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两个生日:每年至少有两个日子让他思虑时间的流逝,因为这会影响他的有生之期。其中之一是特定的,也因此称之为自己的日子。随着传统意识被逐渐遗弃,这种隆重庆祝我们的生日的风俗几乎成为过去,或者仅留给孩子们,而孩子们对这档子事除了蛋糕和橘子外根本就不思考什么,更谈不上领悟什么。然而新年的诞生却广受关注,使国王和补鞋匠都不敢忽视。没有人会认为一月一日无关紧要,所有人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确定月日,计算剩余时间,这一天,是我们的共同的亚当的诞生日。
所有的钟发出的所有鸣响(钟声是最能波及天堂的音乐)最为庄重、最打动人的声音乃是那鸣除旧岁的钟声。我听到它,过去十二个月里散去的所有印象无不在脑海里集中浮起,在那段留有缺憾的时间里,我的成就,我的苦难,我所做过的,被我忽略的,概不例外。我开始懂得时间的价值,堪比一个人弃世而去。时间附上了人性色彩,它不再是当代人诗兴飞逸时发出的慨叹——逝去的一年的裙衣在我眼前飘然远离。
我们每个人在神志清醒的忧伤中,在摄人心魄的割舍中,才意识到旧年的离去。我确信昨夜我感觉到了,所有人同我一起感觉到了,尽管我的一些同伴激动万分,宁愿对新年的到来表达兴高采烈的欢呼而不对旧年的终结表达依依不舍的遗憾。但我不是那种人,他们——欢迎赶来的新客,催逐离去的旧人。
我首先要说,我天性怯于新事物、新书、新面孔、新年,是出于心智的某种扭曲,让我面对蓝图感到困难。我几乎不去期望什么,只是乐见其他(过去)年岁的景象。我丢不开昔日的理念与结论,直面过去的失望引起的混沌,不忌讳以往经历过的挫折,在宽恕或在幻想中制服老对头。正如赌徒们声称的那样,再玩一把只为乐此不疲,嗜好游戏,为它们我曾有过巨大的代价付出。我也从未想过要颠覆我一生中那些不光彩的事件、变故,我不想改变它们就像我不想改变一部构思精巧的小说里的事件。在我看来,我宁愿为爱丽斯?温小姐迷人的秀发,更迷人的双眼所俘获而于相思的憔悴中度过生命中最黄金的七年,也不愿让如此激情跌宕的爱情历险失之交臂。我的家庭宁愿失去那份遗产,就让道雷尔老儿骗走吧,也不愿意有2000英镑银行存款,而对那个奸诈狡猾的老混蛋却全然不知。
某种意义上,回顾先前的那些岁月就是脆弱的表现,就是缺乏成人的老练。当我说是要省却中间这四十年,一个人就可以爱自己而不至于落得顾影自怜的笑柄,我这是不是在制造悖论?
如果我有自知之明,任何一个善于反躬自省的人——很让人伤心,我的头脑就这个样子——对自己眼下特征的敬重都会远胜于我对成年伊利亚的敬重。我知道,这家伙轻狂、虚荣、流里流气,恶名在外;又染上什么瘾……遇事反对协商,既不接受建议也不提出建议;除此之外,还是一个结结巴巴的小丑,对于他,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无须留什么面子,你说的我都赞同,而且还会赞同更多的你愿意施加于他的种种骂名,然而对于小时候的伊利亚,已经隐入背景的“另一个我”,我必须有权利珍惜有关那位小小的主人的记忆,我要申明,不必参照四十五年间发生过的愚蠢的变换,就好像是另外一家的孩子,而不是我父母的孩子。我会因为那孩子五岁时患过牛痘以及吞服难以下咽的药品而哭鼻子,我会把他可怜的发着高烧的小脑袋放在教会慈善学校的病床的枕头上,清醒后惊奇地发现一个和蔼的身躯用母亲般温柔的目光俯视着他,那个陌生人一直在看守着昏睡的他。我知道他诚实可信,不带有丝毫虚枉——上帝会帮助你,伊利亚,你变化多大呀——你现在变得世故。我知道过去那个孩子多么诚实,多么勇敢(对一个软弱者而言)多么笃信宗教,多么善于想象,多么富有希望!我还没彻底堕落,如果我能记得的那个孩子真是我自己,而不是某个面目殊异的卫道士,代表着一个虚妄的身份给我尚未走完的路以规则,从而规约我的道德趋向!
