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诱惑是在门的那一边。关上的门更像是门。
推门与敲门都想入门。
“没门!”这是深深的遗憾。“有门!”这是长长的诱惑。
进过、出过各种各样的门,但我总是困惑着:门是什么?门在哪儿?
生命先是蜷缩着,有水,后来被挤压而出,这就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门是隐蔽的。
门是羞涩的。
对于生命之门的思考,很可能仅止于天性的冲动,那若开若合、似封似闭的妙不可言里,却蕴涵着庄严、神秘的人生初始。它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并无高低贵贱。
否则,哪有入生来就应是平等自由的激动人心的理念?
五后来,我们有了更多的门。这是装饰与区分这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门,有了髙贵与卑微的区分,所谓“门第”是也,还有象征权力与财富的大宅门。
有的门被彻底物化了,这样的门再也没有灵动之气。
家门永远是个例外,因为有亲情。
但,我们总想着离开这个家,从门里走出去,走得远远的,为了前途和理想,其实就是为了进另外的门。
这便是成功之门吗?
这便是理想之门吗?
人生的路就这样开始了。
人生的悲哀就这样开始了。
古训说:出门一里,不如家里。何况我们已经出门千里、万里?
不是后悔而是追思:哪有比童年、乡村和田野更加美好的呢?
人生的童年为什么不可以漫长一点呢?人生假如没有童真、童趣,那还叫人生吗?
道路与阶梯都通向门。
有陈旧的门。比如宫殿,那门关闭时,历史并没有因此而切断;那门洞开时,历史也不会到场。
过去年代的门,不是历史之门。
历史有遗留物,诸如建筑与文物等等,无论考古学家打开多少墓穴,我们永远不知道历史之门是怎样开启、又是怎样关闭的。
这个世界让我们眼花缭乱的,首先是门。自从离开农家的门,把守望的困苦全部扔给母亲之后,便是无休无止地进门、出门,再进门、再出门……没有路的感觉,只有门的威严,大门小门前门后门,一律水泥板块,有的形同堡垒,森森然冷气逼人。
我曾经为这样的门自豪过。
后来生出了压抑和惆怅,居然良心发现,想起了草房院墙的那一扇门。姐姐信上说:妈总是在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望着宅前的路。芦叶青了。
芦花白了。
母亲活着时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骑着自行车从田埂路上走近家门,轻轻地,怕惊动了什么。我已经看见母亲的那一团灰白的头发了,她坐在朝东屋的门口,初秋的太阳洒满了宅院,但老宅无奈地萧条了,随着一代人的衰老而衰老了,堂兄们已经搬走,只剩下我母亲和她养的一只猫、一群鸡。母亲正在纳鞋底,她抬头看见了我。“姆妈!”我有点哽咽,一年不见怎么就如此苍老?
我走进门,我回家了。
等待我回家的日子里,母亲一直在纳鞋底,她说广人老了,眼睛反倒亮了”。她自己穿钎引线,用她年轻时手纺的纱、手织的布,给我的女儿做鞋子。那时女儿才3岁母亲捧出一大堆由小到大、尺寸不一的鞋子说:“苇苇可以穿到10岁。”我背着一包小花鞋又要离家了。
有的门不再容易进,也不再舍得出。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真地抚摸着这扇老屋的老门。它已经有裂缝了,斑斑驳驳,它也流泪吗?
远离家乡的朋友们,让我轻轻地告诉你,你的母亲和父亲、你家的老屋老门,都是因为思念而衰老的。
孤独之门内必定有孤独之人。
人生不可承受之孤独,只是后来自己在异国他乡彻底孤独时才体验到的,先前,我却让我的母亲孤独着。我能承受我母亲承受过的孤独吗?
10年后,我赶回老家开门,我要再看一眼还是那扇门,当我母亲辞世后便关上了。
生养我的“血地”。在母亲床帷紧闭的那一张老式雕花木床前跪下,然后实践我对母亲的允诺:不让老房子倒塌。
老房子倒塌在即了。乡下的哥哥电话里说,屋顶有一个很大的洞,墙壁也裂开了大缝。我走进荒草比人高的宅院,面对着那把已经生锈的锁,开门,进门,门框已经歪斜,门后有大小十余只蜘蛛在织网……我哭了,我记不起一生中曾经这样放声大哭过。
新屋大体按照老屋的模样盖好了,我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同时,却又生出了惆怅,我依然眷恋老屋。坐在新屋的门口,望着水泥落地的场院,我只能回想曾经的门以及门口的亲娘。如同人死不能复生一样,门是不可复原的。
有的门终于打开了,也消散了。
惟思之门常在,且由你开闭,但要学会思。
投奔门下,进门之后你就成为徒儿了。
革出门墙,出门之后你就觉得解脱了。
有的门进不得,有的门出不得。
你敲开一扇门的时候,另一扇门就关上了。
敲门要三思而敲。
丈量星空的人,也难于丈量门与门之间的距离。
少小时常常去邻宅玩,秦家婆婆的门总是开着。在这一块临近江边芦苇荡的村落里,门与门是亲善的、友好的,这家那家开门关门时的吱吱嘎嘎声也互相呼应着。那距离很近,近到多少呢?
