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食色,性也。
然而性的观念和现实却并非人人如愿以偿。善良的姐姐何琦事与愿违,任性的妹妹何佳适得其反。
禁果大抵终成苦果,大抵!
今天是五·一。
何琦清早起来,推开阳台门把被子晒出去。开了洗衣机扔进床单、被罩、枕巾。又走进厨房煮熟牛奶、煎好面包。这才去叫醒憨睡正浓的儿子宁宁。一年365日,几乎是月月如此,天天如此。做这些家务,她十分娴熟,没有任何情绪,好的坏的都没有。她的表情平淡,手脚忙碌,看上去就像是一架装好电池的机器人,正在按着预先设计好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动着、工作着。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8点整,钟建伟从大洋彼岸拨来一个长途,还是那种50度的温度加不温不火的音调:
“家里有事吗?宁宁的学习怎么样?你还好吧?我这里忙死了,人都快成牲口了。”
“是吗?”何琦随口应着。心里惦记着洗衣机的下水。那里有点堵,常常会溢水。
“你还不信?我现在是一看见公文纸、打印机就眼晕。就要休克。快得职业病了。”
“真的?”何琦心不在焉。
“我骗你干什么?那种炸骨熬油的滋味你来了就知道了。我现在才算彻底明白资本家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想想,还真是咱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好啊!”建伟感叹道。
“那你就回来!”何琦一惊,下水溢出来了,还好,那里事先垫了一块大毛巾。
“回来?说得倒轻巧,哪那么容易。好了,不说了。噢,你还有事吗?要是没什么我就挂电话了。困极了,就想睡觉。先这样吧,过几天我们再联系。再见!”电话挂断了,何琦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又是5分钟。她长出了一口气,赶紧弯腰去拧地上的湿毛巾……
钟建伟5年前去了大洋彼岸的“自由世界”。尽管他10多年前就脱了军装,可是7、8年的军戎生活,已经强化了他从小养成的那种说话简洁、做事干练、唯我独尊的秉性,就是到了异国他乡,也照样我行我素,天性不改。
在最初的日子里,何琦非常渴望建伟的电话。每当定时铃响,她会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话筒喋喋不休。她问他的身体、饮食、起居,问他的工作、学习、生活,问他的娱乐、消遣、交友等等等等,一个妻子所能关注到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是渐渐的,她沉默了。因为建伟留给她的回话空间几乎是微乎其微。他对她的问题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应付搪塞,有时简直就是所问非所答。她的自尊由此而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久而久之,她不再多言了,也不再多情了。她似乎明白。是啊,问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好像真是没有多大意义。他们虽然是夫妻,但天涯海角,人各一方,他们之间有着跨国、跨海、跨天际的重重阻隔,她纵使再是体贴入微,恩爱入木,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不仅帮不上任何忙,相反倒真是显得太碎嘴,太惹人烦了。心里一凉,一切就渐渐麻木了。
有段时间了,大概有两年吧。何琦都是在用一种敷衍的情绪接建伟的电话。他说什么,她听什么。他问什么,她答什么。平平淡淡的,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只要知道她没事就放心了,她只要知道他平安就踏实了。仅此而已。他们的电话由此而真正演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每月一歌”,“5分钟一歌”。
女人和男人互为学校,女人是男人造就的,确定无疑。
当何琦“夫唱妇随”,在电话里对建伟的应对相应的也越来越简洁、越来越干练、越来越枯燥无味时,她自己也忍不住疑惑起来。她放下电话后常常会忍不住反躬自问:中魔了吧?怎么会是这样?我们是夫妻呀,怎么说起话来连朋友、同事的热乎劲儿都没有呢?”她茫然若失又不知所措。因为夫妻间的感情到底应该是怎样?她的的确确是朦朦胧胧。她虽然身为大学中文系里的古典文学课讲师,虽然在课堂上讲起古代文人的言情诗,游人骚客的情感赋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讲起《洛神赋》、<;孔雀东南飞》、《长恨歌》来情动语塞,珠泪涟涟。可是一回到现实,一回到自身,就一窍不通了。在夫妻情感上,她的知识贫乏得十分可怜。
可是近段时间,何琦常常被一些忽然萌生的杂念所困扰:
没有心理对话的夫妻正常吗?
没有感情交流的夫妻相守道德吗?
没有爱情滋润的夫妻能长久吗?
