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和穷人的界限是非常明显的。牛德衡有时候想想,心中特别愤恨。这个老太太,居然有好两处房子出租,而他现在居然在这个城市连一个安身的都没有。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牛德衡就是一个反抗的人!
“是他吧?”这个自主为是小说里牛德衡事实上却是一个叫做刘德衡的人的农民工同乡这样问,并且露出狡诘的笑,“他现在应该是大发了。”
我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对他说:“这不是真的,小说是虚构的。”他仍然坚持说:“嗨,我知道你们小说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地址,我想去看看他。”
我知道和他有点说不通了。我说:“你看,我写的这个明明叫牛德衡,而你那个同乡叫刘德衡,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可他坚持认为牛德衡和刘德衡,就是一回事,说我用的不过是小说家惯用的春秋笔法。
可是,他哪里肯信?
麻烦总是不断的。
那天,我真是费了很大的努力,才送走了这位非常麻烦的读者。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把我的新作看完,他只看了前面的两部分,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向我打听“牛总经理”的下落。也许,在这个城市里,他的确感到了困难,急切地需要寻找一个可以帮他摆脱困境的同乡。他在我的屋里,看中了一双我早已不穿了的旧胶靴。我送给了他,还给了他一百元钱。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以为这样的荒唐闹剧有一回就够了,谁想第三天,又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那个人,自称是我这部小说里的某个原型。他在电话里急切地说:“你写得真好。你写的就是我啊,写得真是太像了。特别是在海南的那一段,完全就是我的真实写照啊。”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致富!致富!致富!”中的第四小节:
获得了巨大成功的牛德衡那会儿满心都是喜悦,满眼都是鲜花。他雄心勃勃,决定再往大里干。在一个饭局上,他认识了一位据说来头非常大的公子。那个公子年轻,讲起话来,完全是目空一切,目无余子,目指气使,十分的嚣张猖狂。众人群星捧月地围着他,争相献媚。牛德衡在边上,只有听的份,根本就没有插嘴的份。在年轻公子的吹嘘中,他简直就是无所不能,除了联合国,其它什么地方他都能插上一手。一句话,没有他办不了的事。谁要想发财,搞一块地皮,或者从海上走私一批货物,那绝对就是小菜一碟。
牛德衡的心早就在一边狂跳了。这就是菩萨,这就是财神,活财神啊!如果能抱住他的大腿,他牛德衡还有什么样的大事业不能成就?可是,这样的人物,背景深厚,眼界宽阔,哪里是他这样一个人能“傍”得上的?看周围那些向他献殷勤的人,都是在商界很有些名气的实力派人物,更有一些和政界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有省里的,也有市里的,至于什么厅级干部的公子什么的,根本就不在那年轻公子的眼里。
可是,就在他暗自感到悲叹的时候,那个公子却主动问他在做什么生意,弄得牛德衡一时以为是在梦里,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直到有人提醒,他才知道是真的,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看你是个老实人,”那个公子莞尔一笑,好像全然不在意他的这种失礼,“商场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道的?”他顿了一顿,看了牛德衡一眼,全不顾其他人看他们俩的目光,缓缓地又补了一句,“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说完,再也不看他。
牛德衡激动啊,在回去的路上,他真恨不得跳起来,高声地大叫。他想让全海口市的人都知道,他牛德衡有了救星,有了大靠山。他想:此刻要是有人来一齐分享他的喜悦是多么的好啊。激动中的牛德衡,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洗头房,面对那些围上来的妹子,也不加挑选,随便搂了一个就进了小包厢。“好好待候我,对你有好处。”他说。那个妹子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嗲嗲地缠着他说:“你是我老公么,我还能不把你待候好?”牛德衡笑起来,说:“你懂事么。我发了,以后有你的好处。”那个妹子听了,的确就很努力地做。牛德衡一边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做,一边又语无伦次地说:“我他妈要做一笔大生意,到时候要把你养起来,省得你在这里做了。”身下的那个妹子听了,就越发搂紧他,发出一阵阵娇喘,说:“老公,快,快,用劲!”
