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况达明他们改编《山鬼》计划取支持态度的教师中,极端分子也是有的。欢庆就是。
欢庆从一开始就是将《山鬼》按敁初的编导意图搬上舞台的最积极的鼓动者。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攻讦,她挺身而出,为扞卫她的学生而战,像母鸡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张开翅膀。她毫不讳言那些别出心裁的才子是她的学生一这包含有多3:意思:凡她开的课他们都选修过他们又儿乎在各方面都追随以至模仿她。
她本身就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的留校以及对她的容忍,完全得力于校长蓳敦颐为代表的一批所谓改革家。对他的非议,包括了她的授冻方式,政治态度直至个人行为。她授课的讲稿完全是公开的,全部复印了,预先交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她的教室动辄人声鼎沸,论战得一片昏天黑地,而那些论战常常是她挑起来的。她开的课几乎从来没有过闭卷测试,她给尖锐对立的两种结论都以高分。她的单身寝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可以自由出人。休息的日子,他们就在那里打平伙,痛饮,狂舞,不知东方之既白。她为被爱情困扰的学生出谋划策,为痛苦的心灵作粮神治疗等等。
那末,看来,你是担任此角色的最佳人选了。
那些跟她争得面红耳赤的人最后说,不无嘲讽。
这倒是真的!欢老师(学生们不喊她的姓),你来演,你演最合适了。
被提醒的才子们两眼灼灼发光。
我浪?
只有你演。你有足够的条件,也有足够的勇气。
可以考虑。
欢庆说。
对欢庆非议最多的是她的私生活。一个才貌俱佳的大学教师过了三十五岁还无归宿,这本身就大可疑虑。关于欢庆私生活不检点的唯一证据是她的电话持别多。给她打电话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几乎都是男人。长期以来,差不多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教研室还是楼道里的电话一旦响起,人们总是会说,不用接,肯定是找欢庆的。
对欢庆的关注,有的无疑是出子嫉妒,甚至是出于某种窥视欲。但也确实有人是出于真正的热心。她们积极地为欢庆获得爱情四处奔走,许多人常常弄得满头大汗,寝食无常。她们都从万人丛中给欢庆挑选出了绝对无可挑剔的可供选择的对象。而欢庆都一律绠不经心地答应,又都一律溲不经心地不去赴约,又都一律漫不经心地对待被事负了的好心人的伤心的责铪。心里面暗自好笑。她们都觉得自己是慈箝家,是伟大的利他主义者,可是她们的热心里到底有多少利他主义的成分呢?她们不过是希望别人惑激从而使自己获得一种高尚感、优越感罢了。更有些人则只不过希望把别人也尽快纳入她们已经进入的生活规范的轨道,让别人也跟自己一样套上一个不堪重负却又浄扎不掉的轭头,从而得到一种心理的平衡。
不论这些古道热肠、悲天悯人的慈善家如何地委屈、抱怨、甚至愤慨,欢庆始终微笑着沉默不响。那微笑让人猜不透究竟是歉意还是开心。这种时候,她总是很鬼,有一种喜剧式的严肃,仿佛在悠闲地琢磨着人类的懦弱和贪图名利一类问题的哲理,而你却无法指出来。
除此之外,欢庆在政治上也颇令人失望。
在农场,在所谓青年突击队,她起先同其他四位女孩子一起被称作农场里的五朵金花。不论是因为劳动态度还是因为长相,总之她们是最引人注目、最有希望的五个女孩子,最早一批成为人团对象。但唯独欢庆却令人惋借地很快凋落。使有关领导最生气的是她的不争气。当时,农场党委曾经以决议形式确定将青年突击队的五朵金花作为典型加以培养。他们常常安排一些事后显然会产生轰动效应的任务由她们来完成,以加强她们的特色和影响。那次,为了推动发展生猪的运动,决定让五朵金花首先在农场实施猪的人工授精技术。对这件事,欢庆本来是抱有极大兴趣的。但是当她发现,事情尚未开始,有关的总结和报道就已拟好,记者和宜传人员蜂拥而至,她忽然觉得,这件事本身的怠义已经失去,剩下的意义只是农场领导和其他别的付么人所需要的宣传效果。这种宣传事先有一种既定的模式。各种事实只是填充这个模式的材料。等到它从摸式里翻出来之后,已经面目全非。本来具有的可信性也丧失殆尽。即便采取了某种比较容观的方式,比如采访对象的现场录音、书信、日记、决心书的镝录等等,也都经过事先的精心构思,或事后的楮心修改,使其显示出来的只是那些合乎既定要求的部分,而把那些真实的行为赖以发生的思想、动机、心理完全弃之不顾。丁一是一些抽去了真实性,因而也丧失了生动性和丰富性的灵魂,被改造成了一些光彩四射却奄无生气的漑念的塑像,一些可以随澈摆弄的,只安装了很简单的几个动作程序的机器人。使用这种模式的人也许毫无恶意,却有充分的自信相信自己有权决定别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苒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更可笑的是那些被任意涂抹任意夸张任意改造的人本身也往往不承认被涂抹被夺张被改造的事实。他们十分乐意地接受别人为了种种目的随心所欲地加在他们头上的种种桂冠,很快就昏昏然起来,连自己也觉伢花非花兮雾非雾,不知庄周之梦蝶与、蝶之梦庄周与。伹是欢庆却不觉得除自己的存在之外还需要别人来陚予什么与自己奄不相干的意义。不,她不需要什么桂冠。如果需要,她自己会用树枝、用草去编。那次她突然当众离开了表演(她认为那是表演)现场,她不愿演戏。不愿那么驯颐地扮演社会动物的角色。她无法接受这种用模子重新铸造活人的行为,哪怕是被铸造成一个光芒万丈的人。那种被铸造感在她看来同被肢解、被阉割、波强奸的感觉无异,使她恶心。农场各级领导后来几乎都不肯原谅她。在她后来报考火学的时候给予了种种阻挠。最后给了她一个评价极低的鉴定。
