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了。
做梦了。
又梦到了那天的事情,梦到了那个农民工。
“你写得很好,”那个农民工说,“但想不到你把他开始时写得那样惨。他离开我们村里好些年了。你怎么没有写他怎么进城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你看看,你看看,你小说一开始就直接写他如何的倒霉。”他边说,边凑近了我。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报纸,让我看那小说连载部分。
牛经理回到他所在的羊皮巷的住所时,一屁股就瘫到了那张破旧的沙发上。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他出去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个只有十多平方的小屋,既是他的宿舍,也是他所办的公司的办公点。当然,所谓的公司,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典型的光杆司令。
他躺在那里,半天也不想起来。他真的是累极了。这一趟下乡,他一无所获。如果他再搞不来一点钱,也许他就要从这里滚出去。房东在半年前就已经向他讨要房租了。
房东老太太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可是她算计起钱来一点也不糊涂。这让牛得衡总经理恨得牙痒痒的。身为一个总经理,竟然落到如此田地,真是可笑。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他妈的总经理?这年头反正也没有什么真话,印在名片上唬人呗。没有谁是真正的总经理,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不择手段地捞钱。有一个总经理的头衔,别人才能信任你,办事才好办。其实也别管别人是不是信任你,这年头,在商海里的人,心里都是一本明账,谁真谁假,但至少是自己面子上有光,好看。自己骗自己,心算是一种心理治疗。难道那次他在公共汽车上,不是把那帮乡下佬吓得一怔一怔的?
村里没有人信任他会欠下一屁股的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发了。七年前,村里人就相信他发了。他没有理由不发。他是那个乡里出来的最聪明的人。他做过教师,做过一个小小校办厂的供销员。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能说会道,精于算计。如果他这样的人不发,还有谁能发?但现实是无情的,他大大小小做了无数的生意,每次开始时都是一片美好的前景,可结果却是一败涂地,亏得一无是处。他甚至把过去的积蓄也都赔了进去。五年前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和他离了婚,只落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倒也好,他想,这样清静。可是,离婚的这五年来,他一次也没有付过抚养费。他已经穷得快要光屁股了,他再也付不起多余的一分钱。这一年多来,他东奔西走,到处寻找着商机。饱一顿饥一顿,那种窘迫,就不用说了。
不过,他也发过。现在,他只能在梦里重温那种甜蜜了。那一年,他一下子挣了十六七万。那是公元1991年啊,一下子就是十几万,相当于现在的一百万也不止啊。他都快乐疯了。在海南,他当时感觉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他当时想:我翻身了。我要创下一番大事业了。我要成为李嘉诚、包玉刚、邵逸夫一样的人物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全国上下,一片经商的热潮。“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打麻将”,虽然夸张,但真是说中了核心和要害啊。改革开放了,形势一片大好。中国人真的是穷怕了,一旦有了机会,纷纷下海。牛德衡当然记得,过去因为家里穷,他们家有十多口人,三顿饭都吃不饱,他父亲为了能活命,偷偷贩过一次大豆,结果被抓了起来,以“投机倒把”罪坐了三年的牢。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能放过?许多人都下海了,机关干部、大学教师、报社的记者,他们可都是精英哪!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整个八十年代,到处流传着类似这样的格言。在貌似贬斥金钱的同时,却充分肯定金钱的作用。钱,就是一个好东西。它就是真理!如果说开始人们还有些麻木,但在看着那些最初的那些社会闲散人员依靠小摊小贩就能腰包鼓起来之后,心理失衡了。许多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里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精英的价值倾刻间就失去了。南方一开放,结果拥往南方的人流就像潮水一样,淘金,淘金……
牛德衡就是那个时候到海南去的。当他渡过琼州海峡,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不但有像他这样的教师,甚至硕士、博士都有。饥饿的肚子,饥饿的眼神。眼神里透出的那种饥饿的远比肚皮的饥饿要强烈十倍。
南国的阳光让他有些晕眩。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公司。走在大街上,你刚想开口问对面走过来的人,他已经先张开了嘴,“兄弟,有机会吗?”没有机会。可是,另一方面,谁谁发财暴富的消息,简直铺天盖地。于是,每个人都咬着牙在那里坚持着。为了生存,牛德衡从最简单的工作做起,送货、推销汽车轮胎、经销机油,很多公司付不出钱来,你找上门去,他就让你推销,按照实绩计酬,事先你还得自己垫上一笔保证金。可是,你知道整个海南有多少人在推销吗?