何琦开始想这些问题了,尤其是接到建伟的电话以后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想。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念头的出现阳一再强化,会水滴石穿般地击破自己心灵深处陈年筑起的传统婚姻观念的外壳,会打破自己以往对神圣爱情的牢固认识,从而把自己引向了一个灾难深重的情感深渊……
何琦很苦闷,但她找不到诉说对象,因而就更加苦闷至极。有一种念头时时在心中萌动,而且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她想有个朋友,有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可以倾诉心声的,可以完全放松的朋友。这友谊要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纯净、自然。要像他们一般的神圣、空灵。而且这朋友最好是--异性!为什么是异性?何琦说不清楚。也许是女人是非太多,不可深交!也许是男人宽容大度,可以信赖!也许是她太孤寂,太需要一种安全的、有力的情感慰藉,而男人比女人更可靠!总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后来她坐在西山顶上静思时想,最初的念头可能是父亲的影响,可能是建伟的提示,也可能是上苍的引导。总之,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悬挂起了一幅美丽的“海市蜃楼”。的确是“海市蜃楼”!因为她心里很明白,这图画虽然美丽,虽然有强烈的吸引力,但不现实。她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不相信命运会对她格外开恩。她只是生活在自己心造的精神世界里,靠理想支撑着,明日复明日罢了。
“妈,今天去姥姥家吗?”宁宁咬着面包望着何琦。
宁宁已经11岁了,个子窜得和自己一般高。可他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单纯得近乎发傻。何琦总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很懂事,而宁宁?唉!
“去不去嘛,要是不去我就踢球去了!”宁宁说话时手里已经抱上了脏兮兮的足球。
“上午不去,下午吧。一会儿妈妈要去单位值班,你先练一个小时的琴再去玩。”何琦一边忙着往阳台上晾着被单一边说。被单让她抻得平平展展,她晾的衣物就像她平日的工作和为人一样,总是有条有理的。有人说,看一个女人是不是能干,只需看一眼她晾晒的衣物。有道理!
宁宁的钢琴赶场子似地响了起来,舒曼的《勇敢的骑士》被他不怀好意的指头敲得像个“疯狂的武士”。而且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快得几乎失去了节奏。他在应付。一直在应付。何琦心里清楚极了。三年前,何琦省吃简用花了5000多元钱给他买了一台H型“星海”牌钢琴,又磕头作揖般拉他去拜艺术系演奏水平最高的黄教授为师。宁宁当时嘴噘得像头叫驴。但转眼的功夫就雨过天晴了。他是个机灵鬼,他深知妈妈虽然好脾气,但真要是和她顶起牛来,是决不会有他好果子吃的。于是,他和妈妈玩起了“阳奉阴违”。妈妈在家,他叮叮咚咚“全神贯注”做“勤学苦练”状,煞是感人。妈妈前脚走,他后脚就开溜,足球场上“一展雄风”。三年下来,钢琴只考了个二级,而楼下和他一起开课的露露早已经过了四级了。
何琦看不住宁宁,只得听之任之,其实,她从来也没指望宁宁将来能靠音乐成龙成风,她只是想培养他点业余爱好,提高他点艺术品味。将来生活得有点滋味。可是11岁的孩子又怎么能懂得母亲的心呢。要是建伟在也许就好多了,男孩子一般还是能听父亲的话的。
怎么又是钟建伟!何琦皱了皱眉,赶走了这个让她沮丧的念头。今天是节日,她不想让自己烦恼也不想和宁宁生气,便装聋作哑地干活,随便宁宁把艺术糟踏得一塌糊涂。只是可怜了那架无辜的“星海”。
关起门来,何琦拿出了那张《职称申报表》。
这一会儿,她的脸上才露出了点由衷的笑容。中文系干了十多年了,没有功劳有苦劳,现在才轮上她填这张表,真是不容易,尽管她是古典文学组的副组长,可是年年的高级职称评定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虽然按规定几年前就可以申报副教授,可是名额少,老教师多,她从来也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她不会和什么人争得面红耳赤,更不愿意为此和什么人结下冤仇。所以每次评职称她都是退避三舍。而今年,只有一个晋升名额,而且非她莫属!因为全教研组硬件合格的只她一人。她没有对手,隐型战争想打也打不起来。除非,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系主任给她表时笑着说:“要请客啊,这回你可躲不了了。”
她笑了,提起笔一栏栏地认真填写起来……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何琦在翻着一本《中国诗史》。
正午时分,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何琦的心也随之润泽、清朗起来。她喜欢阴雨绵绵的天气,喜欢碎雨呢哝的气氛。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愉悦、轻松、自如。后来她分析自己的心态,可能是性格的低调和天气的阴暗正相吻合的缘故。
何琦放下书,把椅子转向窗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湿润发愣。
细雨温柔地沿着玻璃蜿蜒而下,留下了一道道润滑弯曲的水纹。何琦的目光羡慕地随着水纹延伸、滑动。她真希望这水纹也能轻缓地流入她干涸的心田,流入她枯竭的脑海。那样的话,她整个人就会鲜活起来,就会生动起来,一切就都会变得无限美妙起来。
