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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钗头凤

文/宋倩文

一、

昏昏欲睡的夏日正午,教室像个蒸笼一样冒着汗腥味浓郁的蒸气。302教室的头顶一共挂着四把风扇,却只有一把在呜咽呜咽地转着。周一茶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头顶的退休老电扇,一脸残妆马上就要跟汗汁一起滴下来。

教室被煞有介事地布置成了会议厅的摸样,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地缩在角落跟一把风扇斗法。

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话剧社12:30在此教室开会”,周一茶手上的指针从“6”挪到了“10”,正主陆屿才抱着电脑匆匆到场,他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跟大家讨论排演新剧目的事。

周一茶,说说你的想法吧。陆屿掷地有声地把关注点迅速抛给了周一茶,转眼间所有的眼光便都指向了她。周一茶一时语塞,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陆屿见她发愣,便继续出来圆场。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想让你担任这出戏的编剧吗,就我跟你提的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你说要排就排个现代版的,改动大一点儿,对吧?

陆屿的提醒让周一茶想起来了这事情的原委,之前陆屿跟她说了编剧的事,通知她过来开会。喔,是的,原来是这样。

嗯,是这样的。这个故事很多人都听烂了,如果你执意要拍的话,必须做大幅度的改动。时代是要挪一挪的,因为你得考虑受众,大家都是在校学生,肯定更乐意接受与自身时代相近的故事。再者,情节上,也不可能再用母亲阻挠婚姻破裂这样的桥段,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照搬,取个大意就是了。

周一茶强调了“执意”二字,陆屿脸上一热却不好当即发作。他出言肯定了周一茶的意思,又布置了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就草草结束了会议。周一茶赶忙从后门开溜,却被陆屿叫住。

编剧,你不觉得你该留一下么。陆屿吊儿郎当地倚着墙对周一茶说。

人都走完后,空荡荡的教室变得异常地安静,除了窗外的蝉还在恬不知耻地叫着。陆屿打开电脑,调出来一个文档,推给周一茶看。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时问。

我写的初稿,是依着你的意思写的,时代就是我们现在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主角也都换成了校园男女,你看看能不能给你减轻点工作量。

周一茶匆匆一瞥,皱着眉头把电脑又推回给陆屿。

这故事也太俗了吧。两个人青梅竹马在一起,因为高考的阻力被迫分开,男主角考入名校,女主角另觅新欢,两人再相遇时看了一场电影,就此告别。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

我能写出这样的就不错了。再说了,我要能写,还请你过来干吗呢。

陆屿比窗外聒噪的蝉还要恬不知耻。周一茶笑着摇摇头,对他说,也对,我该知足了。我都多久不用帮你写作文了。喔不,现在该叫论文了,你这专业早就不用写什么思想与品格或者是我心目中的×××这种东西了。

陆屿也笑,确实如此,所以他们之间的交集早就只剩下丝线一样脆弱的短信了。还都是些不怎么着调的,比如说群发个节日祝福或者是一年一次的生日快乐之类的。

周一茶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跳出了他的生活。

对了,陆社长,你们艺术系那么多厉害人物,你应该不至于非得找我给你当编剧吧。临走时周一茶突然问陆屿。

如果我说“非你不可”,你信吗。陆屿的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桌面,他说话时并没有抬头。

在咱们伟大的二十一世纪,我还真不相信什么“非你不可”。要我说,谁都能替代谁,谁都能被替代。不跟你矫情了,我回宿舍给你写剧本去了,这天热死人了。

周一茶扇着手里的一张传单扭吧扭吧地走了出去,走廊真长,陆屿盯着她从教室出去,从阴影里走到阳光里,再一闪消失在了楼口。这还真像她在他记忆里存在的套路,不外乎也就是这样扭吧扭吧的摸样。