不计其数。
他在海南不到两个月,就把身上带去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他从一开始就相当节俭,几乎就到了吝啬的程度,也许不过二十天就用完了。走投无路之时,他给妻子打电话,请她再给他寄点钱。可她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我没有钱!”她是一直反对他辞职的。她认为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在最后的时刻,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他给他所认识的每个亲属和每个熟人打电话,请他们支持,但都受到冷遇或婉拒。结果都是一样,对方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候他甚至想:只要谁肯借他钱,哪怕打他一顿也是好的。可是,这也只是一种奢望。一个晚上,他坐在海口市五一路的天桥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流,他想到了要打道回府。现实是严酷的,你要想赤手空拳在海南打天下,是比登天还难。想想这几年在海南发起来的那些人,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致富的。有些人干脆只是倒卖政府的红头批文,就能几百万几百万地赚。这就是“官倒”。那些来自北京或其它什么地方的高级干部子弟们,坐着飞机从海口进进出出,把能赚的钱都赚走了,而一般人却还在继续天真地做着发财的美梦。
“老兄,看你也是从外地来的?”有人说。这时,牛德衡才发现自己的身边坐了一个人。看那人的样子,也是来这里淘金的。
“你呢?”他反问。那人笑了一下,说:“一样的。”牛德衡不再说什么。“他妈的,这年头,要想发财,不容易。就算是海南遍地是金子,这会也早被人捡光了。几十万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发着绿光。有多少钱捡不光啊!”他说。牛德衡心想:是啊是啊,我们来得还是太迟了。要是来得早,也许还能掘一桶金。作为一个要在商界干一番大事业的人,第一桶金往往显得非常重要。
“我现在正在研究《厚黑学》,”那人说着,递给牛德衡一支烟,点上,深深的、美美地抽了一口,“要弄懂。这商场同官场一样,不能太老实。没有道德规则可循的。诚信,是不能致富的。坑蒙拐骗,你能都用上,说大话,说假话,你能做到跟真的似的,那你离发财的日子就不远了。”
“这个时代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一定要抓住机会。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发了起来。先是小商小贩们发了起来,接着现在又是官倒,下一个浪潮呢?也不知是谁。社会在分化。如果我们再不抓住时机,你就永远地失去了机会。阶级的悬殊会越来越大。如果你不发,那么会一直影响到你的下一代,就是赤贫阶级。”那人说,“一定要致富,致富,想尽一切方法致富!实际上,我们这个社会正在重新洗牌,原来工人阶级是老大哥,农民是老二,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如今的工农兵学仕商,秩序变了,是仕、商、学、兵、工、农。仕,是排在第一位。中国是个官本位的国家,当官,还是比什么都强。接下就是商了。经济,越来越重要了。没有钱,说什么都是假的。”
应该说,那个人在那个晚上给牛德衡好好地上了一堂课。过去很多模糊的认识,一下子清廓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清那人叫什么名字。那个晚上,他没有说,他也没有问。都是淘金者,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名字是多余的。也正是受了那人的教诲,所以牛德衡打消了退回的念头。而他这一打消,才有了他后来一次挣了十几万的辉煌战绩。当然,只是过眼云烟哪。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十几万攥在手心里还没有焐热呢,转眼就没了。
那一次真是刻骨铭心哪。
今非昔比啊,牛德衡想:现在,他连房租钱都付不起了。每次,他像做贼一样地,尽量躲着那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一出现,他的心跳就加速。他现在的心脏越来越不好,有相当一部分是被老太太吓出来的。好几次,他刚想出门,或者从外面刚回来,老太太尤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哈!快把房租交来,你已经拖了多长时间了?”他就赶紧满脸堆笑,说:“大妈大妈,我有急事要办呢,最近忙得很。一项几百万的投资,忙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啦。等些时候,等些时候,我让下面的人,一次性付你一年的房租!”老太太当然不相信,因为这种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也别付我一年的房租,你把欠我的房租付清了,立马走人。”
这真像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牛德衡也看出来了,老太太早已不耐烦他了,早想赶他走,可是她又心痛他欠下的那几个月的房租,只要他一天不付清,他就别指望从这里走开。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发财。她总是希望他有一天能付清,然后从这里搬走。而从他来说,他拖欠房租,正好可以延长在这里的居住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