那个晚上,牛德衡不知道自己究竟对那个年轻妓女说了多少关于自己要发财的话。他对那个年轻的妹子当时也的确产生了要把她解救出去的念头。――把她从众多男人的性爱下,解放到自己一个人专制的性爱下。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把牛德衡给迷住了。她的身材好极了,屁股小巧,乳房也是小小的,乳头红红的,像一个新鲜的处女。牛德衡内心里喜欢那种乳房不大不小的女人。而你在这种场所,经常能遇到要么是青涩的,要么就是熟透了,松驰下来,早已经失去热情的浆果。那个妹子一昧地迎合着他。顾客就是上帝,她懂。她只有把上帝待候好,上帝才会经常性地到她的两腿中间排泄。关于他要把她解救出去的话,她也是一昧答应着,但她知道,他是绝不会来真的。男人都是这样,在那种时候,你让他喊你亲娘都可以,事情一过,就全忘了。再说,如果他不是那种百万富翁,她是绝不会同他出去的。他想解放她,那还得看她愿不愿意呢。
一个星期以后,牛德衡在明珠大厦的套房里,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公子。面对着那位年轻公子,牛德衡诚惶诚恐。
年轻公子个头不高,脸色白胖,挺有贵族气派。板寸头,脖子上挂了一条又粗又重的金项链,非常扎眼。脚下穿一双黑色的平底布鞋。“有一个项目,不知你要不是做?”年轻的公子慢条斯理地问他,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啊,他们这种人,让你做,完全是一种赏赐。他们有的是数不清的想挤上前来的合作伙伴。
“石油。从中国石化搞来的计划。一千五百万吨。一吨就算赚一万,一千五百万吨就是一千五百万。我们三七分成。”年轻公子依旧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说。
牛德衡的心狂跳起来,就算拿三成,也是好几百万哪。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三天以后,牛德衡按照那位年轻公子的要求,将算是合作保证金的二十万块钱,汇到了甘肃某公司的一个什么账户上去。据那个年轻公子讲,石油计划就是由甘肃的那个公司负责运送到海南。接下来,牛德衡就是无尽的等待。事实上,牛德衡把钱汇出去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不安了。那笔钱毕竟是他的全部家当,要是有了闪失,他就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那二十万,实际上就是他全部的生命。可是,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那是不可能的。想想围在那个年轻公子身边的那些人吧,他们哪个不比他更牛?一个国家副总理的儿子,不可能贪他这点小钱。
一个星期过去了,牛德衡不安了,可是他还是没敢打那位年轻公子的电话。――要想和人家长期合作,就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终于忍不住,但他也只是给甘肃那个公司打了个电话,可是对方却显示是个空号。怎么可能呢?牛德衡再打那个年轻公子的电话,居然也是空的。
牛德衡这才慌了。他四处向人打听那个年轻公子的下落,可是,他就像从这个人间蒸发掉一样。再问问那天参加那个饭局里的一些人,他们也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什么国家副总理的儿子。他们也是听别人介绍的,才参加的。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牛德衡又在海口找到了好几位和他一样的受骗上当者。那些公司比他还要惨。一层一级地反映上去,才发现,所谓的那位国家副总理的儿子,纯粹是虚构的。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读者,现在还在经商,是一个公司的经理。他说当年他在海南,倒不是上了什么国家副总理儿子的当,而是上了一位冒充南方某沿海经济大省,省委书记儿子的当。
“问题是后来有一次我还真找着那个骗子了,结果钱没要着,还被一群人打了一顿。那时候感觉真的就没有道理可讲。那帮人还限定我再也不准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再看到我,那就是我小命不保。”这位读者在电话里说,“当时万念俱灰,只想跳楼跳海,死了算。”
“那你就太便宜了他们。”我说。
他在电话那边笑了一下,说:“是的,那是在一种极端的情绪控制下。”很显然,他现在早已经从那次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他没有向我介绍他现在的公司情况,但我能想像得出,他现在活得不错,公司做得也挺大。一个受到磨难的人,经历也是一种财富。他后来再做,一定就稳重得多,谨慎得多,成功的机率也就更大得多。
“W作家,有空请你到我们公司来坐坐。”他这样邀请说。
我说:“好,如果有机会。”我这样答应说。但我知道,这也只是一个读者对一个作家的一般客套而已。过去,读者对作家是有一种神秘感,甚至是一种崇拜,现在,作家已经严重的世俗化了。这位,其实还与一般读者不一样,与那个找上门来的农民不一样。他是一个公司的经理,一个有钱人。他所以给我打那样的一个电话,可能只是因为那一刻特别的无聊。通过这样一个电话,他有了一种满足感。
“我要和你谈谈,我的经历绝对是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写出来,我敢说,比你这部《掘金时代》还要精彩。”他说。――经常有人对我这么说,他们对自己拥有的经历的不平凡性估计过高,这是很多人的通病。他们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具有传记性――我说:“好,好,有机会一定去听听。”我只想早点结束这多少有些无聊的谈话。
我讨厌有人去和一部小说对号入座,但是,后来我又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部小说出来,总是希望有点影响。有人主动对号,说明我塑造的人物形象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另一方面,在这样一个需要炒作的年代,有人主动对号,说不定就会产生点炒作效应呢。
这样一想,心里就宽慰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