扭吧扭吧无数次在他作文本上写下“在我们如今的大好年华里”这样句子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无数次在早读前上操前或者课间背着他往他书包里塞鸡蛋布丁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无数次在老余吐沫横飞的语文课上拿三菱水笔敲他头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了无数次最终还是没能在他生活里留下一星半点的周一茶。

二、

周一茶原本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周美美。从小到大她没少因为这个名字被同学取笑。直到上高中之前,她才自己做主把户口簿上的名字改成了周一茶。

一茶一茶,叫起来多好听。而美美,就像只用粉色蝴蝶结把头顶的一撮毛揪起来的小狗。

报道那天老师刚分好座位,给大家发书,她却犯了个习惯性的错误。在新书上写名字的时候,周一茶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周美美”三个大字。恰好这时同桌探过头来问她借笔,一瞥就看见了它们。

你叫周美美啊,我有个小学同学也叫什么美美来着。那个,周美美借只笔给我呗。

周一茶正恨自己写错名字,一下子便没忍住泄愤的念头,一支笔声音洪亮地敲在了同桌的头上。男孩转过头颇有些错愕地盯着她,最后倒也没说什么,还是把笔接了过去。

点名的时候,周一茶知道了男孩叫陆屿。陆地的陆,岛屿的屿。周一茶嫉妒这名字可真好听。

知不知道有个手机游戏叫德克萨斯特技?就是一个从炮弹里射出去的小飞人在空中撞击飞机、闪电、鸟、龙卷风、热气球这些东西以保证不掉下来并且得分的把戏。

这个游戏在周一茶手机里闲置已久,直到在陆屿的开发下重见天日。他热衷于各种类型的游戏,并且擅长把排行榜上的分数刷得很漂亮。自从他发现这个未经前人踏足的游戏,就迷上了它,上课下课都霸着周一茶的手机不放。

周一茶那时候正跟初恋男友处于水深火热的焦灼状态。在喜欢和不怎么喜欢的界限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倾向哪一方。那天周一茶的手机依然在陆屿手上,是在上什么课她忘记了,陆屿突然把手机给她塞回来,告诉她说,有信息。周一茶把手机拿过来,上面是她男朋友的名字,信息很简单,就三个字,分手吧。

周一茶装作无所谓地按掉信息又把手机递给陆屿。那节课她认真地做了笔记,一笔一划地把老师留的思考题都抄了下来,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周一茶背着书包健步如飞地冲出教室,下课铃还没响完,她就一步迈出了校门。

校门口的小卖部有黄桃果冻和鸡蛋布丁,她急切地需要一点熟悉的甜腻来解救自己不够甘甜的心情。可是她在里面转悠了几圈,都没有找到她要的布丁。老板娘告诉她刚好布丁缺货了,可周一茶正好在这个忿忿不平的当口,便以此为理由跟老板娘理论起来。老板娘实在无法理解,这奇怪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执拗。

就在周一茶快要跟老板娘掀桌子的时候,她面前像天下掉馅饼一样掉下来一个鸡蛋布丁,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陆屿站在旁边跟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是我同学,她把这东西当药吃的。

老板娘意会地“喔”了一声,周一茶则狠狠瞪了陆屿一眼,转身就走。陆屿拿着布丁追了上来,一路在她旁边跟她说好话。要是旁边有多事的人,一定会猜想他们是一对刚吵完架的情侣。像么,其实周一茶也觉得像。

陆屿硬把布丁塞到了周一茶手里,跟她说,你每天一个可不就是当药吃,今天因为没吃药所以才不正常,你觉得是不。

陆屿的眼睛圆溜溜的,里面装着一对机灵的黑眼仁,黑得不能再黑。那里面像是有一把万能的熨斗,把周一茶心里不舒服的皱褶都给熨平展了。

她边撕开布丁上面的包装纸,边小声嘟囔,其实我没有多喜欢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陆屿依然在拿着周一茶的手机玩德克萨斯特技,他就快要通关了。下课时他看也不看地把手伸进书包找烟,却摸到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个鸡蛋布丁。周一茶在旁边正吃得开心,她朝他努努嘴,还你的,说不定以后你也会当药吃的。