我爱沉溺于这样的回顾到了让人不能理解的境地,这也许是某种病态的癖好的征兆,或者是由于另外一个原因,简言之,我没有妻室,没有学会对自己做足够的传承规划,没有自己的孩子绕膝戏耍,我只好投靠回忆,接收自己早期的思想,作为继承者和最宠爱的孩子,是这样吗?如果这些思索让你觉得是痴人说梦,读者阁下(你也许是个大忙人),如果我离经叛道让你不能认同,而你认定我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家伙,我还是想一意孤行,不怕耻笑,回到伊利亚虚幻迷云的笼罩之下。
陪伴我长大的年长者们的特性,使他们不可能让任何一样旧俗不经过神圣的传统仪式而悄然溜过,他们利用特殊的氛围保持着钟鸣除旧岁的庆典——那时候,午夜那些铿锵声尽管在周围激起的是狂热的欢呼,而于我则总是在幻觉中唤起一系列引发深思的想象。然而那时的我很少感受到这些意象意味着什么,或者认识到它们是与我息息相关的思绪。不仅是在童年,即便成了三十岁的青年,他竟从未实在地感觉到他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他深知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就以生命脆弱为话题做一场布道,但他不会把那场布道带回家给他自己,就像在炎热的六月我们不可能在想象中欣赏十二月冰天雪地的日子。然而现在我可以承认一个事实吗?我感觉这多算术太过威力无比,我开始推算我的寿命可能会有多长,开始憎恨耗费最短的时段、时刻,就像一个悭吝之徒要花去自己的每一文小钱,年岁一面在减少,一面被缩短,与此相对应,我更重视它们的阶段,很乐意用苍白无力的手指设阻于那巨型车轮的毂辐。我不满足于“像织布梭子”
那样匆匆流过。那些隐喻不能让我得到宽慰,也不能让死亡的苦酒变得醇香爽口。我小心在意,以免让浪涛挟裹,轻轻松松把人类的生命冲向永远,我不甘心让生命之路总是循着无法逃脱的归宿。我钟情着绿色的大地,我爱城镇、村庄靓丽的容颜,我爱乡下这妙处难与君说的幽静,我爱大街这沁人心脾的安宁,我愿就这里扎下朝圣的棚殿。我愿定立在我所到达的年纪,我与我的朋友无须更年轻,无须更富有,无须更英俊。我不想因老去而缺失什么,或者如人们所说,像熟透的水果掉入坟墓。在我所生存的这片大地上,任何一种改变,不管是饮食还是起居都会让我困惑,让我烦乱。我的家庭诸神深深地、牢牢地扎下了根,欲要拔起,必然血流不止。他们不愿意寻找新的海岸栖身,新的生存状态让我如芒刺在背。
太阳、天空、微风、独步,暑天的假日,芳草萋萋的田地,鱼与肉的汁液多饱口福,社交往来,祝酒举杯,烛光点点,守着炉火,说地谈天,天真的虚浮,巧言妙语,讽刺反语本身——这一切难道都会与生命一道消失?
当你与一个鬼影愉快地相处,它会欢笑还是会摇摆它枯瘦干瘪的双侧?
还有你们,我午夜的爱物,我的对开本书籍,拥有你们(双臂合围),拥抱你们时那种刻骨铭心的快乐,我必须割舍吗?如果在那里我需要知识,那必须通过笨拙迟钝的认知的摸索而不再是驾轻就熟的阅读过程?
我在那里可以享受友谊之乐,得到像人间这样面带微笑、朝向友谊的指引——看到熟知的面孔——看到给人以“自信的悦人的神态”?
