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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哦,”詹姆士嗫嚅着,“你一定要照自己意思做-是不错的。我要告辞了,我们预备坐车子上赫林罕去。他们说珍要上威尔斯去,明天你就寂寞了。你打算怎样消遣呢?还是上我们家来吃晚饭罢!”

老佐里恩谢绝了。他走到大门口送他们坐进四轮马车,向他们眯着眼睛笑,早已忘记适才的盱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着,满头亚麻色头发,人又高又神气;她的左边坐着伊莲-詹姆士父子脸朝着她们坐,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老佐里恩眼望着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连蹦带跳,随着车身的每一个动作摇晃着,就这样在口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詹姆士太太首先开口。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堆怪里怪气的人!”

索密斯垂着眼皮窥望她一眼,点点头,这时他看见伊莲瞄了他一眼,他摸不着她是什么意思。福尔赛每一房人们赴过老佐里恩家的茶会后,临走时可能都会说这样一句话。

老弟兄里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罗杰,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两人一同步行着,沿着海德公园向普列德街地下火车站走去。他们跟福尔赛家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有白备马车,他们若是能避免,决不坐街上的马车。

天气很晴朗,正是6月中旬,公园里的树木全长得茂盛苍翠,这片景色,两弟兄好像不理会,可是这种气氛却有助于他们的散步和谈话。

“对的,”罗杰说,“是个漂亮女子,那个索密斯的妻子。有人告诉我,他们并不融洽。”

这位老五长了一个高额头,而且在福尔赛弟兄中间算是脸色最最红润的一个;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沿街的房屋,有时把伞平举起来,他说是用来测量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没有钱,”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所娶的老婆是很有钱的。那时还是尚未颁布已婚女子的财产法的黄金时代,总算老天保佑,能够好好利用这笔财产。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叫做黑隆,一个大学教授,他们告诉我的。”

罗杰摇摇头。

“做教授的有什么钱!”他说。

“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罗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产了,”尼古拉接口说。

“唉!”罗杰叫出来,“索密斯跟她可能有麻烦的。你记着我的话,将来会有许多麻烦的-她有一种外国女人的派头。”

尼古拉舔了一下嘴唇。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他挥开一个清道夫。

“他怎样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儿又问,“她穿衣服必定花了他不少钱!”

“安姊告诉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简直要发疯了。但是她拒绝了他五次。詹姆士对这件事很不放心,我看得出来。”

“唉!”罗杰又说,“我真替詹姆士难过,他同达耳提也有过麻烦。”

由于他常做运动,脸上的气色很好。他甩动手中的伞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次数比往日多。尼古拉的脸上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她的脸上太没有血色,”他说,“不过身材是好极了。”

罗杰没有答话。

“我认为她面貌名贵,”他终于说-这在福尔赛家族的用语里算是最高的恭维。“那个小波辛尼绝不会有出息,布尔奇特饭店那边的人说他是个艺术家-想要改革英国的建筑,这哪里能赚到钱!我很想听听倜摩西对这件事有怎样的看法。”

两人进了地铁车站。

“你坐哪一等?我坐二等。”

“二等我决不坐,”尼古拉说,“坐二等说不定会传染上什么怪病。”

他买了一张头等车票上诺廷山门;罗杰买一张二等车票上南肯辛顿。一分钟后火车进站,弟兄们各自走进各人的车厢。彼此心里都感到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平日的习惯,多陪伴自己一会儿。可是罗杰只是在心里想:

“涅克永远是个顽固而鄙吝的人!”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说:

“罗杰永远是个跟人合不来的家伙!”

这些福尔赛家的人极少感情用事。在这被他们征服了而且融合进去的大城市里,他们又哪有工夫顾及感情的事呢?

老佐里恩去歌剧院。

第二天下午5点钟的时候,老佐里恩一个人干坐着,嘴里衔着一支雪茄,旁边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他好像很疲倦的样子,雪茄没有抽完,人已经睡着了。一只苍蝇歇在他的头发上;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的呼吸听上去很沉重;白胡子遮掩着上嘴唇呼出呼进。一只夹着雪茄的手上满是青筋和皱纹,雪茄从他的手指间滑落在空壁炉上,自己烧光了。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书房,窗子镶的全是染色玻璃,隔绝了窗外的景色;房内摆设着桃花心木的家具,上面满是雕花,背垫和坐垫都是同一种深绿色的丝绒做成的。老佐里恩时常提起这套家具:“哪一天不卖上大价钱才怪。”

一想到人死后还能够在自己买的东西上赚一点钱,也是开心的事情。

福尔赛家房屋的后房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深黄色情调,这间书房也是如此。老佐里恩的大头和白发倒靠在高背椅的背垫上,颇有点伦勃朗画的人物的风度,可是那撮上须却破坏了这里的效果,使他的脸看上去有点军人气概。一座老钟滴答个不停,远在五十年前老佐里恩还没有结婚时,这座钟就一直跟着他,这时正带着妒意替它的老主人记录着那一去不返的分秒。