她想着想着,恍忽就觉得建伟的脸印在了模糊的水纹上,那浓浓的剑眉,微翘的虎牙,怪样的坏笑,像最初的那个迷离的夜晚,令她心动神移,令她无法抗拒。还有,那个令人窒息的吻。她闭着眼睛,舒展着眉头遐想着,回味着,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何琦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了眼睛。我是怎么了?怎么又想起他了?那一切不是早就过去了,消失了,根本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吗?我在想什么?难道真是缺了他就不能生活了吗?真是无聊啊!她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热,便解嘲地冲着玻璃上的倒影挤出了一丝苦笑,不想眼睛却潮湿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刘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屋。他高高地站在何琦面前,像一堵墙。
“不,看了几页书,眼睛有点酸。可能是眼花了吧。”何琦掩饰地说。
刘杰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此刻,他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情绪,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来找她谈话的。这一会儿,他站在窗前,沉默着,思索着,早已想好的话题却让她的低落情绪影响得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何琦看着刘杰憔悴的面容,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刘杰和何琦在同一个教研组,是个挑大梁的青年讲师。两个月前,天有不测风云,他妻子因一场车祸不幸去世,家里乱成一锅粥。两个人是邻居,何琦有时就主动上门去帮助他洗洗涮涮。有时还把他女儿莉莉领到自己家里来吃饭。何琦给宁宁买什么,总忘不了给莉莉也带上一份。对于何琦的这些帮助,关心,刘杰既不推辞也不感谢。但眼神里却总是怪怪的。何琦并没太在意。她想,人遭不测是需要帮助的。所以不管他如何阴阳怪气,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今天刘杰的不邀而至却令她感到有些突然。
“你有事吗?”何琦小心地问。
刘杰掏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点燃,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望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沉默不语。
“有什么事?这么压抑”?何琦从没见过刘杰这么沉闷,就是他妻子死时也没有。
“压抑?你是说我压抑?”刘杰咧了咧嘴,用一种鼻音很重的声调说:“我可从来也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压抑,我只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他转向了何琦,目光有些不自然。
何琦又感到了那种阴阳怪气。心里虽然不舒服,嘴上却打趣道:“你还能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可是咱们系里有名的铁嘴钢牙。多难调教的学生,一听你的课,都能被唬得悟迷三道的。你要是有什么话不好说,那就一定是件了不得的大难题了。要真是那样,你应该向后转,目标是:系总支书记办公室。”
“你别想推,这件事还非得先和你说不行!我这个人从来是明人不做暗事。”刘杰的语调很冷,就像窗外的天气。
何琦愣了,皱起了眉头。
“我说话从来不会绕弯子,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要申报高级职称。”刘杰说完眯着眼睛看着何琦,一副挑战者的姿态。
“你要申报副高?”
“没错!是这个意思。你听清楚了,我是要破格的。”刘杰说。
何琦傻了,破格?是的,他还差一年才够评审年限,今年晋升当然得破格了!可是,他为什么单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破格呢?他明明知道今年只有-个名额,明明知道这个名额公认的是她何琦的呀。她的那张申报表现在已经填好,就躺在抽屉里,原本是那样胸有成竹的事。可谁知道,太阳虽然没有从西边出来,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刘杰要和她争!不是别人,偏偏是刘杰,这个她平日里关注最多,照顾最多的人。这可真让她头疼,且不说刘杰现在家里遭了难,正是该安抚的时候,单就业务能力而言,他提破格也是有道理的。他的教学水平在组里是拔尖的,只要是一开他的课,那些稀散惯了的“天之骄子”们就像是有博士帽吸着似地蜂拥而至,二百多人的旋梯教室每次都被挤得座无虚席。他的一本关于清代诗歌评注的论文集,在全国教育书刊评奖会上得了个银奖。他的几篇有关元曲音韵的考据文章引起了不少专家学者的关注,说是填补了艺术研究史上的一项空白。他要破格应该是板上钉钉的。
何琦脑子乱了。尽管她从不和人争什么,可这次毕竟不同。在大学里,教师的职称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是水平、能力、资历的证明。这种证明不是户口本、身份证、人手一册。不是排排坐,吃果果,人人有份。也不像改革后长工资那样,时间一到水涨船高。它是有名额、有限制、有比例的,它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想想明年够条件的一下子就冒出了三四个,她就头疼。怎么办?她叹了口气,又一次感到了命运的捉弄。
“话已经说清楚了,你是咱们组的头,一切由你来定。如果你凭手中的权力不让我报,我自有我的办法去争取。不过我想让你明白,我今年所以要势在必争,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有难处。我今年参评的确是对你不公平。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我没办法。”说罢,不等何琦开口,便径宣向门外走去。
“哎!等一下,你就不能把话再说清楚一点儿吗?”何琦的声音不觉中高了八度。
还不够清楚吗?今年我申报高级职称,再说什么也还是这么个意思。”刘杰推开门走进雨中。
“你……拿上伞!要感冒的!”何琦在门口喊道。
“没关系,我结实着呢!”刘杰头也不回,大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