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黑布衣裤的红脸汉子,利索地拨开道两旁拦手绊脚的树棵,沙沙地踩着枯枝落叶,在鸡肠山路上疾行。他赤手,肩头也没背行包,只是腰间缠着一条布袋。一只被惊动的小蠓虫慌张地飞出树棵,却正好撞进红脸汉子那喘着粗气的大嘴里。
红脸汉子吐了一下,没吐出,就伸手进去掏。就在他手指刚捅进嘴的刹那间,树棵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向上托住了他的下巴。
这只手出得那么快,就像一把逢敌出鞘的利刀!紧跟着,一句比刀还锋利的话,刺进红脸汉子的耳鼓:“别动!”红脸汉子没动。他也不能动。
因为他的下巴被向上一托,上下两排牙就咬住了他自己捅进嘴里的手指。
托住下巴的手着实有力。红脸汉子的手指被自己咬得疼痛钻心。他斜了一下眼睛,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双鹰眼的大汉。
“看什么?不认识你爷?”鹰眼大汉喝道,“快把值钱的东两都掏出来孝敬!”
他一面喝,一面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朝红脸汉子腰里的布袋抓去。他抓空了。布袋里什么也没有。
他又朝对方怀里摸。突然,像摸到了一团火,他的手一下子弹了回来。
他摸到的不是一团火,而是一把枪!一把冰凉的枪!
鹰眼大汉那弹回的手,立刻又朝自己怀里插。不容他的手插进怀里,啪!一个劈面铁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脑门上。
顿时间,鼻喷紫血,眼生金花,鹰眼大汉向后一个趔趄,松了托住对方下巴的手。不等他站稳,半空里又飞来一只铁脚,砰的一声,正踢在他的心口上。好一凌空脚,蓄足千斤力!
冷丁摸到一支冰凉的枪,已使鹰眼大汉从精神上败了阵,又接连挨了一掌一脚,他就再也挺立不直,门板似的向后栽倒了。
红脸汉子紧跟上去,当胸踩住,脚尖向上只一钩,那鹰眼大汉揣在怀里的短刀,就被挑飞起来,接在他手里。嘿,好薄的一把快刀!
用这样太薄太快的刀杀人,简直不会留下任何一点伤口。红脸汉子在这把其薄如纸的快刀上,照见了自己沾满尘土和草叶的脸。
“好汉,手下留情!”被他踩在脚下的鹰眼大汉叫着,“我是欠了人家的债,才不得已走险……你留下名字,我日后一定报恩!”
红脸汉子阴冷着脸,那柄快刀在这阴冷的脸上闪出一道淡淡的白光:“我本来可以不杀你,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过,看你刚才出手又快又准,算是教了我一招,就让你在死前知道知道我的名字一格布!”
“布”字才出口,薄刀已从鹰眼大汉的两根肋骨间刺进去。一刀就刺在了心脏上。
这样进刀,进刀的速度又如此快,被刺的人绝对发不出半点叫喊声。
鹰眼大汉无声地领教了死的厉害。因为他本来不该知道格布的怀里有枪!格布抬头望望,前面已剩下最后一道山坡了。
站在山坡上,风兜着黑布衫。黑布衫翅膀似的忽忽翻飞。
格布就像一只鹰。可寨子里的人却叫他獴。并且,因为他脸色发红,就叫他红脸獴。红脸猿本是密林里一种善以勇猛灵巧的战术袭击毒蛇,而取为毒蛇天敌的小动物。它形似黄鼠狼,脚短身长,嘴尖耳小,皮毛黄中透绿,大眼亮得出奇。
在袭击毒蛇时,红脸獴会陡地蓬起全身的长毛,使自己的身体看上去比平时大出一倍,叫毒蛇大吃一惊。紧接着,激战开始。红脸獴闪着亮眼,围着毒蛇不停地打转;转着转着,突然疾风般扑向毒蛇,一口咬住蛇的脖颈,然后,又闪电般跳开。紧跟着,又扑上去,再一次咬住毒蛇的脖颈。就这样,咬住,松开;松开,又咬住。经过激烈的较量,无论多么凶猛的毒蛇,最终都因累得无力抬头而被獴咬断脖颈吃掉。
