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瑶
Chapter1
拿着手里那张语文成绩单,越小溪很郁闷。
作文题头,那个大大的“38”红得刺眼。60满分的高中作文,她成了勉强及格。
拉开学校那貌似很高级的课桌桌柜,越小溪把卷子往里一丢,像怕被烫到一般,迅速地又将桌柜合上。桌上有一叠复印的作文,上面印着大大的“48”,光是这个分数就足以让那个女孩全班成名。
而这叠东西,身为语文科代表的越小溪待会儿得一张张发下去,必须的。
她最先拿到这叠作文试卷,自然必须最先看。用词,很好,精致华丽,一棵枯藤都能描绘得如此生动完美;篇幅,很短,比自己的都要短那么几行字,这令时常长篇大论的越小溪很是艳羡。基本上就是四个字,短小精悍。自己不屑作大片的景物描写,像讨喜似的写那么多所谓的华美文字,此刻全被眼前这篇作文的主人用得淋漓尽致,换作了一个完满的分数。
不知道是不是在空调房里待久了的缘故,越小溪觉得眼睛有点干,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涩意,直往眼睛里涌。
莫名地,她想到一句歌词:“The salty seas behind the eyes and it’s the tears that come and me moke cry.”(隐匿在双眸深处的海洋,就是我涌出的泪水。)
可她没有哭,并且转过头去,仍与她的新同学们笑语相向,心中居然没有悲伤。
但是隐隐的郁闷仍然难以消除。好象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Chapter2
新学校建在富人区,靠海,照越小溪初中某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小溪你有福了!那里好漂亮啊!”
于是越小溪嫣然一笑,“好啊,我们是好友,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你跟我一起去享福吧!”
好友登时变得有些畏缩,“我也想啊……可是我不是没报那儿吗……”
越小溪无言地笑笑,心中对自己的嘲讽却是铺天盖地。
好友已考上全市有名的重点,自然不可与她这样相提并论。越小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放逐的孩子,或许前方也有所谓的锦绣前程,可她却像失了方向的鸟儿,被重重迷雾禁锢在这美丽的囚笼中。
然而,命运也是自己选择的。清醒如越小溪,怎能不知。
凭着脑袋中一点不曾生锈的小聪明,班上很多同学都上了某重点。失利的越小溪却什么也不是,与梦想的学校失之交臂后,迎接她的自然就是放逐。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到这偏僻的学校,只有她一个人。越小溪最喜欢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听说高一语文课本有收录。课改后没了,就算是海边也没什么花可开了,海子写完这首诗就自杀了。
越小溪心中被悔恨填得满满的,原本对高中生活的向往,被失落与排斥搞得一点不剩。
她在网上认识了小叶子。
同样失利于考场,被放逐到这个地方;同样不喜欢这里,心怀愤懑与不甘。
小叶子被分到了越小溪隔壁的6班,两人常打照面,像同一战线的战友,见了总有亲切感。
越小溪在休息时,也常见有人独自扶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远眺那边的海面。那人身形矮小,整个人都踩在了栏杆上,头发盘起来,像一片新绿的叶——人如其名的小叶子。越小溪刚从食堂出来,沉沉暮色里,所有事物都慵懒非常。那副奇异的画面,像是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一瞬间使她觉得孤寂。
“小叶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海。”
“海上有什么吗?怎么我没有看见?”
越小溪正想搭一只脚上栏杆,小叶子说:“有一只海鸥,可惜被楼房挡住了。”
越小溪果然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那些富人区里高大得令人生畏的楼房。
她们都不喜欢这里,没有理由。或许是心中的自尊与不甘,终究造就了这心灵的窘境。
“扑扑扑”,一只鸟儿从教学楼旁的树上飞了出去,扑入沉沉暮色,扑向海面,像要与画面融为一体,自由而无畏。
她们两人都惊讶得面面相觑,好久没有话说。
鸟儿……越小溪苦笑,可她怎么,就失去了做鸟儿的那颗无畏的心了呢。
Chapter3
这班里不是没有有趣的人,相反还不少。开学几天,越小溪与身旁的几个女生混得熟了,一日间无意中问起她们的生日,却从此获得一个无奈的称谓。
四个女孩中,她最小!
这样的结果越小溪早有预料,不料最大的女生胸脯一拍,把辈份排上了:“我是大姐!”然后指着剩下的女生从大到小排了遍:“二妹!三妹!”
最后指到越小溪:“小妹!”
