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看完林非的稿子,鼻子都快气歪了。这是一篇记者部专门策划,准备了一个多月的访谈文章。访一位个性十足,故事味儿十足的文化馆馆长。文章是反映他近年来如何盘整资源,变劣势为优势,搞活经营,壮大集体经济的。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典型,这么深刻的一篇透视文章让林非一访,却整个成了一篇地摊的八卦。说调侃不调侃,说幽默不幽默的,像个什么东西?
柳平喝了口茶,压了压火,闭着眼睛等林非。
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柳平在单位里的无名火特别盛,鬼催似的三天一小发,十天一大发。虽然发过之后她就后悔,但一遇到事就控制不住。这是怎么了?是更年期吧?五十岁的女人发神经,不是更年期也是更年期,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大概有两年多了,柳平为自己急躁的工作方法、恶劣的处事态度没少在部门会上做检査,她的检査不是文过饰非,故作姿态,而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的。但认错归认错,时移境迁,第二天碰上事情她还是忍不住,火爆依旧、叫喊依旧、疯狂依旧,挡都挡不住,真是活见鬼了。
近来,柳平在记者部的小环境里,越来越感到了一种令她牟总的汛抑,她感到人们好像都很怕她,躲着她,不敢和她多说话、不敢和她开玩笑、更不要说私下里的促膝谈心了、这多痛苦啊!这对她这个一向提倡亲和办报,并身体力行树立部!强劲凝聚力的记者部主任来说,不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日积月累,这打击就像心中的一个结越系越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大伙让着她、躲着她绝不是怕她。这年头,人们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大的连老虎屁股都敢拍,谁怕谁呀?人家不招她是因为:怕她的火发起来没完,怕她的话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招了她麻烦!在这样的:作环境中,她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不适应,也越来越无所适从了。
柳平坐着,眼看着神采飞扬的林非一步一摇地走进记者部,心里的火又要往上蹿,她咬了下嘴唇压住了。林非今天的打扮好像是故意在逗她的火。他今天穿了件粉红色的白领套头衫,脖子上晃荡着一个棕色皮图腾项圈,头发被香喷喷的发胶支棱成一个锋芒四射的大刺猬,刺谓的毛还红一道绿一道的,活像柳平在东北兵团豆子地里见过的田鼠背。
柳平看着这个一蹦一跳的田鼠背,一时竟没了话说。
田鼠背却笑嘻嘻地探过头来问:老姐,听说你找我,有啥指教?林非是个北方大学传媒系毕业的大学生,在京城传媒业混迹多年,他很能干也很活跃,是记者部里惟一敢经常和柳平开玩笑、逗闷子的年轻人。今天,他的兴致特别好,因为他昨天晚上以改革发展的高速度和与时俱进的务实精神,完成了柳平交给的特稿任务,所以他一上班,就喜气洋洋地凑到柳平面前等表扬。
柳平点了点头,目光从田鼠背上移开,她指着桌上的稿件不软不硬地问:大记者,可不可以先说说你这篇文章是怎么炮制出来的?
林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炮制的?老姐,我不是和您一起精心炮制的吗?
柳平皱了皱眉:严肃点,我让你说正经的。
林非晃着脑袋我说的是正经的!立意不是和您一起商量的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吗?
柳平嗓门儿高了:还猪八戒的五十六变呢,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续《西游记》呀?柳平的大声斥责令办公室里其他的人都侧目而视,但这会儿谁都不敢说话,因为谁都知道这会儿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林非愣了一下,便哎哟一声坐在了椅子上,他痛苦万般地说我说领导啊!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是什么?随机应变呀!随机应变的内涵是什么?与时俱进啊!文化馆孙经理编单本喜剧、小品评书、新闻梆子、资讯坠子下社区去演出的做法是什么?适时应变,与时俱进啊!我说孙经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这立意多巧妙、多贴切呀!昨天晚上,我一定下这个题目,那个兴奋劲儿啊就别提了,我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一夜没睡觉给您完成了这篇八千字的主打文章,您现在不夸我,还贬我,还说我什么猪八戒、猪九成的?您可真是冤死我了!林非抬胳膊擦眼,佯做痛苦状,逗得屋里的人笑出声来。
柳平也笑了,她说:给我完成?这报社是我们家开的?林非,你昨天晚上不是去一醉方休了吗?怎么又变成美猴王折腾了一夜?你到底是陪太上老君炼丹去了,还是到盘丝洞降妖去了?说出来让我听听。她说话时脸上是笑,表情却是僵的。
我昨晚上……一醉方休?林非拍着脑袋,莫名其妙。柳平认真地说林非,你听好了,我们这张报纸不是普通的图画纸、黑板报,我们是政府的机关报,是喉舌。你写专题报道文风活泼一点儿这没错,但要适度,要有分寸,懂吗?林非看着柳平,还是发愣。
柳平接着说广年轻人,我们写文章要有使命感、责任感,绝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如果在采编新闻的过程中,你只顾―味地寻求凋侃、追求猎奇,让我们的报纸和地摊的小报一个档次,你就大错而特错了!现在,我不想多说,你还是去把标题再推敲下吧,内容等我看完了全篇文章我们再讨论。她的话语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林非这会儿已经五官挪位了。他讨好地趴在柳平的桌上解释道老姐,这个标题真的是挺好的,它多形象、多抓人呀。文章的内容我也真是动了脑、用了心的。求您今天千万手下留情,放我一马,我保证这篇文章登出来,一定会有不小的反响。不信,您现在可以问问大家,这个标题到底怎么样?如果他们都说有问题,我立马就改!林非说着转向他人:王玲你说,这个标题怎么样?有特点吧?