离开这片土地之后,那高墙大院的门,各种钢铁制作的坚固的门,甚至有哨兵站岗的门,便深不可测了。那距离十分遥远,远到多远?
不妨说,人世间的隔阂,也就是门与门之间的陌生。
最坚固的门禁锢着自由。
最豪华的门集中着不幸。
科技进步的一个特征是:木门成为铁门。
我常常突发奇想:那些进门出门的人只是肉身,灵魂却不知所踪了。
这样的门里有梦吗?
中国是一个门的国度。
我不能不感叹:为了造各种各样的门,老祖宗可谓费尽心机,作为古建筑经典的一部分,我们至今仍引以为自豪。如明清故宫,取象于紫微星垣,天帝居中,因而有“紫微正中”之说,紫禁城由此得名。但“紫禁”一词的出现,初唐骆宾王诗中便有了,“紫禁终难叫,朱门不易排”,到中唐白居易也有“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之句。
唐时长安大明宫有含光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三垣之数,并且前有朱雀门,后有玄武门。三垣即三垣星宿,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朱雀、玄武取之四象:东方,青色,青龙或苍龙;南方,红色,朱雀或朱鸟;西方,白色,白虎;北方,黑色,玄武。北京的紫禁城南门为午门,又称五凤楼,凤乃鸟也实即朱雀;北门为玄武门,康熙时避“玄烨”讳改称神武门。南北位定,四方位正,四表八服,拱辰归向,皇帝安心了。
清乾隆定的对联中,太和门左门为:“日丽丹山,云绕旌旗辉凤羽;祥开紫禁,人从阊阖观龙光。”太和门右门为:“鸩观翔云,九泽同文朝玉陛;凤楼红彩,八方从律度瑶阊。”
“阊阖”、“瑶阊”与紫微星垣的阊阖门相对应。
把紫禁城的门与当时天文学家认为的星垣的门对应着,除了强调皇帝是天帝儿子的至高无上之外,也透彻着中国古人对天人合一之理念的追求。
清王朝268年,这是天佑大清之数呢,还是天怒大清之数?问端门、午门、太和门、天安门,所有的门都沉默着,门只是门。
王朝兴衰更替,好比落花流水。时间之矢无论开门关门都能白驹过隙,奈何!
今天我们还可以这样说了:天上有门吗?天门何处?星门何处?更不必说太和门下的黑暗与勾心斗角了。
无论如何,那是别出心裁的门。
以游客的身份进了故宫的大门,再进进出出紫禁城里各种名称的门。10米高的城墙、52米宽的护城河之外回首,宫殿重重,楼阁栉比,门却退隐了。
所谓机关就是你看不见门,其实有很多门。见的门越多,困惑便愈重,心里重复着:门是什么?门在哪里?
也许我们是在寻觅着天地之间的另一种门。
那门,恍兮惚兮,似开似合,似封似闭。
那门,遍寻不着,却又无处不在。
其实看不见门,却总是让你想起门。那才是吞吐一切、创造万物的门。
紫禁城门外,就是边界,隔离着皇帝、官员与子民百姓,边界无时不有,家与家、村与村都有或隐或显的界限,更不用说国门之外了。即便是路人之间也需要一定的安全距离。
亲密无间其实很危险。
因此,我选择流浪。
流浪者在逃离或被逐出大门之后,因为卑微而获得的一种特权是:他可以走到渺无人迹的旷野中,自己寻找食物、躲在草丛里疗伤,那里的边界也是辽阔的。
在边界上行走,远离了喧哗与门,能呼吸到自由的气息,它来自退化的草原与荒漠中的梭梭、骆驼刺,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在胡杨林。
所有的野生物都彰显着神灵。何必去问它们怎样生,怎样死。
所有的野生物都是站立的、行走的启示:大地的富有正在被人的世界蚕食、剥夺。
我们走在广大而美丽的边界上。
野的就是真的、美的。
那一丛拥抱着一个沙丘的白茨,该怎样去形容它的柔情呢?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这沙丘就是安静的了,它不再流动,即便有沙风刮过。
当人类因为荒漠化的危害正在不断地开会讨论治沙对策时白茨和别的荒漠植物也许不以为然,正是荒漠给了它们生长和生存的环境,它们之间只是两相厮守而已。谁叫人去砍了白茨当柴烧的呢?
所有的中国人都说缺钱。
我们真正缺少的是爱--大地之爱。
大地不是广大的土地,大地与自然、地球同义。
当被技术时代剥夺和勒索的地球进入21世纪时,最震撼人心的依旧是海德格尔的解释,他把地球称作大地,大地是神圣的,是人的生存家园,是万物之母。他说广当大地成为家园时,它向神灵们的力量敞开,两者是同一回事,并包含第三者:大地本身在神的风暴中、在它的基础和深邃方面得到显示。但是,这基础与深邃将被掩埋,并且和家园的衰败相一致。这样,大地就成为单纯被利用和剥削之地。当与此相反,它在真正生活的无私精神中得到显示时,它是神圣的,即神圣的大地。神圣的大地是万物之母。”大地家园的神圣感觉,如电光石火般过去了。
迄今为止,我们满目所见的依旧是无休止的对大地的剥削和掠夺。人啊,为什么还不站出来与这个世界怍一番争执?