獴对蛇毒并不具有免疫力。如果被蛇咬中,蛇毒进入血管或神经里,獴就会中毒而死。但是,獴那游鱼般敏捷灵巧的身子,使蛇难以咬中。即使咬中了,也只不过咬掉几撮獴故意蓬起的长毛而已。
疾风般的扑咬和闪电般的跳开,构成獴战胜蛇的绝妙的进攻法;在身体结构上,獴又以哺乳动物的血液循环能高度适应剧烈活动,胜过爬行类的蛇。因而在反覆的拉锯战中,獴总能保持体力不衰,最终成为胜利者。
红脸獴是毒蛇的死对头。它一生下来,就会见蛇就咬。寨子里的人们所以管格布叫红脸獴,也同样因为他是毒蛇的死敌。
善于捉蛇,不怕蛇咬,对各种蛇都有研究;作为猎手,以蛇为主要捕捉对象,十几年来,捉杀过无数的蛇。这些,使格布获得红脸獴的称号。
在儇尼猎手中,有见蛇不打的习惯,以为蛇是软弱的,打蛇不算英雄。惟有打豹子、老熊才称得好汉。其实蛇并不好欺,真正能治服一切毒蛇也不是每个猎手都能做到的。
蛇肉能吃,蛇皮能卖,蛇毒蛇胆能入药。自打懂事起,就跟着父亲以捉蛇为生的格布,练就了一身捉蛇的本领:盘在树上的金脚带叭格布能揪着尾巴一把扯下来,甩绳似的抖散它浑身的骨头;直起身子又叫又跳的饭匙倩,格布敢窜上去,一把攥住它胀鼓鼓的脖颈,直到它断气;尾巴甩得山响的响尾蛇来不及躲闪,格布就能猛地捏住它那特别尖的嘴巴,使它再也张不开毒牙。
蛇到了格布的手下,就像到了红脸獴的嘴边。当然,像真正的红脸獴一样,格布对蛇毒同样不具备免疫力,但毒蛇休想咬住他那进似疾风退如闪电的手脚。即使偶有闪失,被蛇咬住,随身携带的自制蛇药也能使格布转危为安。格布只有二十五岁,可败在他手下的蛇却已无数。对付任何蛇,他都有绝对的把握。然而,这一次,要去对付的蛇,却使格布皱紧眉头。这是不好对付的蛇。因为,这些蛇都长着两条腿!
长着两条腿,当然就不是蛇,而是人。对付蛇的格布,为什么要去对付人?是些什么人呢?
先听听这流传在边境南腊山区的民谣:南腊山,有两害,烙铁头烙人,过山风作怪。
烙铁头,本是南腊山丛林中一种剧毒的蛇。在民谣里,指的是境外黑社会的头子周烙铁。他不但名叫周烙铁,而且脑门宽,下巴尖,长相也像烙铁。老百姓冲他心毒手狠,就送给他一个毒蛇的外号,叫他“烙铁头”。
过山风是南腊山里的土匪头子老八给自己起的大号。过山风,本是眼镜蛇的别称。这种剧毒的蛇,性情凶猛,主动袭人,且常咬住人不放,直致人死命。老八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吓人的大号,足见他的为人。
这两条毒蛇,一条在境外,一条在境内,盘踞在南腊山。他们之间,一直为争雄称殇,互不跟镜。可对付起老百姓来,却是一样毒!
这两条毒蛇,是部队围剿的主要目标。烙铁头听说剿匪部队要开进南山,闻风丧胆,不敢轻意人境。过山风却故土难离,仍旧带着他的乌合之众,凭借林深树密,在南腊山安营扎寨,为匪害人。
话又说回来,境外的烙铁头并不甘心,而被困在山里的过山风也不甘心。昔日争强斗胜的两条毒蛇,在生命受到同一威胁,各自都处境危难时,又在暗中勾结起来,就像森林里遇到特大暴风雨时,平日互相敌视的狐狸和老鼠就亲密地聚集在一起逃命一样。
缺少武器装备的过山风,感到难以抵御围剿,向烙铁头伸出求援的手;武器装备良好的烙铁头,答应了过山风的请求,秘密地向他提供武器,企图依靠过山风跟剿匪部队“打游击”,
为他们伺机东山再起创造条件。
格布所在的剿匪部队侦察连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破获了一批烙铁头从境外偷运给过山风的枪支弹药,使剿匪部队认识到了这两条毒蛇在暗中勾结。
可是,由于林深树密,地势险要,加上惯匪东游西窜,剿匪部队要想一下子消灭过山风,暂时还有一定的困难。这就给了烙铁头以可乘之机一一次运不成,再运第二次。
如果烙铁头的武器一旦落到过山风手里,就会给剿匪带来更多的困难和牺牲。
摆在侦察连面前的任务是很紧迫的,必须尽快摸清并切断这两条毒蛇之间的秘密通道,粉碎烙铁头偷运武器支援过山风的阴谋。
可这又谈何容易?