老佐里恩一直不喜欢这间书房,一年难得进来几次,顶多只是进来在屋角那座日本橱里面取雪茄烟;现在这间书房已经向他采取报复了。

他的太阳穴就像茅屋顶一样斜盖着下面两个窟窿,颧骨和下巴在他睡着的时候全都凸出来。这些特征在他的脸上就如一张供状,承认自己老了。

他醒来的时候,珍早已走了!詹姆士说过,珍走后他会感觉寂寞的。詹姆士总是这样一个无聊的家伙。想起自己从詹姆士手里抢购到那幢房子,他感觉很得意。活该,谁叫他死守着一定的价钱呢,这家伙脑子里只想到钱。可是,他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出得太高呢?他要好好张罗一下才能-。等把珍这件婚事办完以前,敢说要用到他的全部现款。他绝对不该答应这件婚事。珍是在白恩斯家里认识这个波辛尼的-白恩斯和毕尔迭保都是建筑师。白恩斯他也认识,为人有点唠叨,好像他就是这个小伙子的姑父。自从那次会面之后,珍就一直在追他。这孩子只要迷上什么,谁也拦阻不了。她一直就是看中这些没出息的人,不是这,就是那。这小子并没有钱,可是她执意要和他订婚-那人是个横冲直撞、毫不懂事的家伙,以后苦头会有的吃。

珍有一天就是像往常那样莽撞地跑来找他,告诉他要订婚了;后来,好像给自己解嘲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真有趣,有时候,整个星期都靠吃可可过日子!”

“那么他也要你靠吃可可过日子吗?”

“哦,不会的,他现在慢慢出头了。”

老佐里恩把白胡须下面的雪茄拿开,胡须梢上还沾了一点咖啡;他望望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竟能牢牢抓紧他的欢心。什么叫“出头”,他比自己的孙女懂得多。可是她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膝盖,用脸庞依偎着他,就像一只快乐的猫儿,发出一种喵喵的声音。老佐里恩丝毫没有她的办法。弹掉雪茄的烟灰,他的沮丧情绪不由得发作起来:

“你们全都是一样的,你们想什么都非要弄到手,否则绝不满足。要倒霉你活该倒霉,我可不管你的闲事。”

他就是这样不管珍的闲事,只和珍讲定条件,除非波辛尼每年至少有四百镑收入,否则不准结婚。

“我没有能力给你很多的钱,”他跟她说,这是一句老话,珍也听惯了。“也许这位叫什么的仁兄会供给你可可吧?”

自从有了这事以后,他简直和珍避不见面。真是赔本生意!给她一大笔钱,而让一个他毫不知道底细的人因此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这类事情他从前也看见过,绝没有好结果。更糟糕的是,他简直没有希望去动摇她的决心。她从小就像一头骡子那样固执。他看不出这件事将如何有个结局。这两个人用钱一定要有计算才可以。在看见小波辛尼自己有收入以前,他决不让步。珍跟这个家伙准会闹翻,这是可以逆料到的。这家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钱,跟畜牛一样。那些急急忙忙赶到威尔斯去拜访这个年轻人的那些婶母,他有十足把握说都是一些可鄙的老女人。

老佐里恩一动也不动,望着墙壁,除一双眼睛还睁着外,他简直可以说还在睡梦中……那个年轻的小家伙索密斯能提供他什么意见!索密斯一直是个狗蛋,老是目中无人!他不久就会摆出一副有产业的人的派头,而在乡下置一所房子!有产业的人,哼!索密斯就跟他老爸一样,总在物色便宜货,一个冷血无情的穷鬼!

他起身走到那个橱柜面前,把一束新买的雪茄一支一支装进炯匣。照这样的价钱,这些烟不能算坏,可是今天你绝不能买到一支好雪茄。没有什么比得上汉生-布利几烟行出产的那些老牌苏泡菲诺。那才是真的雪茄呢!

这种念头,就像香水的幽香一样,使他回忆起当年在里奇蒙度过的那些美好的夜晚:那时候晚饭一过,他就和尼古拉·特里弗菜、特拉贵耳、杰克·海林,安东尼·松渥西那些人坐在皇家酒店的走廊上抽着烟。那时候他抽的雪茄品质多好啊!可怜的老尼古拉-死了,杰克·海林呢-也死了,特拉贵耳呢-被他那个老婆折磨死了,剩下个松渥西-简直老得不像样子(毫无疑问地,胃口也很差)。

在那些日子他所有交游的同伴里,硕果仅存的好像只有他一个,当然,还有史悦辛,不过这人胖得太不像话了,跟他已经不再有什么活动往来。这很难令人相信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他站在那里一面数雪茄,一面沉吟,这一点是最伤心刺骨的,也最痛苦难堪的。虽然是一头白发,一片寂寞,他仍旧有一颗年轻而未成熟的心。还有每逢星期六在汉普斯泰区度过的那些下午,他和小佐里恩一同出去溜达,沿着西班牙人路走到了高门山,再上童山,又回到汉普斯泰,仍旧在杰克·史特劳的宫堡饭店晚餐-那时候他抽的雪茄多美好啊!而且天气也那样的美好!现在连好天气都没有了。

当珍五岁开始学步时,她的母亲和祖母,两个善良的女人总是陪着她,但是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天,就由他带她上动物园去。两个人站在熊栏上面,用他的伞柄插上糕饼去喂她最心爱的熊。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好啊!