在大学期间的那些时尚的高谈阔论里,她也曾经卷入一些政治性极强的争论。那时候,马克思主义的声誉已大不如前,风靡大学校园的是弗洛伊德、萨特、尼采和叔本华。但是她坚持认为马克思主义有着理论上的无与伦比的精致和傅大,马克思主义理想也无疑是迄今为止最为美丽、最为完善、也最具有实践性的理想。可争到后来她又忽然感到了乏味和无聊,先自住了口。因为她的这些在当时颇具反潮流气魄的见解,系团委书记满怀信心地主动来向她表示友好,并征求她对加入团组织的想法。没有想到欢庆又矢口否认做过什么为团委书记所称道的事情。
没有什么,真的,我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优秀。我说的是真话,您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我。一旦您真正了解我了,您会大失所望的。
欢庆的脸上又浮起那种漫不经心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使团委书记平光眼镜背后的服睛大惑不解地眨了老半天。
不,欢庆不想伤害什么人,也不想取悦什么人;不想干预什么人,也不想就范于什么人。同那些不能唤起她任何兴趣的人(对她来说,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类)在一起,她总造沉默着,心不在焉。别人只觉得她故作孤傲状,其实在她自己,却只是一种漫无目的的发呆,像森林和海洋动物那样有好大一会功夫茫然自失,在内在的迷误中沉思着,苠到突然之间被什么惊动,从遥远处唤回自己,把自己重新领回到自己这里来,然而清醒的时候,她又觉得寂货难耐。周围的人要么永远明沉若脸,莫名其妙地防范着什么,要么虚情假意地打哈哈,极力掩盖刚刚还在议论什么的尴尬。她努力争取各种机会去参加的那些学术会议,哪怕是规格很高的、有很着名的大人物莅临的全国性学术会议,引起极大轰动效应的也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貌似睿智深刻却庸俗浅薄得要命的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油腔滑调或某位老得已经口齿不淸但坚守在首席位置上的名人义正词严地反复强调自己正在地摊上贱价处理的着作是钦定的盖肚之作以及自己是钦定的伟大作家或某位刚刚放洋归来的风头十足的女强人就她在国外妓院的见闻大摆其谱;或某位状极深沉的研究生的关于中国二十世纪压裉就没有文化连语言都是舶来品I中国人必须同西方人杂交以改进人种如此则华文明有望的宏论;或某位刚升起的文坛新星关于生活根本就没有意义、文学更无所谓价值,他之弄文学只是玩文学,是流氓大转业的宣言。再不就是在走廊里、餐桌上、席梦思上传得唾沫四溅的似乎耸人听闻,实则一钱不值的玫界文坛的黑幕新闻、小道消息、风流韵事。以及气功、特异功能表演和从手相判断某人有几个情妇情夫之类。在东大所在的这个中原重镇,学术界的各类沙龙近年也颇为活跃。她去过据说是集中着本省最为杰出的精英的一个叫做所谓文化开发的沙龙,最终发现糜集在那里的不过是一班大言不惭的无聊文人,他们大约什么都开发,恰忪不开发文化。再没有比在人海中行走更感到孤迪的了。你走遍东南西北,到处都重复着相同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相同的恭维、颂扬,齿定和否定,相同的设骂、中伤和永无休止的牟骚。无数人张口闭口,都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手势,连声调和音都似乎是事先统一规定好了的。在欢庆看来,站在这个据说已经膨胀到了人口危机的临界点的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却像站在一片灰色的落光了树叶甚至被剥了皮的冬日的树林里,只有无边的寒冷和寂寞。没有对话者,没有可以倾诉者,而听到的只能是一片嘈嘈切切的、毫无价值的只能使神经受罪的噪音。一切都这么使人厌倦,使人懒散得不想干任何事情。她从来看不完一本书,偶尔涂鸦的笔记也是一塌糊涂。过了一个星期,连她自己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唯一可以用来填充太多的时间空白的是学生。她跟学生的过子随便轻松的关系使有些同事觉得她纯粹是沽名钓昝,而受到她恩宠的学生们则引以自豪。然而,他们谁又愦得了她的内心?