在冬天,这无法忍受的畏惧死亡的思想——给它最温和的称谓——变本加厉地困扰包围着我。和煦暖热的八月正午,苍穹之下赤日炎炎,死亡几乎令人难以置信。那些时间,像我这样的可怜人也享受着自己的长生不老,于是我们就迅速成长,又身强力壮,勇往直前,又聪慧睿智,身材高大。一阵冷风截断我的幻想,令我退缩到原形,促我思考死亡,一切变成虚无之仆,侍奉死亡这个总体感想。
冰冷、麻木、梦幻、茫然,是冷月寒光,与它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的面容——那是太阳冰冷的魂魄,或是福玻斯病态的妹子,像《雅歌》里受到苛责的那位营养不良的姑娘——我不是月亮之仆——我效法波斯人,膜拜太阳。
阻住我的步伐或陷我于困境的人和事,都让我想到死亡,一切局部的邪恶,如像任性放纵,都会走向那极端的像瘟疫一样的大痛苦。——我听到过一些人宣称对生命淡漠,这样的人渴盼他们生命的终结,死亡为避祸的港口,坟墓为温柔的怀抱,在那里他可以高枕酣眠。有些人在追求死亡。但我要说,清醒点吧,你这愚顽丑陋的幽魂,我讨厌你,憎恨你,诅咒你(与修士约翰一样),把你交给十二万具魔鬼,没有一刻会谅解你或宽容你,而会视你为共愤共厌的毒蛇,躲避不迭,你将受到诅骂、谴责。我根本不会改变立场而理会你,你这瘦削不堪、悲凉凄切的可怜虫,或者事实证明你更可怖,更招人猜忌。
为要对付你的恐惧而开出的解毒药剂统统像你本身一样,既冷漠无情又有辱世人。因为一个人在有生之年是永远不可能向人世间贪求同国君帝王共眠,而“死亡就能和国君帝王安卧同榻”——或者振振有词地说“死亡同样也能遇见最靓丽的容颜”。这算是什么样的满足?为了带给我欢愉,爱丽斯?温为什么就必须是鬼魂幽魄?比这一切更紧要的是,我对那些铭刻在你们寻常墓碑上的穿凿附会、言过其实的号称相知相识之辞深感厌恶,每一位死去的人都可以现身说法,用他那可憎的老生常谈,向我布道:“他目前情形如此,不久后我也理应如此。”朋友,或许不似你想象的那样不久,现在我还活着,我往来自如,抵得过你们二十位,你须更加清楚你们的新年一去不返,我能存活下来,是1821年的一员。再进酒一杯——正当那变换立场的大钟刚刚以沉痛的重音为离去的1820年敲过葬礼,又以变了声调的响音,活力四射地为随之而来的一年鸣响的时候,让我们把它的声音调成歌栋先生在同样的时刻创作的歌曲,其词其曲如其人,精神饱满,热情奔放。
新 年
听,雄鸡报晓,在那边闪耀晶莹的明星,
告知我们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且看啊,他与长夜分道,把西边的山镀上熠熠光照。
他与双面门神一齐出现,
朝未来的一年驰目眺看,
用这样的表情似乎是要讲,
那视界里看到的不十分辉煌。
我们就这样站起,看景象伤悲,
作出的预言与我们的意愿相背,
对预言的事物心存恐惧,
带来更加烦扰的恶作剧,
多恼恨把灵魂折腾,
比可能来临的最可怕的折磨更甚。
停下脚步!停下脚步!看来我的视野,
更清澈的光有更充裕的收摄,
清晰可见那山脊上的宁静,
万事万物似在眼前缔约运行。
门神的另一面会露出不悦,
已成过去,那令人蹙眉的灾祸,
不过朝着这个方向看得明白,
是在笑迎新的一年到来。
他也从高处俯瞰世界,
敞开的新一年映入他的视野,
敞开的每时每刻,
恰朝向观察发现者。
他用越来越灿烂的笑颜,
面对世间欢欣的巨变。
为什么我们竟然怀疑或恐惧,
生发着许多作用的一年一度,
他从第一个早晨就开始冲我们笑,
从一诞生就向我们把喜讯报?
好生烦恼!去年真是灾祸丛生,
今年必定是时来运转的实证,
或者至少该是这样,
去年我们挺过荆棘,
今年我们定能继以坚强毅力,
接着来年便顺理成章,
风调雨顺,处处是吉祥。
因为最可怕的灾祸(我们日常所见),
对比最庆幸的好运降临人间,
那是难以持久,不可能年年不息,
好运也带给我们资产根基,
它的支撑作用将日久天长,
超越其他任何种类花样。
人在三年中能有一年好景,
如果依然畏畏缩缩面对天命。
而不对好景心存感激,
就不配享有运气的恩赐。
让我们欢迎新来的贵客,
美酒斟满杯,浓郁而活力四射,
欢笑该与幸运常常相遇,
即便逢灾难也能化为甜蜜。
尽管公主要转身离去,
让我们排成长列,酒杯高举,
我们将不言放弃努力不懈,
直到来年她回首入我们的行列。
读者阁下,你作何想?——这些诗行岂不粗具古英语的特质那种雅量悠悠的印记?岂不像热情四溢的果汁再加入高浓度的美酒,协同作用以扩充胸襟,产生热血,增添豪情?刚才或真诚表述,或故意做作的对死亡恐惧哪里去了?像云雾一样清澈,被清澈秀丽的诗文那抵挡尘埃的光芒所吸收,这是真正的赫力康神山下的神泉,你唯一的诗歌之泉,用它的汩汩清波把这许多疑病冲刷得一干二净。现在请满斟一杯,祝你们所有的人,我的主人,新年好,许许多多年,年年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