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所能建立起的最完美理论构架,人类这一物种由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组成:索借人和放借人。所有那些不尽合理的划分,如像哥特族、凯尔特族,如像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一概可以简化而归入这两个本源类属。地球上的所有居民帕提亚人、玛代人、以拦人,聚居在这里,自然而然就该归属这两种基本划分的一种或另一种。前者享有无穷无尽的优势,我决定称之为伟大的种族,由形体、行止和某些至高至上的本色而显得卓尔不群;后者则生来卑微,“他只配做同侪之仆了”,这类人外相带着瘦削干瘪、疑神疑鬼的神色,与另一类人心胸开放、值得信赖、慷慨大方的风格形成鲜明的对照。
想想古往今来谁人堪当最伟大的索借人:阿尔西比亚得斯、福尔斯塔夫、理查?斯梯尔爵士、近临我们又无与伦比的谢拉丹,四人相似,如出一家!
借你东西的人,举止是多么漫不经心、平静温和!多么富泰、色如玫瑰的腮下淤肉!他对上苍恩赐表现出多么美妙的信赖,像百合花一样,他不必思前虑后!他对钱财多么不屑一顾,看待钱财(尤其是你的钱和我的钱)贱如垃圾、泥沙一般。我的和你的,那些书呆子式的迂腐区分是多么恣意妄为、混淆视听 !或者毋宁说是多么高贵的语言简化(超越图克),竟将这些寻常看来互相背反的概念融入“一概归我”,一个清晰易懂的代词性形容词!他与原始人团体共有一切的理念多么接近,至少实践了原则的一半!
“迫使整个世界来纳税的人”才是真正的征税人。他与我们常人中的一位之间距离之大,犹如奥古斯丁陛下与一贫如洗、怀揣只文但仍须在耶路撒冷进献供奉的犹太人之悬殊!他的搜刮竟也蒙上乐意、自愿的神态!他与你那酸腐的地方或国家征税人迥然不同——那些手握墨管的混账,从脸面上就看得出,没有受到过欢迎!他向你走来,笑容可掬,不出具收据来烦你,也不自限归还时间,每一天都是他的圣烛节或米迦勒节。他面带欢愉,温情默默地糟践着你的钱夹——钱夹把她丝质的夹叶向着那温柔的热情敞开,就像风与太阳争执相持,旅人的披风终究在太阳的暖热之下敞开那般自然!他真是从不落潮的里海,能从每个人手里慷慨索取之海。他十分乐意于赞扬他的受害者,宿命如此,抗争归于徒劳,最终陷入大网。心甘情愿放借吧!哦,受命于天,破财放借——你终无所失,舍现世之分厘,得善报之应许。切莫荒唐到使拉撒路之罪和太富士之罚集于自己一身!相反地,当你眼见那大人物亲自莅临,应中道接驾,堆笑相迎。
来吧,豁出一次慷慨的牺牲!看他的神态多么轻松自在!面对高贵的敌手,莫差礼数。
上述记想由我的老友拉尔夫?比戈德先生之死而引入脑海,老友星期三晚上离开人世,其死也如其生,无多困苦。他自许是显赫的比哥德家族的后裔,时至今日,仍在当今国王治下享爵勋之贵。行为及认知之中,他堂而皇之,不辜负他所自称的家世。早年间他自己可得丰足的税贡,摆出我已经发现的由伟大的种族的人们传承下来的高贵的漠视钱财的架势,他采取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措施将他的税贡全部滥用一空:因为让国王手持一个私人钱夹,这念头就叫他感觉龌龊,而比哥德的一切思想都是帝王之想。于是,就用卸除负担来装备自己,抛却财富这个沉重的背囊,既然财富(像歌曲唱的那样)易于使——美德松懈,锐气降减,而不是擢升大义,使其德行值得赞美。