别人也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任她孤独。她忍受孤独之苦却又享受不到孤独的宁静。除了善良和不怀好意的人给予她那么多的关怀、关心、关注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电话一她几乎每次外出参加一次什么活动,或者在某个成人教育什么班上讲过一堂课,电话就成几何级数地增加一次。要求探讨,要求商榷,要求请教,要求……总之,这个营养化程度并不高的社会居然养育出了那么多精力过剩的人。
然而,在这些人中,却出现了老孟。
假使没有那个早晨的邂逅,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本来说好了一早就下山的(想多跑几个风景点、但司机临行前突然说车子要加油,她、于是去餐厅用餐。她来晚了些,大部分人都走了。她随便在一餐桌上坐下来。桌子的对而只刺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吃完了,正抬起头。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就不知为什么固定住了。
你好。
然后他们互相笑一笑。
他坐着没有起身,似乎是为了礼貌。
但是她看出了他的局促,拘谨,若有所思。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站起来。
他们一起往外走。
走一走?
走一走。
她忘记了让同车的人转告不要等她。他们走下山坡的石阶,又走上山坡对面的街道。街两侧的铺面刚刚开门。早早起来为赶往各个风景点购买食品的人已经很多。他们保持着距离,不时被人隔开。走出街道后,他们踉在一大群人后面往离街道最近的一个风景点走去。到了风景点。那一大群人在入。消失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环山盘旋的汽车路。极少有步行的人。从这个风景点开始,步行的旅游者都走小路,小路快捷得多。
坍荡的授长的道路从他们面前绵延地伸展开去。一边是弥漫着雾霭的峡谷,一边是葱茏的山。上面,蓝天如洗。偶尔有一大片云漫过山顶,投下一大片无声的阴影,然后又消失了。过去的很多年就像只是昨天。今天则是昨天的延续。昨天没有走完的路和没有说完的话今天又自自然然地续上了。
弄不清那次为什么让他去总结所谓青年突击队的先进事迹报告。当时他在农场里差不多是声名狼藉。一个让许多人垂涎的小寡妇不顿一切地爱上了他这个内控的下放右派。他们终于有一次被人从草垛里揪出之后,小寡妇当众声明她是主动的一方。后来把他调到另一个生产队。他同小寡妁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有好几个月时间,他被严密地看守着,小寡妁无法接近他。冬天,小河上的木桥被风雪摧垮了,小河里堆满了雪。人们的兴致日淡,终于倦怠了。小寡妇在一个又一个深深的雪夜里,躺过齐肩深的小河,去跟自己的情人相会。天亮前,又从雪水里滴下来。
使人又忌恨又感动。使他神秘。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处境将要发生重大变化,宵枱察院在讨论着把他调回去。农场党支部书记喊他去,向他交代完采访青年突击队的任务后,他很惶惑,但还是去了。
听介绍,座谈,肴材料一主要是突畓队员们的笔记、曰记,给各个节曰特刊的诗、短文、入团或入党的申请书、思想汇报、开展某项运动的决心书、志愿书,等等。这样,他读到了她的日记。
很难说这是日记。里面没有清晰的时空概念,看不出任何生活的外在形式的流动,也没有逻辑。只是一大片各独立的、互不连贯的句子。每一句都有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明确的或不明确的意义。这些句子没有一句是从现成的报章上摘录下来的,没有一句时兴的豪言壮语。仅凭这些句子,你不能判断定作者属于哪个时代。这些句子是任意涂抹上去的仿佛是在梦幻中写出来的。在这一大片混沌迷蒙中,你时发现的只是那些闪闪烁烁、难以捉摸的亮允。
正是这些亮光吸引了他。他把它们连缀成一中心理轨迹,幼稚的、懵懂的,却是奇异的、不安宁的、超现实的一种轨迹。在那个时代,这是一种奇迹。他的惊异,不下于桑图拉在黑喑的西班牙山洞发现公元前一万五千年的旧石器时代的阿尔太米拉石窟壁画。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恝要单独跟她谈一谈。他很小心。在她之前,他征得突沿队负责人同意,先找了其他几个人个别交谈。然后才轮到她。方式同其他人一样:傍晚的时候,沿着江堤边走边谈。不同的是他没有作例行公事的采访。
我呑了你的日记。
默默地走了一段之后,他说。
是吗?怎么样?很怪,是吧?
她说话节奏很快,表情丰富,随便挽成一束的头发在后脑上甩来甩去。
很怪是呀,他们都说我很怪:是有些怪。
你也这样看?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看?
你不能。
根据什么?
他不由抽了杣嘴角。
我注意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