南腊山区,连接国境,大山绵绵,密林无边,山村星罗棋布,民族五颜六色。从境外通向南腊山的小路有十几条,边境两边的老百姓和商人,经常在这十几条小路上来来往往,走亲戚,做生意。
情况如此复杂,要摸清敌匪之间的秘密通道,从儿先下手呢?侦察连人手很少,总不能在十几条小路上都布下暗哨啊!
就在这个时候,侦察连接到了一封装有刻木的密信。信是从南腊山西北角坝区草落街带来的。写信人是草落街民兵联防队副队长翁果。翁果在信中说:两天前有一个马帮从境外运来四驮子货物,既没在街上出售,也没运出草落街,就神秘地消失了。翁果怀疑这四个驮子装的不是货物,而是武器,要求侦察连迅速派人来找他联系。武器?
又是从境外运来!
这不正是侦察连急着要下手,却又一时摸不清该从哪儿下手的事情吗?
不管情况如何,这总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奇怪的是,翁果的信里还装着一片刻木。傻尼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自古以来,需要记事或传递信息,他们就用刀在木片或竹片上刻下含义不同的各种记号。这种刻上了记号的木片或竹片,就叫刻木。翁果的刻木是一块五寸长、两指宽的竹片,上面刻着一支无头的箭。
刻木上刻着箭,是表示有战斗。
光有箭尾而没有箭头,说明这个刻木是一个有战事相商,需要立刻派人前去联络的接头信物。另一半刻着箭头的竹片,在翁果的手里。收信人必须持着箭尾刻木前往,找到翁果后,把两块竹片对在一起,合成一支完整的箭,翁果才会相信来人,与他共同研究战事。
这个光有箭尾而没有箭头的刻木,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隐蔽。它说明前往接头的地点情况复杂,接头人必须隐蔽自己的身份前往,以免遭人暗算。
身为草落街民兵联防队副队长的翁果,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古老而奇怪的联络方式呢?
从地图上看,草落街是距离南腊山最近的一个坝区,同时它又紧连着边境。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很容易被选做秘密勾联的地方。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黑社会与土匪很可能留下埋伏,况情比一般地区要复杂得多。翁果用这种古老而奇特的方式联络,无疑是说明有重要原因。
侦察连经过反覆分析,得出两个结论:要么,翁果是故布疑阵,以他左手的假动作来掩饰他右手要变的戏法;要么,是翁果目前所处的环境很困难,情况很复杂。他所知道的机密也不能轻易透露给任何人,必须由他亲自跟侦察连派去的人面谈。
不管哪个结论是谜底,侦察连都必须立即派人持刻木前往。并且,根据这个无头箭的剤木的特殊含义,派去的人应该进行化装,才能使人身安全有所保障。
这个神秘而紧要的任务,当然地落在了侦察员格布的肩上。尽管他没去过草落街,也不认识翁果。但因为他是傻尼人,精通语言,熟悉风俗,年轻强悍,且身怀捉蛇绝技。
草落街居住的大都是优尼人,这将给格布的活动带来方便。
另外,民兵联防队的队长卡洛,是格布的堂兄。他们分别六年,一直未见面。这一回来到南腊山,格布刚刚得到卡洛的消息,正想找机会去与他一见。于是,格布出发了。
他重新背上捉蛇的布袋,扮成一个专做蛇生意的商人。有钱的商人出门是要骑马的。不过,那就很招人眼,路人一定认为他那腰里缠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可格布此行却不能招人眼,最好谁也不理会他的出现。
再说,他想抄近路走,就得翻过又高又陡的大山,骑马反而不方便。
格布二话没说,甩开了两条快腿。人走路,要靠两条腿。蛇无腿,却能在草上飞。
那是因为蛇的肋骨可以自由活动。当蛇行进时,它的肋骨就借肋间肌肉由前向后逐次收缩而牵动腹部的鳞片,鳞片又借地面粗糙的草茎或土沿为支撑点,使身体向前移动。为了加快行进速度,它还不停地左右曲扭身体,构成一种独特的“蛇形运动”的方式。肋骨极快地收缩加上蛇形运动的方式,使蛇行进起来快如疾风。
要捉蛇,就得比蛇快。
格布是在捉蛇中练就一双快腿的。所以,他行走起来,也就如飞一般。
顶着晨星动身,在大山里走了两天两夜。一路上,除了遇到一个拦路贼之外,没有发生其它危险。当重新升起的太阳眼看着又要下山时,格布钻出一个垭口,看到了山脚下闪光的南腊河和掩在河边的一片丛绿之中的草落街。啊,快到了!