像一位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他开始了他伟大的事业,“现在借,将来还要借”。
在他遍历岛国的胜利的进程中,据估算他让十分之一的居民为他做出过贡献,我不赞同这个估算,因为它失之夸大:然而我甚幸多次陪伴我的老友周游这座城市,我须承认我一开始就震惊于得遇许多面孔,他们尽皆声称仰慕我们,熟识我们。他有一天很是彬彬有礼地向我解释了这一现象。看来这些尽是他的进贡人,他的金库的奉养人,这多绅士,他的好友(他很乐意这样表述),他时不时地拖欠着他们的债务。债权人人多势众,好像不令他为难,相反他竟一一数计众人,引以为豪,大有考玛斯之风,似乎幸于“聚有如此壮美的牛群”。
有资源如是,不免让人好奇,他以何种方略让资库常空。他是借用一句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格言之力实现的,“钱过三日,腐臭必起。”因此他是趁钱新落囊中就派用场。好大一部分用于喝酒(因为他是个甩酒瓶能手),一小部分用于施舍,其余用于打水漂,实际上就是用大力气从他那里甩出扔掉,就像孩子们要抛开芒刺,或者说就好像钱携带着瘟疫,扔到池塘里、陷坑里、深穴里,神秘的地洞里;或者他把钱埋在(他永远不再寻找的地方)河边岸底(他会诙谐地讲述),一座不付利息的银行,而钱是定然要强制地离他而去的,就像夏甲的儿子,尽管非常逗人,必须送入荒野。他从来不思念钱,溪水四季流淌,会装满他的金库。当有必要获得新的货源时,第一个陌生人肯定是要为这一短缺做贡献的,因为比歌德本人的派头叫人无法拒绝。他有乐呵呵、坦荡荡的外表,目光机敏,讨人喜欢,光秃秃的前额才有一抹灰白,他让人找不出借口拒绝,他也没遇到谁借口拒绝。暂且搁下我的伟大的种族理论,我要向最不讲究理论,又不时口袋里装着几枚可以支配的硬币的朋友提一个问题:是该拒绝我以上描述的这样一位仁兄,还是该向一位可怜低贱的乞求者(你那惹人讨厌的借钱人)说不,这乞求者一脸苦相,张口嗫嚅,告诉你他不复有更高要求,因此他的预先所想和期盼如果真遭到拒绝也不会造成多大震惊,这样两个选择,哪一个更能毁损、背离读者善良的本性。
当我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炽烈的心肠,他汹涌的热情,想到他是多么高贵,多么意气用事,午夜的欢闹他是多么出众。当我把他与后来合作过的伴当作比,我极不情愿省出几枚闲置的铜板,我想自己已经落入放借者的阵营而沦为小人物。
对于像伊利亚这样把财富装在革制封皮里而不是封装在铁制保险箱里的人来说,有一帮财富转移人比我在上文述及的那位更可怕,我指的是你那些借书人,他们毁损藏本,让书架失去完整性,造成残册缺卷,有一个叫康贝巴区的人劫掠书籍,无人能及。
书架底层那处讨厌的缺口正对着你,像一颗敲落了的上犬牙——(读者阁下,你正在与我在布鲁姆斯波里,我的后间小书屋里!)——缺口两侧端立着高大的像瑞士大汉一样的书卷(像市政大厅的巨人,摆着改变了的姿势,只因空无所守),从前夹护着我最高的对开藏本《波纳温图里文存》,那是精选的大部头神学著作,昔日使它两侧的支撑者(也是神学教本,只是质量略逊——伯拉尔明和圣托马斯之作)变作侏儒,而它本身则是巨人阿斯卡巴特!那就是康贝巴区在他信奉的这样一套理论的支撑下给抽走的,我得承认这套理论与其说要受我批驳不如说更易于让我遭难,其论曰:书(例如我的《波纳温图里文存》)之为财产,其产权也,与索取者之理解、鉴赏恰成正比。如果他继续依照这套理论行事,我们的书架会有哪一个是安全的?