王玲低头,言词闪烁:你怎么问我?谁不知道我这个人是最不会做标题的。
林非瞪眼咬牙:你个胆小鬼,以后有事少找我。
他转而又问许辉,你呢,老夫子,你实话实说,这标题到底怎么样?你可最会改标题了,这画龙点睛的本事可是地球人都知道。
许辉扶了扶眼镜什么呀?标题啊,噢,当然……也还可以再推敲一下,也许……
林非大怒也许你个头啊!他不问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场合问大家,本身就是个二百五。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柳平那张似乎永远也挑不出错来的脸,他深知水大漫不过桥。便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大领导,我改!您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您指示吧,我听着!
大领导三个字显然刺激了柳平,她的气又不顺了,她看着林非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下指示,我要你自己动脑子,自己去改!听清楚了吗?
林非的脸色也阴了下来,他没好气地说好,大领导,我自己动自己的狗脑子自己改!行了吧?他扯过桌上的稿子,扭头就走。
柳平冷冷地说:你先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林非止步,却没有回头,还有什么指示?
你以后的稿子,在用词上要注意规范。
怎么不规范了?
比如说东西就是东西,什么叫东东?腐败就是腐败,什么叫58?搞不懂就是搞不懂,什么叫搞8懂?另外,淫是什么意思?313又是什么意思?
林非咬了咬嘴唇,这都是些网络语言,用我现在一句句地给您解释吗?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柳平说:不用,我只想提醒你,以后在我们的文章行文中,不许使用这种语言。还有,要尽量少用英文,我们不是《财富周刊》,我们是……
还有吗?林非不耐烦地打断她。
还有,以后上班时穿衣服,要注意……
林非冷笑了,他不阴不阳地说:穿衣服?您怕是管不着吧?您以为您是谁,是我妈呀?哈,省省吧,大领导!我想在您这儿,我没有以后了!还有,这稿子要改您亲自改,我是不改,因为我改不了,就是改得了我也不想改,想怎么办,您随便好―广!说罢,他回头把稿件重重地拍在柳平的桌上,扭头摔门出去了。那巨大的声响溪动了屋里的所有人,人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柳平呆了,空气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这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的一句你是我妈呀?短短的五个字,给了柳平这个在媒体干了二十多年的无冕之王一个当头棒喝。半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件事时,她对林非是百分百的感激,要知道,人的警醒有时只是一件事、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林非给了她一句当头棒喝,你以为你是谁?把她击中了!击倒了!击醒厂!不如归去。冥冥中,她听到了一种召唤……
随后的一整天,柳平都悻悻的。
她在网站上浏览,一个网站又一个网站地点击。每天的新闻就那么多,大同小异。她只是在做一个动作,一个编辑部里人人都做的动作,坐着敲键盘,看网页,仅此而已。她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想,她感到无聊、感到从来没有的没意思,简直是没意思透了。
主任,人事处催我们交竞聘登记表呢。王玲走过来小声说。
交:去就是了。柳平心不在焉。
我们都填好了,就差您的了。
柳平指指打字板:表在那儿,拿走吧。
可是,您还什么都没填呢?王玲为难地说。
填什么呀?柳平的目光仍然在网页上,看那按措辞激烈的有关东北宝马案的网友贴子,现在的环境真是自由广,人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民主真好!
填您想竞聘的岗位呀?王玲还在一边说。
柳平点击着键盘轻轻道广我想竞聘的岗位?你还不明白王玲不知所措我明白?明白什么?是不是还是我们记者部啊?那……我替您填?
