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在雨中走着,他不好意思回头,他不忍心再看何琦那张惊异的脸。他所以要争这个职称实在是事出有因的。几年前,他的母校--南方的那所名牌大学想调他去任教。那是他的研究生导师鼎力相荐的结果。他要是真成了这位导师的属下,事业有成,前途无量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想去,一直想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发展自己。只是前些年妻子执意不愿意离开北京,他也不想过牛郎织女般不安定的生活,所以调动一拖再拖,始终无法落实。现在,“祸兮福所倚”,妻子撒手黄泉,像给他松了一道紧箍咒,再也没人能干涉他了,再也没人能限制他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了。最近导师又来信催问,他便明明白白地回了信。决定南行!
刘杰虽然平日是出了名的清高自傲,可是文人的虚荣却分毫不少。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到那样一所名牌大学去发展,顶着个讲师的头衔上课或做学问都很没面子。况且,那是一个人才荟萃、精英群集的地方,在那样一种新环境里,他要在职称的塔座上再上台阶绝非易事!现在,他还没成行,就似乎已经感觉到那种严峻的文人相轻的竞争气氛了。怎么办?他思忖再三,办法只有一个,毫无疑问,要想在新环境中有个高起点,就只能在老环境中上台阶。他知道在学院里解决高级职称对他来说并不难。他自信自己的业务能力,教学口碑在系里是出类拔萃。他尽管还年轻,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是“桃李不言”了。
问题虽然并不复杂,但当刘杰真要下决心“竞争”时,又犹豫了。难就难在他不能无视系里的现实,不能无视何琦的存在。说心里话,在这个系里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据理力争,可是和何琦争却令他无法心安。
说来话长,刘杰虽然晚何琦几年毕业到这所院校,但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温婉、宽厚、善良、平和毫无保留在印在了他的心里。他喜欢这样的女性,欣赏这样的女性。当初,如果不是钟建伟捷足先登,抢先夺下了她的绣球,他很有可能会对她穷追不舍的。可是,他不能不承认他没有钟建伟的魄力,不能不承认他和她缘分浅,因此他终归是得不到她的。为此,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是个嘴上有锁的人,他从没有把自己的单恋向任何人坦露过。连何琦也不知道。他把这种厚重的眷恋深深地埋进了心底,表面上却和她保持着一种纯洁得近乎生分的同事关系。后来,他虽然有了妻子,但何琦的影子却一直徘徊在左右。因为尽管妻子的各种条件都和他有天壤之别,但所以当时能一锤定音,就是因为她的外貌同何琦十分相似。他是伴着心爱的人的影子生活的。妻子死后,何琦的热心帮助,照顾令他感动。他曾心乱过,但是很快就清醒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在她的善良中昏了头,不能亵渎了她的一片真诚。他们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他要珍惜它。所以他以表面的冷淡掩饰了内心的渴望,这一点,外人是很难猜到的。
为职称的事他犹豫了三个晚上,想了三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硬下心肠。他想,职称是关系到自己前程的大事,而何琦现在对他来说只是遐想中的朋友真要是敞开心扉,可能连朋友都谈不上,她和他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既然如此,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也许,系里看到他们的这种情况会再追加一个名额也说不定。刘杰就是带着这种心情来找何琦的。他做了许许多多不愉快的设想和猜测。他想如果事情真到翻脸的一步,他也在所不惜。翻了也好,他可以完全抛弃感情的因素,利用他的实力去争取这个名额。反正这次晋升,他要势在必得。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心比铁硬。何琦从冰箱里把剪好的虾,炸好的鱼,酱好的牛肉和西红柿,黄瓜,豆苗等新鲜蔬菜装了几个袋子。每次回娘家,她都事先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因为在父母那里,她是责无旁贷的大厨师。她把这些东西分成了两份,一份让宁宁提着先下楼,另一份自己拿着拐到刘杰门口。她敲了两下,听到屋里有脚步声,便轻轻把袋子往门把手上一挂,转身走了。她不想让刘杰看到自己,自从上午谈话以后,就更是这样了。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还在关心他。她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让她难以琢窘的东西。是什么?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有的时候感到有些委屈,因为刘杰好像并不理解她。
走在路上,何琦还在想着上午刘杰的话:“我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有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呢?即便是有天大的难事,也不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找上门来叫阵呀。这实在是有点欺负人的味道。想到这,她心里更觉得憋闷了……
“妈,你怎么了,走得真慢。”宁宁举着袋子不耐烦地说。
“妈妈老了,怎么能和你们小孩子比。”
“怎么了嘛?”