越小溪像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郁闷到炸毛。
旁边的“三姐”笑道:“你真自找苦吃了。”
郁闷心理过一阵,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实际上越小溪因为早熟比很多大孩子看得通透,还没有人敢随便叫她“小妹”。
记得某次去做心理年龄测试,结果越小溪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理年龄居然三十有余。虽不及她某好友的五十多来得天雷阵阵,倒也是一大奇闻。
真是老了啊,老了啊!越小溪在心中哀嚎,然后摊在椅子上作老人养生状。
“扑扑扑”,窗外又有鸟儿飞过去了。越小溪连忙扑到窗口去看,结果立马发现,自己还是腿脚灵便,祖国未来的大树一棵,现在的小花一朵,心中终于稍稍有了平衡感。
所以被叫成“小妹”,她心中还是欢喜的。
大姐人最大,可却是四人中最幼稚的一个,为人不错,活泼开朗,也讨人喜欢。二姐看起来理性成熟许多,也是越小溪最喜欢的一个,人有些懒散,不过有想法。三姐则有些爱美,平常不爱说话,熟稔了人会稍微亲切一些,和大姐最玩得来。
越小溪就不用说了,平易近人是一面,心中到底有一块不甘与特别堆积起来的孤岛,一般人难以上岸。
于是校园里常会出现一群四个女生混在一起吃饭笑闹的一景,放在5班也不失为一大特色。
可越小溪终究染了些不同。她要午休,作息时间规律,另外三人却可以在椅子上唠嗑一中午。所以她与她们分开了些,因为那份认真。
说话某日,英语科代表正为大家统计英文名,三姐没有英文名,于是大家就绞尽脑汁帮她想。突然大姐兴致勃勃地叫道:“有了!Maria!”
接着她不怀好意笑道:“港片里的那些菲佣不都叫Maria么……好名字啊!”
“你才Maria!”三姐不甘心地回了一句,“要用你自己用,我可不喜欢……”
“哎呀Maria你就别害羞啦……”
“闭嘴,Maria!”
不一会儿,两人已经闹成一团,甚至还动了手。越小溪和二姐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两个疯疯癫癫的女生,对视,摇头,然后低头笑。
或许这时,越小溪才觉得自己没白来这里。
从食堂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个人慢慢踱回教室,依然是一前一后,一列两人。
前面那两人还在玩着“Maria”的游戏,乐此不疲。越小溪在黑暗的楼道里无声地笑,二姐看到,也跟着笑起来。
“Maria,你给我闭嘴!不然我扣你工资哦!”
“Maria,中文是一门博大的精深的语言,身为菲律宾人的你是不会懂的!警告你别乱用哦!”
“Maria……”
“Maria……”
好不容易消停了,看戏的越小溪和二姐却说不过瘾,于是恶作剧似的又叫起来:“Maria……”
“听到没有,Maria……叫你呢!”
“哪有,Maria!是在叫你!”
好不容易消停的战火,再度燃起。
鸟儿扑翅的声音忽地又远了。越小溪想,或许这么过三年也是不错的。
可是她心中的那个孤岛,仍然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她在刹那间明白了,如果不学会去接受,那么她可能永远无法融入人群。
特别是像她这样有些特立独行的人。
于是心中的渴望,蓦地又燃起来。
Chapter4
该来的总要来,就算一群孩子再讨厌军训,也终究得无奈地接受它的到来。
越小溪也是个孩子,当然不能免俗。她的脑海中闪过初中那个教官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整个人就更郁卒了。
第一天晚上越小溪就失眠了。同房间的别班女生一直讲个不停,仿佛她们不是来军训而是来度假。越小溪一直睁眼熬到半夜。
“别吵了!有点公德心好不好?”终于有人不耐烦,大吼了一声。几个女生嘟囔了一阵,估计也觉得太晚,这才渐渐消停。
越小溪仍在胡思乱想。
——这次教官不错,待人挺好。
——今天好累,太久没这样高度运动了。
——我的妈呀!她们终于消停了。
……
思维停止后,随之而来的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边只有静谧的呼吸声——大家都睡着了。越小溪努力去看清天花板上的电灯,头顶上的空调发出“呼呼”的风声,太安静。
她也睡着了。窗外的灯光从没拉紧的窗帘里照进来,悄悄地勾出她疲惫的眉眼。
梦中她变成了一只海鸥,在无边的大海上飞翔。但不知为什么,那海变成了沙漠,小叶子在沙漠上孤独地看她。
教官真的是个好人,少发脾气,对动作要求不高,管理宽松。即便如此,他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还是将教官气了个半死。
“我最怕带的就是你们学校的孩子,个个都娇气,和别校的孩子根本没法比。”教官在第一天就明确同他们说了,“你们就争气些,行不行?”
越小溪在心中默默答的那个“行”,没有得到周围人的认同。
终于可以动了,一时间又有几个人因身体不适需别人扶持才能走动。越小溪伸了伸腿,又拍了几下,这才勉强可以挪动步子。憋了一眼那个哭泣的女生,她心中有些不屑。
她没有优越的生活。父母都是这个城市最普通的建设者,到这里只有短短三四年,没有房也没有车。她不会像她们一样,一到夏天就窝在空调房里玩电脑,出了门就打扮得漂漂亮亮拿着IPHONE街拍,她家只有风扇没日没夜地转,带的永远是不满一千的手机,穿的永远是棉布T恤和帆布鞋。
她从不自卑,甚至有的时候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她只相信自己的一双手,她只相信自己挣来的东西。
只是到了这个以富家子弟居多而着称的学校后,她越发显得与同学们不一样。
熄灯之后,不仅外班的女生在讲话,本班的女生也开始骂起教官来。“你说你讲这么多做什么?讲了又没用,有必要吗?”我从前还觉得他人很不错,谁知道也这么凶!“陈梦,你的腿还疼吗?没有关,再熬两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那死教官还说你恶心,他才恶心好不好!”