雪茄!这多年来,他不仅在品鉴雪茄的能力没有退化,在50年代时,他在茶的香味方面的辨别力也是出了名的,谁都佩服他,大家谈起他来时,都说:“福尔赛-伦敦最好的品茶高手!”在某种意义来说,他靠以起家的也就是这种品茶的本领。当时两个著名的茶商,福尔赛和特里弗莱,都是在这方面发了财的;他们的茶和任何一家的茶都不同,香味俱绝,货真价实。当时伦敦城里的福尔赛-特里弗莱茶行,颇能坚守企业化的精神和商业机密,专船专运,停泊专门港口,和专门的东方人进行交易。

这生意他真的干起来了!在那些年代里,人人都很肯干!“干”这个字,眼前的这些小家伙是不懂的。他什么事都要详细研究过,整个过程他都明白,有时候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夜。而且他一定亲自核选代理商,在这方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经常自认为能够识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这里,而且在这行生意上,他惟一真正喜欢的也就是能发挥他这种选拔人才的领袖才能。即便现在-这家茶行已经改组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营业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经老早把股票卖掉了)-他想起那时期来还深深感到屈辱。他可以混得比这个好得多!他当律师准会青云直上!他当初甚至想到竞选议员。尼古拉·特里弗莱不是屡次跟他谈起吗:“老佐,你如果不是太过分小心,什么事都做得了!”老尼古拉的话值得思索!这样一个好人,可惜是个浪荡子。这个声名狼藉的特里弗莱!他自己从来就不小心。所以他现在死了。老佐里恩用一只稳定的手数数雪茄,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把衣服扣上,沿着那座长楼梯上自己的卧室去,伛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还扶着楼梯栏杆支撑着自己。这房子太大了。等珍结了婚-如果她,按照他所设想的,有一天会结婚的话-他就决定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再去租几间公寓。养这些成天好吃懒做的半打的佣人,不知又有什么用?

管家听见他按铃走进来-这个管家个子很大,留一小撮下须,走路轻手轻脚的,而且有一种保持缄默的特别本领。老佐里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礼服取出来,他要上俱乐部去吃晚饭。

“马车送珍小姐到车站回来多久了?不是两点钟就回来了吗?那么叫马夫6点半来好了。”

7点整,老佐里恩就上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中上阶级人士的政治结社之一,今天看来是早已过时了。虽然这样,还是有许多人谈到它,也许就是因为有人谈到它,所以它才显示出一种令人沮丧的无奈,大家都说散漫俱乐部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得人人心里都厌烦。老佐里恩嘴里也这样说,可是毫不关心,那种神气真叫一个好性情的会员看了就冒火。

“那你为什么还不退出呢?”史悦辛时常带着一肚子闷气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加入多嘴俱乐部呢?我们的海德希克酒每瓶只卖二十先令,伦敦哪个地方喝得到?”他声音减弱,又接上一句,“现在只剩下五千打了。我每晚都喝它,一次也不放过。”

“我考虑考虑,”老佐里恩总是这样回答他,可是到了真正逼他考虑时,却为着五十基尼的入会费在迟疑不决,而且批准入会要等上四五年之久。因此他一直还在考虑当中。

照理说,作为一个自由党人,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了,而且他早已不相信俱乐部的那些政治主张了,人家还知道他曾经骂过那些政治主张都是“垃圾”,虽然有这样相反的态度,继续做一个会员,反而使他觉得很愉快,他对这个地方一直就瞧不起。多年前,别人拒绝他申请加入什锦俱乐部,说他是个生意人,他一气之下才加入了这儿。这件事仿佛说他比不上那些人。因此他对这个接受他入会的散漫俱乐部天生就瞧不起。这里的会员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人,大多数来自城里的-证券经纪人、律师、拍卖商,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跟许多性格强硬但见解不高的人一样,老佐里恩对于自己所属的阶级也是不大看得起。在社交方面或其他方面,他都忠实地奉行着他们的生活习惯,可是暗地里却觉得他们是“庸碌的一群”。

后来上了年纪,涉世也较深,他请求加入什锦俱乐部时受到的挫折在记忆中已经淡了许多。现在什锦俱乐部在他心目中简直是翘楚的地位。这多年来,他早就该入会了,可是由于他的介绍人杰克·海林办事马虎,连俱乐部的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通过他加入。为什么?他们一下子就接受他的儿子小佐加入了呢?他确信这个孩子现在还是会员呢,八年前他收到小佐的一封信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已经有几个月不上散漫俱乐部来了,房屋粉刷得花花绿绿,就像过时的房屋和船只急于脱手时仓促粉刷的那样。

“这个吸烟室的颜色真野,”他心里想。“饭厅不错。”

饭厅是暗巧克力色的底子,加上一点淡绿,总算投合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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