随便吧!柳平还在看网页,她无心回答王玲的问题。报社人事处发的竞聘登记表就在边上。改革的第一步是先民主,由全社人员竞聘部门领导岗位。柳平的记者部里有八个人,八张表发下来后,这最后的一张从昨天拿到到现在,一直像个要被斩首示众的犯人似的被悬挂在打字板上,柳平对它视而不见。不知为什么,柳平对竞争上岗几个字十分反感柳平参加新闻工作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争过什么,她做工作一向都是领导分配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努力做好什么,这是她们这代人共同的习性品德。
她从一个普通的记者,认认真真地做到记者部副主任、主任,是自己干出来的。她的部门年年被社里评为先进、她个人年年被上级主管部门表彰,也是她自己拼出来的。在这些成绩面前,连傻子都会得出结论:柳平的记者部主任不仅胜任而且是十分称职的可谁承想到,时至今日,她干到五十岁了,干到正该从从容容做事情的时候,社会上的改革浪潮却洪水般地冲到了报社,冲到了她准备为之奋斗终生的记者部。现在,大幕已经拉开,人们蜂拥地上前竞争,她也被裹挟着一起向前。可是,她向前去竞争什么?记者部主任,自己的职务?和谁竞争,自己部里的年轻人?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柳平心里郁闷,面对这张竞聘登记表她的反感和抵触是自然而然的。仔细想想,今天和林非的发火,也不能说没有这张表的原因。昨天,林非拿到登记表后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开眼啊,让我这个布衣才子天生我才必有用!今晚回去,我一定要痛饮三百杯,喝它个一醉方休!柳平笑着说:好啊!好好喝吧!再做个美梦,我祝你梦想成真!不过在梦里你可千万别忘了要感谢老天爷啊,是他让你时来运转,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可她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那就是:莫名其妙!
见王玲还在身边站着,柳平没好气地从打字板上扯下竞聘登记表说赶快拿走!
可是,您让我怎么填呀?王玲脸都红了。
柳平看着电脑屏幕淡淡地说:怎么填?表在你手里,你愿意怎么做随你便!交了,扔了,叠飞标,卖废纸,爱干什么干什么,我委托笋你,你全权做主了!
王玲傻了,屋里的人都傻了。
不如归去!柳平的耳边又出现了幻听,好像在不远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在呼唤她,那声音幽远流长,充满诱惑和磁性,她笑了,把身边的王玲吓了一跳。
阎涛折起化验单,若无其事地走出医院。
怎么样?没事吧?于丽追着问。
阎涛说当然没事,老天爷讨厌我,让我连偷懒都找不到借口。
于丽惊喜没事就好,你可吓死我了。
阎涛反问吓死你?怎么,没见过人犯胃病?
于丽瞥了他一眼:犯胃病有你那么邪乎的吗?你一定是吃枣撑的,没错广今天,几个杂志社的人在印刷厂做校对,阎涛搬来一箱刚上市的冬枣慰劳大家。开始时,他还一本正经地看清样、对色块,可没过多久,突然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地趴在了桌上,他痛苦万分的样子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但一会儿好像又没事了。大伙不放心,都劝他到医院去看看,他推辞不过就去了,于丽则尾巴似的紧跟在后面,现在看他没什么事,她也放心了。
于丽是一年前,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网上应聘到《文化周刊》的。自视清高的于丽当初之所以决定应聘到《文化周刊》,就是因为在登门摸底的第一天,在电梯里遇到了阎涛的缘故。她和他同乘一部电梯,同在一个楼层出来,她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文化周刊》在几号?
表情冷漠,穿一件黑风衣的阎涛看也没看她一眼,冷冷地说跟我走!
于丽又问您是杂志社的人吗?这个杂志的工作环境宽松吗?
话真多。阎涛自言自语,同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于丽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忽地冒上来一股邪火,她紧跟着这个比自己还狂、还傲的怪人走进了《文化周刊》杂志社,几乎是在迈进办公室的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陡然升起,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个单位干了!从这一刻起,于丽从容地抛出了自己应聘的第一号方案。
当办公室主任公式化地询问于丽各种问题时,她反常态地表现着自己超乎常人的谦虚、恭谨和温文尔雅,语态从容又不事张扬地把自己出色的专业水平、认真的工作态度、团队的协作精神和合理的研发建议表述得十分得体也十分到位。最后,当她从包里拿出了自己近年来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求是》杂志等国家级大媒体上发表过的近十万字的论文、特稿和报告文学等铅字文章时,办公室主任眼睛发亮、脸放红光,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立刻放下手中其它的事情,领着于丽径直来到了社长办公室。此耵,于丽和社长的轻松交流史是谈笑风生、游刃有余。仅一个小时后,她就在社长办公室里签订了应聘合同。不经业务考核,被杂志社当场录取,这在《文化周刊》还是头一次。
社长如获至宝,招聘工作开展两个多月来,以他们单位不高的工资待遇、简陋的工作条件能吸引于丽这样一位高校中文系品貌双全、才华横溢,家境优越且心甘情愿和他签订五年合同的博七研究生,还是第一个。于丽的到来,对面临媒体竞争激烈、立意改革创新的《文化周刊》,实在是雪中送炭!
但于丽当时的想法只有一个,她要和电梯里遇到的那个怪人叫叫板,因为迄今为止,无论是在大学校园里还是在亲朋好友之间,还没有哪个人敢如此这般地不把她于丽这个大小姐、冷美人放在眼里!而他却敢,所以她要和他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