从这以后,陆屿的书包里每天都会有一个鸡蛋布丁,尽管他从来都不知道周一茶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这甜美滋味让他由衷觉得周美美是个好姑娘,尽管此时她还没有帮他写过一篇作文。而他一直偷偷叫她周美美,这名字亲近而简单,就像他们如花的当年时光一般。

三、

今天是新剧目排练的第一天。

这里已经不是简陋的302教室了,学校这次给话剧社特批了小剧场,连排练也照开不误,强劲的冷气吹得周一茶的毛细孔都张开了吼着冷。而其他人好像真的对温度无感,他们忙着布置场地,搬道具,衬得她闲散地不像样。

陆屿工作时的表情很严肃,似乎每个细节都要逐一斟酌。周一茶心里敲着退堂鼓,自从她把剧本发给他,就一直毫无音信。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带着多少的忐忑把这个故事撂给他的。

亲爱的,我给你买可乐了。

美女鸳鸯无声无息地潜了进来,提着一罐可乐径直坐在了陆屿腿上。陆屿把可乐接过去,好声好气哄了她几句,她才肯好端端地站起来。

周一茶注意到那罐可乐是百事的。她心里暗笑,原来不过如此。

这时候不用猜也知道鸳鸯肯定就是女主角了,且不论她和导演陆屿之间的裙带关系,作为艺术系数一数二的名人,对演出的上座率肯定有益无害。

鸳鸯摆出女主人的姿态一边扎马尾一边指点台上的道具摆设,周一茶继续偷笑,在心里问她,你可知道你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周一茶一扭头,陆屿正拎着那罐可乐哭丧着脸看着她,她忍不住冲他抿嘴一笑。两人了然于心的是同一个细节,陆屿一点都不喜欢百事可乐,他曾说过那味道像药。

看看看,又是药。其实他们俩都是需要吃药的病人,至于患的是什么病,医院诊断说是二十一世纪恋爱病,各人症状不同,需要对症下药。

鸳鸯在舞台上演现代版的唐婉,她总要展现柔情万种,完全不理会剧本里的人物设定。陆屿忍不住叫停,他说话时明显压着火候,鸳鸯你是没好好读剧本吗,唐婉已经是新时代女性,她对陆游的爱不是一味的温柔和服从,你理解一下她的自我可以吗。

鸳鸯毕竟是个合格的演员,她并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跟陆屿大吵大闹,她冷着脸想了一会儿,跟陆屿说,那再来一遍吧。

这一遍周一茶也认真地看着她演,她确实收敛了些许温柔,只是演出来的唐婉还是差强人意,并不是她这个编剧心中所想。可能因为对那个人物太熟悉,所以她才觉得鸳鸯怎么演都不对味,不知道在陆屿心里,是否也是如此。

周一茶正猜测着,就见陆屿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不想喝可乐来找我的茬了?周一茶率先调侃道。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没发现你的剧本没结局么?

那你告诉我,应该是大团圆还是分飞燕?按照历史他们当然是不应该在一起的,要不然钗头凤的段落就太多余了,可是你要创新,我就不知道你想要新到什么程度了。

周一茶说话时陆屿一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目光里玩味气太重,周一茶只好把目光移向舞台。然而陆屿好像刻意不肯放过她,他凑到她近旁,轻轻说,那麻烦你在排练完之后留一下,跟我探讨一下结局的问题。

周一茶不敢搭话,陆屿走后她放佛还能闻到他带着的那股气息,从前近在眼前,如今却好似远在天边。

果真排练完之后,陆屿叫上周一茶一起跳上了舞台,他丢给她一份剧本,让她演一段找找感觉。底下的工作人员还没走完,他们都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上这出戏。周一茶紧张中又找回了少年时不服输的心气,她默背了几遍方才鸳鸯怎么都演不好的那段词,然后把剧本放在了地上。