左手橱柜一处小小的空隙,离屋顶两层,只有失去书的人眼尖能分辨出来,从前那本是勃朗《论瓮葬》宽敞的栖身处,康公不会声称他对那部著作知道得比我多,是我把那本书介绍给他,实话实说也是我第一个(现代人中的)发现了这部作品美妙之所在。然而就是这样,我懂得了一个愚蠢的热恋者的滋味,当着对手赞美自己的心上人,而这个对手比自己手腕更高,足以诱走他的心上人——就在下面,多兹莱的一套戏剧集缺第四卷,维多利亚?科洛博娜的戏就在那一卷里,当命运女神借走了赫克托,剩下的九卷就像普莱姆不成器的儿子那样不讨人喜爱。这边站着《剖析忧郁》,神态庄重冷静。那边《垂钓能手》傍溪漫步,休闲安详如作者复生。在远处一角是套《约翰?班克尔》,只剩一册鳏居,“双目紧闭”,我为它魂牵梦萦的原配而痛。
我必须为我的朋友主持公道,如果他有时间像大海一样卷走一件宝贝,在另一个时间他会像大海一样冲刷出价值相当的宝贝。我有个这样得来的小小收藏(我朋友累次来访带来的累积),他在什么地方顺手牵羊拿到手,又在什么时间信手搁到我这里,他记不清,我也记不清。我收容这些被两度遗弃的孤儿,这些临门改宗的信众被当作真正的犹太人受到欢迎。站在新旧主人交接的廊庭,他们成为本土的、天然的信徒。似乎没有必要追寻这些后来者们的真正身世,就像没有必要追寻我的真正身世一样。我不向这些馈赐收取仓储费用,也不必自找麻烦,做销售广告卖掉它们以补贴用度,这样做会有失绅士风度。
让康公搞走一本书还是有一些价值和意义的。如果他全然不顾用餐的托盘,可以肯定,你的书他是会视为美食饱餐不怠的。然而任性无常不怀好意的K公,尽管我泪眼涟涟,祈告哀哀,求你高抬贵手,你还是夺人之爱拿走了那位素有公主风范、三重高贵的妇人马格利特?纽卡塞的《书信集》,是什么驱使着你这么干?当时你知道,并明知我也知道,阁下你是断然不会翻阅那部对开本杰作的一页的:这不是像小孩子一样,仅仅因为对抗的念头,喜欢夺走朋友爱好的东西又是什么?接下来最要命的一击!你竟随身带它到了高卢地——那样的地方不配容纳如此精美的文章,那文章包含一切让心灵升华的思想,女中奇才,纯洁的思想,良善的思想,高尚的思想。
难道你手头没有消遣的书籍,没有玩笑取乐,奇思妙想的书籍,来让你开心,就像你用你的妙语趣闻让所有伙伴开心那样?演艺界的后来人,这件事你做得好损。还有你太太,那位一小半法国血统,一多半英国血统的妇人,蒙其好意要带着纪念物以便不忘我们,难道她竟别无书籍可选而只盯上富尔克?葛雷维尔、布鲁克勋爵的作品并将其带走?这些著作,法国人、意大利、英格兰诸国的女人不曾有一位有如此天分,可解读其一二!不是有齐美尔曼的《论孤独》吗?
读者阁下,如果你凑巧家藏少量书籍,慎示诸人,或者如果你乐善好施,要借书给他人,那就放借吧。但切记借给STC这样的人,他是要还的(往往提前于约定时间)并附以高额利息,丰富的批注使书增值三倍。我有这样的实在经历。藏书中多有他的极富价值的批注——(往往在内容上,并常常在数量上堪与原作媲美)尽管算不上工笔书手——易见于我的但尼尔诗集里,老伯尔顿的著作里,托马斯?勃朗爵士的著作里,在葛雷维尔那些深奥难懂的思索里。可惜,现今流浪域外。我给你出主意,你的心扉,你的藏书均不要向STC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