格布这才喘口大气,站住脚,扯开黑布衣衫,任山风尽情扑打着铁一般结实的胸脯。
汗珠像雨似的从他方方正正的红脸膛上流淌下来,他顾不得去擦,紧咬着略有些厚的下嘴唇,睁大一双亮眼,凝视着山脚下的草落街。
他的眉头开始皱成个疙瘩。迎接红脸獴的将是什么呢?、是陷阱?是刀丛?
还是龇着毒牙的蛇口?
谨慎,小心,绝不要轻易暴露身份,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记住,你是一个蛇商,你是为蛇去的!格布凝视着草落街,叮嘱着自己。
―是啊,为蛇,为蛇!
就在这时,山道弯处,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一个人骑着马,飞快地从山脚下跑上来。
当骑马人来到面前时,格布不由得一愣!一一高鼻梁,柳叶眼,四方大脸毛虫眉;短衣齐胸,肥裤过膝,腰扎一条豹皮裤带,上面挂着一把牛角壳缅刀。好一个英武彪悍的俊尼汉子。这不就是卡洛吗?格布大叫一声:“卡洛阿果!”
叫声未落,骑马人翻身下马,嘭的一声,落在地上。落地的声音结实又带有弹性,使格布注意到卡洛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是一双军用胶鞋。
卡洛瞪大柳叶眼,盯住格布。突然,他一把搂住格布的肩膀:“格布,是你?”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哎哟,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低沉中透着一点沙哑。分别多年,卡洛的声音竟一点也没有变!格布激动起来。他感到卡洛的双手铁箍似的十分有力。“阿果,是我!”
一别六年,岁月流逝,兄弟两人的额头上都添了纹路。
可当他们突然重逢时,过去的一切又好像发生在昨天。卡洛抚摸着格布的肩头,感慨地叹息着:“是啊,当真得见啰!风过去了,树照样抬起头。这几年,虽说到处的水都见淌过,到处的苦头都吃过,可咱们仍旧硬朗朗地活着。咱们到底得见啰!”说着,卡洛掀掀格布肩头的捉蛇袋,“怎么,红脸朦,还靠捉蛇卖蛇过日子?都竹竿子高了,成家了没有?”
格布苦笑笑:“雷打不倒的树,还靠土活着;我这辈子恐怕难离开蛇了!我在家呆不住,就跑出来讨生活,捉蛇卖蛇,收蛇买蛇,浮萍似的,哪儿水稳就多住几天;哪儿水急,就紧着脚走。唉,苦死苦活刚够糊口,哪儿成得起家业呢?”
“现在,听说大城市里开馆子吃蛇,蛇能卖出好价钱!你就不想出去发展?”卡洛的柳叶眼紧盯着格布。
格布摇摇头:“听是听说啰!为了讨生活,整天钻林子爬陂坡,泥嫩似的滚泥水,我的心早就冷得像石头,硬得像铁树,对哪样事情也热不起来啰!再说,家里的老人早都抬进地里睡着啰,我光溜溜的一个人,走到哪儿还不是为吃为穿……”说着,他话头一转:“卡洛阿果,这几年你苦得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