陈梦就是那支撑不住的胖女生。回宿舍后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一阵子才停歇,让越小溪都有些不耐烦她怎么有这么多委屈的泪水要流。
“没事了,”女生弱弱的声音传来,同样带着一丝愤恨。女生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我说,6班的教官虽然凶,好歹长得帅啊!”“就是,我们那教官凶就算了,又老又胖……”
越小溪躲在被窝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教官就凶过这么一次,就被她们诋毁得如此不堪,真是……
她身旁的二姐已经睡着了。同样不是随波逐流的人,二姐对于这样的事似乎连想都不愿想。越小溪不禁有些羡慕起她的睡眠质量来——自从军训以来,越小溪可是天天失眠。
闭上眼睛,她开始数羊。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Chapter5
军训前夕,所有的学生都收到了一张自我量化考核表。“这将作为你们评标兵的依据之一。”教官懒懒地说。自从上次发了那能脾气后,他似乎连说话都不愿意多跟他们这群孩子讲一句了。
越小溪面对着那张空白表格,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了一句话:“对自己军训期间表现满意,问心无愧。”
表格交上去时,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姐笑着对教官说:“教官你可别忘了我呀!我的名字在表上,喏——”说着动边指表边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杨敏!标兵记得算我一个哈!”
此举立即招来了众人的白眼,大家纷纷开始报自己的名字。只有越小溪和二姐站在人群后面,脸色淡淡。
这天的休息时间出奇地长,据说是教务主任怕娇生惯养的他们撑不住,专门去跟总教官讲的。阴凉处的太阳不再刺眼,越小溪身上发丝上的汗水都干了。头发黏在脸上,有种不适感,她将其撩开,继续望着天上飞翔的小鸟出神。
“谁是越小溪?”冷不防传来这样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我!”她边答边转过头去,只见教官拿着那叠自我量化考核表,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嗯,我知道了。”教官摆了摆手,又低下头去看那堆表。那一瞬间越小溪的心中竟涌出激动之情,就好似幼儿园时被老师奖励了小红花——教官注意到我了,那么标兵是不是有希望了?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拿什么标兵。在她看来做什么事尽力就好,何必总是为了荣誉奔忙。然而荣誉毕竟是个好东西,谁与它沾上边都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惊喜。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更加努力起来。初中那次军训她没有拿到标兵,或许到了高中,她可以完成这样的突破。
她还是喜欢进行这样的挑战的。
最后一天晚上,外班那群女生疯了似的讲话,本班的女生也跟着讲起来。大家都好似八百年没讲过话。这晚的女生宿舍特别“热闹”,6班一个讲话最多的女生笑道:“你们就再忍我们一晚上呗,明天大家就各回各家各睡各床啦。”弄得想要睡觉的越小溪很是无奈。
于是第二天起床时,所有女生都顶了一对大黑眼圈。
吃过早饭后,他们便坐上了一对返校的大巴,回校进行汇报表演。学校还煞有介事地请学生请来部分家长观看表演,越小溪本也想象征性地问问,想到妈妈要上班,爸爸离校太远,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况就算是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会来。
想着想着,越小溪有些无奈。多可惜,本来这次获标兵的机会也比较大……
回校的车上,大家笑着闹着,险些把车顶都掀了。越小溪心中自己也高兴。回校就代表能回家,谁不高兴?看着自己被晒黑的手臂,她不禁感叹军训生活实在艰辛。
她总是这样。即使不喜欢某地,但只要在那儿一日,她就会本分地遵守其规则,从不逾矩——在军训基地是这样,在学校也是这样。
这也是大家为什么部说她适应力超强的原因。
汇报表演终于开始了——首先公布的就是标兵的名单。
操场上静悄悄的,只有总教官嘹亮的声音在回荡。他们站成整齐的队列,不时有风挟着海的腥气飘来,有鸟儿在他们头顶盘旋。越小溪屏住呼吸,终于,轮到了5班——
第一个名字带来的都是一份失望。越小溪的心随着总教官的声音起起伏伏,最终还是落在地上不动了。
——没有她。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大姐。整个军训期间大姐不仅不算表现出色,还被教官说过两回。难道只是因为大姐在最后那两天里毛遂自荐?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越小溪很失望。而就在她失望的这一阵,汇报表演已在教官的一声令下开始,广播操汇演水平在汇报表演后的那个周一剧降,教导主任十分无奈,可也拿他们没办法。
天空有一只大鸟,缓慢地扇动着翅膀,朝大海飞翔。天很蓝。
越小溪想,在这海边,难道还会有鹰吗?
越小溪想起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越小溪仍然在这个学校里奋斗。或许也就是那次,她从那声鸟儿的扑翅声中明白了——
不管在哪里,做自己就好。
她想着想着,倒也笑得开心起来。
(选自《中国校园文学》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