“真没什么!”何琦接过袋子,挤出了点微笑。现在,家里就这么两口人,对宁宁,她能说什么?他还是个孩子,既不懂大人的事情,也不会说体贴的话。何琦就是有天大的苦闷,也不能对他说呀。她看着儿子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班了,何佳回到自己的小窝,懒懒地靠在床上翻着一本新买来的英国劳伦斯的小说《虹》。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在消磨时间。今天是五·一,偌大的编辑部,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守阵地,直到下班,不仅没响过一个电话,连鬼影子也没进来一个。早知如此,还不如回来躺上一会儿,睡个懒觉。这种杂志社值得哪门子班呢?她随意地翻着书,脑袋却木得一个字也装不进去。她扔下书,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刚搬进来一个多月。大屋作客厅,只有两只沙发,一个茶几和一台电视机,空空荡荡的。小屋作寝室兼书房,摆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小床,两只书柜,挤得满满当当。一空一满,随心所欲驻足,挺好!屋子里还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涂料香。何佳躺在床上,深深地吸着那种别样的味道,用全身心去体会那种沁人肺腑的幽香。守在这套房子里,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充实和满足。要知道,几个月前她的生活还是另一种模样。
那时,何佳蜗居在集体宿舍的筒子间。黑洞洞的过道里,整日的不是小心别蹭着左邻的油锅、煤油炉,就是注意别撞了右舍的被单、床罩。再就是不管自己心里有天大的不快,见了人也要裱出一种由衷的微笑曲意奉迎。虽然每每是刚一转身就恢复了脸部物件的正常位置,但这种面部的撕扯还是要年年做,月月做,天天做。集体环境里,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她没有办法,谁让她独身呢?只能是随遇而安。
可是,随遇有的时候也并不是处处能安的,最令她头疼的是那愈演愈烈的,日复一日的,震人脑壳的麻将牌。那种玩艺简直就像是潘多拉魔盒里钻出来的恶鬼,它往桌上一趴,稀里哗啦,一叫就是一个通宵,当然还免不了要伴上阵阵或兴奋或沮丧或恼怒的痴迷者的说笑声、感叹声、叫骂声。这是个出版社的大院,单身们都是寂寞难耐的精神贵族,闲下来恋恋麻将鬼本无可厚非。可是他们太过分了。他们只顾自己快乐,不管他人死活,简直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捣蛋鬼。何佳有神经衰弱,失眠症,静下来都难以入梦,更不要说这种喧嚣、刺耳、搅入神经的精神折磨了!
于是,她用了塞耳棉球,门上挂了厚厚的毛毯,可是还是没用,这该死的喧嚣就像细细的小虫,无论如何防范,都会顽强不息地钻进她的耳膜。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只好一个人躲到院子里去练气功,借此来消磨时光。可是寒来暑往,躲了傍晚躲不了夜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噪声干扰得她感到自己活的简直就不像一个人。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蜷居着要憋死,飞出去又没活路。万般无奈,她只好借助“安定”来苦度难关。开始时两片还有效,可时间一长,三片,五片都像吞大米粒一样,咽下去磨磨嗓子,什么感觉也没有。躺到床上,任凭上下眼皮如何精诚团结,紧密结合,大脑却偏偏我行我素,死不买帐!直弄得她筋疲力竭,头昏脑涨,麻将鬼却依然故我,其乐无穷……
简直是没人活路了!何佳烦了,躁了,几乎要发疯了。终于有一天,她怒气冲冲地黑着脸、梗着脖、昂着头来到了那乱哄哄的魔窟门口。她运了运气,一脚踢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扯着嗓子叫道:“有完没完,还让人活吗?”
几个年轻人被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傻了。一个个低眉下眼,大气都不敢出。不用说,赶紧起身、道歉、灰溜溜地作鸟兽散了。何佳的脸这才多云转睛。虽然回到屋里自己都憋不住笑得喘不上气来,可是凶神恶煞的形象倒的确换来了一夜的安宁。于是,她终于有了镇恶的法宝。
可是,好景不长,任什么威慑法宝也不能反复使用。故伎一再重演,功效就像顽疾患者的抗药性一样与日俱减。年轻人不再怕她了,有时她暴跳如雷,人家还冲她挤眉弄眼,她整个是一个“黔驴技穷”。只能回到屋里长吁短叹。摔桌子打板凳。
一天,何佳从外面回来,路过那个喧嚣的门口,听到里面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她,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屏息聆听。
“那姑奶奶不在家吧?”
“我看见她出去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没事!”
“怕什么?我们玩牌踩了她哪根神经了,干嘛老像是做贼似的休她?”
“就是,她不痛快也犯不上全楼人陪着一起活受罪呀!”
“她怎么了?不是活得挺滋润的吗?”
“你真是个大傻冒!她这种年龄的女人跑单帮,一个人的日子能滋润吗?我听说……”
一阵暧昧的笑声破门而出。
何佳的脸色霎变。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小屋,咣地一声摔上门,一头扑到床上,在枕头里闷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何佳眼窝深陷,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进了主编办公室。
王主编正和一位西服革履的50多岁的人谈话。那人一边昕一边点头。时不时地还询问些什么。随行的一位秘书模样的小伙子正在一边紧张地做着记录。主编见何佳直不愣登地站在面前,便转过身来问:“有急事吗?我这里正向吴局长汇报工作。”他很有分寸地暗示她。
“当然有急事!”何佳没有丝毫退去的意思。
“那……等一会儿我找你!”主编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打发的动作。
“不行,我现在就要谈!”何佳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可是……你看我现在正忙着呢。”主编为难地看了吴方一眼。
吴方笑了,“没关系,你们先谈,我正想抽颗烟歇一会儿。”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往沙发上一靠,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颇有点冲动的女编辑。她外表看去眉清目秀,小巧玲珑的,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么大火气。但她生气的样子很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主编挺尴尬,但事已至此只能听之任之了。他脸上堆笑,冲何佳说:“好好,小何,你坐下。有什么急事说出来听听。”他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很懂分寸的何佳今天是犯了什么病?竟然会当着上级领导的面给他难堪。也许真的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我要调房!”何佳硬梆梆地扔出了这几个字,便一声不吭了。
“什么?是这种事啊?”主编笑了,“小何,你可真能开玩笑,这种事怎么可以……好好,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们还是另外找时间谈吧!你可真是,我还以为天塌地陷了呢,怪吓人的!”主编不以为然地又冲何佳摆了摆手。
何佳突然叫了起来:“没错,就是天塌地陷了!这件事让你这个大主编来看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对我这个小编辑来说却是生死悠关的大事!今天,我只想问问主编,我想调房,这件事你管还是不管?”她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有些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