舞台上靠右的位置立着一张双人课桌,周一茶拉出椅子坐下,桌子上放着以前她最熟悉不过的作文本,拿起笔她便当是演起来了。

陆屿走过来,先是往桌上放了一盒烟,然后凑到近旁看着周一茶写字。周一茶琢磨着他该开口叫她了,可等了半天,陆屿都不说话。

她正准备喊停,却听到陆屿叫了一声,美美……

周一茶被陆屿这一声叫地慌了神,她猛地抬起头来看他,但他神情如常,放佛刚才说的就是台词而已。可周一茶知道,她没有在剧本上写过这样两个字,从未。

她还来不及问声为什么,就看见鸳鸯从门口走了进来,四目相对时怀着一股女人间特有的敌意。

回过头去,陆屿落在桌上的手已经生出了茧,以前是没有的。周一茶不知道这茧在他手心磨砺的过程,就像不知道他们之间此时距离的多少。

四、

你输了所以得被我敲一下头。

陆屿传过来的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周一茶心里着实愤怒了,一个男生至于这么小气么,多久的过节了到现在都记得,而且还有仇必报。陆屿得意洋洋地瞧着她不高兴的样,方才上课前他们俩打赌语文老师老余会不会一进来就把他俩轰出去,因为上次周一茶不小心把她跟陆屿的作文写串了,一个大段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她说枪手干多了难免不发生错误,也难免老余发现了不生气。但陆屿坚持老余不会看那么细,她一般都是看名字批作文的。

谁知果真被陆屿说中。周一茶的作文还被老余当做范文朗读,而陆屿的本子上照例是个勉为其难的“65”。

按照赌约,周一茶必须甘心受罚。下课后陆屿让她闭上眼睛,她面对漆黑想象着陆屿肯定得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却是有人往她头上戴了个发卡,还为她把碎头发别到耳后,动作细腻不带一点少年粗鲁的痕迹。她睁开眼睛,看见桌上放着一小块蛋糕,上面插着一根简陋的摇着微弱火光的蜡烛,陆屿依旧是得意洋洋地,他对周一茶说,周美美,生日快乐。

周一茶吹灭了蜡烛,眼睛却被那细长的火光烧得发痒。她在心里默念,同桌,谢谢你让周美美十八岁生日快乐。

上课时她拿小镜子看她头上那个发卡,是个傻乎乎的粉色波点蝴蝶结。原来她确实是周美美,是那只用粉色蝴蝶结把头顶的一撮毛揪起来的小狗。

周一茶和陆屿神奇地坐了三年同桌。高二时文理分科,陆屿想都没想就随着周一茶选了文科,本着死都不分离的态度依旧黏在一起坐同桌。闺蜜问周一茶,你是喜欢他吧。周一茶摇摇头,不,我们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革命友谊。闺蜜不甘心,追加道,那他一定喜欢你。周一茶依然摇头,不,男生要是喜欢一个女生他一定会追她的。

本着这样清晰的态度,周一茶依然坚持每天往陆屿书包里塞一个布丁,而陆屿还是天天帮她的手机耗电,德克萨斯特技玩通关之后,他又下载了一个叫做Tower Bloxx的游戏。这个游戏永不通关,只是这些box堆砌到不同的高度之后会看见不同颜色的天空,每一层都被一个星球守护。

周一茶希望在玩到最高的那层天空时,会有个人在那里的星球上对她张开双臂,然后他们在遥远的星球上拥抱。

陆屿的女朋友是在他们高三前的最后一次集体出游中现身的。在此之前,周一茶一直不确定她的存在。

那是个任性又懂事的小女生,跟陆屿在一起两年多,因为在不同的学校所以不能时常看见他,却从不为陆屿的被动生气,据说她总是翘了自己的课在学校门口等陆屿。因为一直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周一茶一直把那当做据说。直到那天她才真正扪心自问,周一茶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的。

