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只有冰霜没有露珠。
春深以后,空气湿润了,小草长得十分繁茂时,露珠便也诞生了。
露珠是附属在草叶上、麦叶上、稻叶上,或是树叶上的。
它不像小草--有根有须,是大地母亲的儿女,可以不断地得到营养,不断地生长,到了冬天,叶子虽然枯萎了,地里的根却依旧活着,来年又是老根发新芽。
它不像大江--源远流长,有时壮阔,汹涌的波涛像起伏的山峰;有时平静,弯弯曲曲的流水像一根银白色的绸带一样,飘来飘去,还有渔帆、渔歌……
它是真正从天而降的。
它没有根,也不成其为流,它就是它--一点一滴。
它有很多的兄弟姐妹,它降临在东方将晓未晓之际。它是无声无息地来到的,没有任何的光彩。
扯去一根小草,还得费一点力气。
踩碎一滴露珠,却是毫不费力的。
其实何必去踩呢?长得又高又大的人们,只需轻轻地用手指一弹,露珠便粉身碎骨了。
然而,碎是碎了,却无法得到它--它变成水渗入了社,泥里有各种草木的根,还有鲜。
聪明人很想把它占为己有,像珍珠似的挂在自家的屋里,装饰一下本来就很优雅的门面,可是却万万做不到--它宁可碎了,也不会成为别人的俘虏。
它是从天上来的,却很愿意到地下去。
在黎明前的夜色中,它是闪闪发光的。
它脆弱,光亮也很微小,只是敢于面对黑暗,而且是清醒的。
小草在它的光亮下醒来。
小鸟找不到自来水,也不会喝鲜橘汁。它们用早展的露水来滋润嗓子,准备着黎明到来之前的大合唱。
只生野花小草的土地,是没有人去施肥浇水的。天一亮,露珠就溶化了,它自己会流到泥土中去,小草的根边上也总是湿漉漉的。
它只是那么小的一粒两粒,却总是用自己的全部,在天亮时反映着太阳的光辉。
它热爱给人类光明的太阳,但从来不以太阳的化身自居。
太阳光辉照耀的时候,它只是更加明亮,更显得生气勃勃,却绝不会变戏法似的化出五颜六色来。
当所有的玻璃窗都开始放光,当各种各样的钟声纷纷报晓,当林中的鸟儿一起歌唱时,它便悄然而去。
它也爱让世界变得恬静的月亮。
月下也有露珠,仿佛是小草、小虫们的小小的路灯。
夜晚的露珠和白天的露珠是一模一样的。
露珠的生命是短促的--不过是瞬间的闪亮而巳。在时间的长河中,它似乎连浪花也算不上。
有人为之叹惜,有人为之悲伤,也有人小看它--露珠也确实是小。
有很多很多的赞美诗--但人们总是习惯于敬仰高的,崇拜大的。
高山固然巍蛾,没有巍蛾的高山,人间就像地後似的平坦,大自然的风光就不知要减色多少!但高山是由一块、一块的石头全积起来的。
不仅仅是一块块石头很重要,就连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石吊兰、山竹花,以及草叶上的露珠也为大山增添了不少生气。
大山也离不开露珠呢!长生不老的梦幻曾经使多少人迷恋丨凡是有生命的,往往都希望长寿。可是,关于寿命的计算却又是各个不一。
露珠在树叶上消失以后,就不复存在了吗?就死了吗?似乎是真的死了,而且连任何遗产、遗物、遗嘱都没有留下。
难怪有人给露珠作过一副对联,叫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横批是:天地过客。
对联是工整的,也不一般化。但我却产生了少许的疑问:既然是天地之间的过客,走这么一段漫长的路,怎么能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呢?
这草木之间,我仿佛感到了形而上学的作祟!其实,露珠的消失,乃是形散而神不散。
它的生命归根结底是和小草、花木密切地成为一体了。是属于最广大的土地的。
它希望山花更加瑰丽,它希望小草更加茂盛!
1980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