-切有形都是无形。一切无形都是有形。
大地无形,生命有形。
以生命的有形言说大地,大地仍然无形;以大地的无形言说生命,生命仍然有形。
只有当面对有形的追问和以面对无形的猜想作为背景时,神的风暴的丝丝缕缕才有可能牵引我们的思绪,触摸大地的神圣之门。
你看见一朵云,你想画它的形状时,它飘散了。
你看见一朵花,你想记录它的色彩时,它凋零了。
你看见一座山,那么巨大的一座山。但你看不见石头的风化,细小的失落,托起山脉的大地板块的倾轧、碰撞。
科学作为一门学科,正在兼并一切;技术作为一种工具,正在改造一切。已经有科学家宣称,要克隆人、克隆一切。但,科学不是一切,科学是有效的却不是无限的,科学主义正在把人类推向黑暗的未来。
庄严、神圣、秩序,首先存在于大地。
惟其如此,才有一切意义中最宝贵的包括所有生命的生命意义。一旦这样的意义被逐出家园,彻底孤独的人类便将沦为整体无意义的状态,大地最后的神圣从此消失。
意义存在于理解之中,也存在于不理解之中,意义总是蛰伏,惟思才有意义。
有一种认识需要反反复复地认识,是思的片断、过程,而不是为了捕捉它才认识它。
不要把认识的对象当作逃犯,不,那是在水一方的恋人,或者是“今我来思”的“雨雪霏霏”。
可望而不可及的行走,是思者的行走。
识别人类是否进步的最主要的标记是精神的升华或者倒退。物质其次,物质也会进步,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人口的生活需要。但其中却也可悲地包括了为享乐而贪污腐败的需要,万勿把奢侈当作文明。
消费时代,无疑是物质吞噬精神的堕落时代。
当人们津津乐道以为最后揭示了生命秘密时,谁能告诉我,基因图谱中的那些基因为什么如此排列?又是谁将其排列而成?
人类已经成为知道秘密太多者,然后是被攻击者,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是最脆弱的人,因为他有知而无畏。
无秘密和无意义不是澄明之境。
澄明在晨昏交替的大地边界上,由思者之思偶尔触及,一闪而过。
能亲历澄明之境、诉说生命意义的,是那些鸣叫与不鸣叫的虫、自生自灭的小草和树木。
美好在飘逝,精神被放逐。
生命作为人质被各种各样的物质和技术扣押,救赎者是谁?
人类全球王国已经从一般意义上的占领全球所有生态群落,进而成为人依赖技术控制的数字化全球王国、模拟意识的机器人全球王国、人也可以克隆的克隆全球王国。
人创造了这一切,被创造的这一切又使人的心智矮化。心智矮化的人追求着、满足于脆弱到危如累卵的现代化“幸福生活”。
也许,灾难来临时,我们正在做梦。
大地有精神吗?
大地不是精神,但洋溢着精神,刚强的、柔韧的、细小的、博大的、沉郁的、流变的等等,不一而足。人类的精神是大地赋予的,或者说是在大地的导引下历练而成的,作为大地的儿女,人体显现着大地的特征,如江河、峰峦、春草、鲜花……
“像山一样思考。”有人如是说。
山思考了吗?山思考什么?群山蓦立无语,山以亘久的沉思默想作为其存在方式,而任凭着山谷间风卷云动、花开花落。是亘久的沉思默想使山峦高大,人只能心向往之。
人在心向往之时,便是亘久之山沉思默想的倏忽闪现,在心灵中不着痕迹。不说出来的山与说得太多的人便有髙矮之分、轻重之别。
“像树一样庄严。”有人如是说。
掠过山野的风不倦地晃动着森林的枝枝叶叶,还有风雪严寒、酷暑骄阳,它们从不躲避,千百年地站立,以根的方式确立自己在大地中的位置。铺满腐叶的林中路上偶尔有人走过,森林的怀抱是众多飞鸟、走兽、虫子、真菌的家园。森林中有林涛,那是风的语言,即便面对成群结队的砍伐者,斧锯加身时,我们能听到的也只是树木倒地的声响。
地底下的根呢?那网络一样稳固若大地家园的盘根错节,它们颤抖了吗?
“像水一样不争。”有人如是说。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中国从古到今的人生格言。低处是哪儿?高处是何方?水,长江之水黄河之水倘若不往低处流,还有今天的华夏子孙吗?是的,水是如此心甘情愿地流往一切低洼之处,无微不至地湿润惠泽一切卑微,水善莫大焉!人对水的生命意义上的思考,在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中国的老庄时期,可以说深得要领,尤其是老庄关于道、柔、水的思想,成了中国古代哲学的皇皇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