那天他们是去爬山的,一路上陆屿都跟他的小女朋友在一起,周一茶失落了一路,好像本来属于她的位置突然被人取代,没有人在她爬得慢的时候等她,甚至只是回头看一眼的可能都没有。于是她加快脚步,第一个到达山顶,成了孤零零的无冕之王。

Tower Bloxx在高考前就被周一茶玩得纯熟,只是上面的星球越来越让她失望,最终她放弃了那款游戏,把它从手机上删掉了。

周一茶醒来的时候天刚翻出鱼肚白,她摸摸眼角,湿乎乎的,这是不是代表她在梦里不开心。她又梦到她的剧本了,剧本里陆游和唐婉本该成为一对合格的情侣,他们的同桌情谊胜过所有,可惜时机总是不对,陆游总是能遇到更适合做女朋友的姑娘,几年下来两人重逢,陆游身边依旧不乏璧人。该交代一个结局,她却是真的写不下去。

陆游,陆屿。谁叫这两个名字本来就这么像。看着别人在上面演那些熟悉的情节,不知道在底下观看的当事人是怎样一种心情。更不知道,从前每天给他下一剂布丁作药,停药的这些日子,他有没有病入膏肓。

周一茶也想郑重地问问自己,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

五、

这出戏是在距离开演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才排完的。陆屿通知所有参与人员都要来看一看成品,当然也包括编剧周一茶。

前几天周一茶才把写完的结局交给陆屿,左思右想,她还是没有做过多的突破。其实大团圆又如何,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反而不如分开来得让人铭记。所以历史也是如此,陆游和唐婉终究是遗憾了半生。

周一茶进场时台上已经开演了,不知为何,女主角鸳鸯看起来比之前顺眼许多,她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模样,周一茶倒想问问她,是去哪里脱胎换骨了。

鸳鸯演到那天周一茶试演的部分时微微有些不自然,周一茶想起那时她眼睛里意犹未尽的一剜,再看看陆屿,不知他们是否如旧。

陆屿倒是很像个导演的样子,演完之后带着大家为演员们拍手,连连说着辛苦了。周一茶有些恍惚,几年前他还不是这样,他就是个小男孩而已,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甚至从不会为了一件事去尽心力。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变得成熟,变得像另一个人了。那么自己呢,自己还是从前的周美美吗。

蝴蝶结发卡还在不在,她记得她放在房间的抽屉里了。一直在那。

周一茶趁着大家都围着陆屿说话的间隙,从侧门走了。侧门出去的走廊尽头就是洗手间,她不过转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不该入眼的画面。方才在舞台上仅限于拥抱的男女主角,现在却背着众人在此热吻。

鸳鸯此时确实成为了新世纪的唐婉,放手尽享爱的欢愉。男主角显然也是动心已久,他抱着鸳鸯的手,指节突起,是用力喜欢的证据。

鸳鸯睁开眼不巧看见了周一茶,走廊尽头的女孩就是那个“美美”,就是那个陆屿写在装着几百个鸡蛋布丁的巨大纸箱上的名字。鸳鸯亲眼看着他抚摸那两个整齐的字,这太过亲昵的称呼曾让她不安了很久。

周一茶看着鸳鸯放开男主角,拍拍自己的裙子,履平皱褶,从容地朝她走来。面对面时,鸳鸯对她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跟他分手了。现在唐婉喜欢陆游了,不是陆屿。

周一茶明白过来为何鸳鸯能演得那么入戏,原来她也把那戏当成了生活,只不过她是对人不对事。新世纪的唐婉和陆游能不能拥有一个好结局呢,周一茶希望可以,她突然觉得自己写错了结局。

她又折回到了剧场,陆屿正靠在舞台边给工作人员开会,并没有注意到周一茶进去。她依旧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机写了一条信息,你喜欢过我吗,然后发给了陆屿。她静静地坐着,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陆屿。

