去赶集,才骑上自行车,像骑凤凰一样,小心翼翼地骑走了。她在村里放出话,她的自行车谁都不借,亲娘老子也不借,谁都别张借车的口,张了口也是白张。杨成方的四弟,也就是宋家银的小叔子,叫着宋家银二嫂,要借二嫂的自行车骑一骑。宋家银说:“不是我不让你骑车,把你的腿骨摔断了怎么办!”小叔子说摔不断。“你说摔不断,等摔断就晚了。到时候,是我赔你的腿?还是你赔我的车?”小叔子不知趣,还说:“我的腿摔断不让你赔,行了吧!”宋家银说不行,她问小叔子一共有几条腿。这样简单的算术当然难不住初中毕业的小叔子,他说他一共两条腿。宋家银说他两条腿少点,等他长出四条腿来,再借给他车不迟。小叔子想了想,说:“哼,骂人。你不借给自行车拉倒,干吗骂人?”宋家银说:“小鸡巴孩儿,我就是骂你了,你怎么着吧!”小叔子领教了二嫂的厉害,把两条腿中的一条腿朝空气踢了一下,走了。
别说小叔子,宋家银用杨成方的工资买下的自行车,她连杨成方都不让骑。杨成方去县城上班,本可以骑着自行车来回,本可以省下来回坐车的钱,可宋家银不放心,她怕杨成方把自行车放到厂里被人偷走。万一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她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呢。再者,让杨成方把自行车骑走,她就看不见自行车了,村里人也看不见自行车了,她拿什么炫耀呢。在不下雨、不下雪、太阳也不毒的情况下,她愿意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在门口晾一晾,如同晾粮食和过冬的衣物一样。自行车是钢铁做成的,不会发霉,不会长虫,不会长芽子,没必要经常晾。她的晾一晾,其意是亮一亮。这才是她的乐趣所在。
宋家银建议杨成方买一块手表。杨成方不同意。对给自己买东西,杨成方敢于拒绝,而且拒绝起来很坚决,他拧着脑袋,说他不要。杨成方在宋家银面前顺从惯了,他这么一打别,宋家银不大适应,她说:“你敢说不要!哪有当工人不戴手表的!”杨成方不敢否认他是工人,却坚持说,他看戴不戴手表都一样。宋家银说:“当然不一样。啥人啥打扮,你戴着手表,走到街上把袖子一捋,人家就认出你是个工人。你啥都不戴,人家看你啥都不是。你是个工(公)人,人家还当你是个母人呢!”杨成方的口气不那么硬了,说:“手表那么贵,有买一块手表的钱,能买不少粮食呢!”宋家银骂他是猪脑筋,就知道粮食粮食,粮食会发光吗,会走吗,能戴在手脖子上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她还说:“嫌贵,咱不会买便宜一点的呀!”她打听过了,有一种手表,几十块钱一块。杨成方也听说过那种手表,说那种牌子的手表走得不准。宋家银说:“你管它准不准呢,只要是手表就行。”
应该说宋家银的志向和做法跟城里人是有些吻合。当时,城里人的家庭建设正流行“三转一响”。所谓“三转”,指的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呢,是收音机。“三转”当中,宋家银已经有了“两转”。要不是形势发生了变化,宋家银也会有“三转一响”,并通过转和响,保持住她的工人家属地位。形势刚变化时,宋家银没觉得对她有什么不利。别人家分到土地高兴,她也很高兴。她家承包的是三个人的土地,她一份,儿子一份,杨成方也有一份。土地历来都是好东西啊,多一份土地,就多打一份粮食。因杨成方的户口还在家里,在承包土地的问题上,宋家银承认了杨成方是个临时工。有人提出过疑问,杨成方在县里当工人,分土地还有他的份儿吗?宋家银站出来了,她说:“我日他姐,他的户口都没迁走,算个啥鸡巴工人。他一月挣那几个钱儿,还不够猫叼的呢!”她们家三亩多地,分在五下里。宋家银带着儿子,肚子里又怀了孩子。杨成方怕宋家银顾不过来,怕累坏宋家银,提出那个临时工他不干了,回家帮宋家银种地。宋家银是觉得需要一个帮手,但她不同意杨成方辞工,不愿失去工人家属的名分。杨成方的工钱也长了,由一个月二十多块,一下子长到四十多块。宋家银说:“我不怕累,累死我活该,我也不让你回来。现在种庄稼都靠化肥催,你不挣钱,咱拿啥买化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