陆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周一茶瞧着他怔了怔,然后抬起头在剧场里搜索她。四目交接的瞬间,喔,她并不陌生这样的瞬间,只是这一次的距离这样远,她看不清他黑眼仁里含着的那把神奇熨斗,于是她心里的皱褶也得不到安抚。

陆屿接着开会,说话时一点结巴都没有,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周一茶明明记得自己没有问过他这种跨尺度的问题。

晚上陆屿一回家,就从阳台上翻出了那个巨大的箱子,他把它拖到房间里,“美美”两个字落了土,显得陈旧,如同是来自于上一世的爱称。他打开箱子,查看那些鸡蛋布丁的保质期,原来很多都已经过了期。他们相识多久,几年了。他好像不该轻视时间的力量,把本该吞到肚子里的东西留下来,看着他们变质,何必呢。

他靠着箱子坐下来,翻出周一茶白天发给他的信息。还好她问的是“你喜欢过我吗”,有个“过”字便大不同,他可以大胆说是。因为是过去的事,无论怎样的回答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

只不过他在长大的路上无心遗失了当年为周美美带上一个蝴蝶结发卡的勇敢,懦弱让他缄口不言。

六、

首演前夜,陆屿几乎彻夜未眠。他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为了演出担心,便又多了些负罪感,更扯着他睡不着。

跟鸳鸯分手之后,他便夜夜一个人占据这张双人床。从前那个叫美美的女孩一语成鉴,她曾判定他是个怕寂寞的人,所以总要找人陪着,总要拥着另一副身体才能安然入睡。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失去鸳鸯的了,好像突然某一天,她便平静地跟他说分手,甚至他也对这段感情麻木到没有什么知觉了。好罢,那就分开好了。

陆屿的粗心大意让他失去了很多,比如鸳鸯,再比如周一茶。

那年五月是他们高三最紧张的时候,所有人都闷着头恨不得一本书啃完就跨进清华北大。学校破天荒地放了一天假,只要求大家穿得鲜亮回学校照相。

陆屿无法忘记周一茶那天穿的红裙子,红得盖过了所有女生的姿色。她头上还带着陆屿送她的蝴蝶结发卡,那是他记忆里周一茶第一次把自己弄得像个满分的少女。

于是那张集体照里,陆屿的眼神是斜着的,大家后来都拿那张照片取笑他。

周一茶也无法忘记那一天,一些糟糕的记忆和甜蜜混杂,让她无法分辨其中主导的气味。

照完集体照后大家就四散到各处跟平时要好的朋友照相,周一茶最要好的人其实应该是陆屿。可惜爬完山回来之后两个人就陷入了一个无法打破的僵局,周一茶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他玩手机的时候凑过去观战,近得能闻到他洗发水的味道。

这一圈走下来,她也颇有些感慨,那么多的布丁,竟换不来最后一个让人知足的句号。

那天陆屿带了相机,周一茶经过他时,他正在给班上的一对璧人照相,很多同学都站在一旁起哄,其中也不乏羡慕的眼光。有人眼尖看见了周一茶,忙叫住她,待陆屿帮别人照完相,他们就抢走了陆屿手上的相机,硬把他们俩凑在了一起,叫着一定要给他俩拍张合影。

周一茶和陆屿被推到了一起,手挨着手,陆屿放佛一台制冷发动机,体温远与当下不符。周一茶并不想嘘寒问暖,只是觉得他心虚。

此时照相的人正准备按快门,又突然被叫停。大家说要牵手才行,同桌三年的情分又怎么是普通的关系能比的。

陆屿和周一茶扭捏了一阵,还是拗不过对方人多力量大,只好勉强牵着手照了那张相。可惜的是,一直到真正毕业,他们谁都没拿到那张合影。如同某件约定俗成的事,与你无关,那就丝毫不能沾染。

周一茶记得这些全凭记忆,他握着她的手时,她有那么一刻的满足。其实她辱没了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满足。

后来,还说后来么。

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陆屿的小女朋友变成了各色不同的漂亮妞,周一茶反倒心里不再发慌,两个人偶尔见面时还能开些像样的玩笑,说声拜拜,便又回到各自的轨迹里去。

这次的编剧身份完全来自于陆屿的一条信息,说不清是谁先布的局,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挖的坑我跳就是了。

看到亲身故事真的被搬上舞台,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聚精会神地瞩目着,陆屿也不是毫无感觉的。他又被喂了什么药,竟然把他的感情麻木给治好了。

陆屿闪出去抽烟,却不想周一茶也坐在大厅里。她又是一袭红裙,陆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shit”。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折成四折,握在手里朝周一茶走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陆屿说罢就坐在她旁边点了根烟。

你这不是来了么。怎么,你也觉得剧情无聊不想看是吧。

咱俩这样其实特没意思,谁不知道里面演的什么。

他们就不知道,所以你是导演我是编剧。咱俩谁上去演肯定都得煽情掉个眼泪什么的,悼念青春嘛,这方式够特别的。

周一茶也点了根烟,于是他们便透过烟雾看对方,猜来猜去猜不中三年的情分归于何处。

你还记得咱俩那天试演的时候你在那写的什么吗。

不就是首《钗头凤》么。

你是故意的吧。

放屁。我才不是那种人。但你得知道人都有习惯,我下手就是最熟的东西,这没什么不对吧。其实你也是,你非得排这出戏,就是因为你熟悉,这个故事还是当年我给你讲的,你被老余狠狠骂了一顿,我就给你把这个故事讲了,从此你可算是知道一个典故了是不是,你也会背这首词了,你后来背给我听的样子好笑死了,真的,你都看不见……

周一茶装作说得很开心,拿着烟的手却静不下来,她想抬手擦擦眼泪,但她说过,不煽情不掉眼泪,所以怎么别扭都得藏着掖着,就是不能让他看见。

陆屿把自己捏了半天的那张纸放到周一茶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还是拖着步子走回去了。他本来想多说些什么的,想说些譬如“其实也不是没喜欢过你,甚至不是‘过’,甚至现在可能还来得及”这样的话,但他说不出口。

他说出口的话,是一个月前的“非你不可”。也许在写剧本这件事上是这样的,他习惯了她为他执笔,但是对于爱情,确实就像周一茶脱口而出的,没有什么非你不可,谁都能替代谁,谁都能被替代。

这出戏的结局最终也没有被改变,无论编剧还是导演,都无能为力。

七、

这事发生夏天快结束的时候。

有一天周一茶在上课时睡着了,老余冷不丁提问陆屿。陆屿抛下玩了一半的手机,混着蝉声听见老余让他背什么钗头凤。

什么东西啊,哎,我说你醒醒啊。陆屿低着头叫周一茶。

周一茶朦朦胧胧地醒来,刚好老余正声色俱厉地跟陆屿说,你在作文里用这首词了,用的倒是不错,你给大家背一遍。

作文是周一茶写的,陆屿当然不知道钗头凤是怎么回事。周一茶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她站起来,慢声慢气地说,我来背吧,这首词我教他的。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蝉在声嘶力竭地叫着,然而夏天快结束了,它们的生命也将要走向尽头。

陆屿听着周一茶的一字一句,她睡眼惺忪甚至眼角还粘着眼屎。但他脑子里闪过一句话,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尽管她并不是我女朋友。

那天他扯掉了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放进了女孩的书包里。但是女孩好像没有发现,反正她从没有发表过任何关于一枚扣子的言论。

或者那颗扣子早就不见了,它从没到过周一茶手里。就像,就像把大悲大喜的诗词当做童谣念的两个小孩,不小心我喜欢上你了,不小心却没在一起。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小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哪一个。

故事讲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选自《萌芽》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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