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人说水,都在利用的层面上了,或日水利,水之利于人也;或日水害,水之害于人也。就连母亲河黄河,也公然称之为“害河”。河患乎?人患乎?河害乎?人害乎?
怎么能想像,人在须臾离不开水的情况下,因为心性不同而如此刻意地贬低水、仇视水!往髙处走的人啊,你升官发财、位高权重之后,能不喝水吗?
作为感觉和体验对象的水,我们还能找回来吗?
思想的旱灾啊!思想的门轰毁了!
大地以仁慈为怀抱,怀抱所有生命,无分贵贱。
大地是万类万物的休养生息之地,大地之气为元气。
大地伦理学应是,以生命家园取代人的王国,人与大地之上所有生命,一切存在物互为关联、生死相依的伦理学。
大地化生万物,人是惟一的代言人。
人代替大地发言,这一崇高的使命曾经使人类获得荣耀,那是敬天惜地的岁月,有猜想,有祷告,有惊悸,没有胆大妄为。
庙宇是沟通人与神的殿堂。
古希腊人竭尽所能把他们的神庙建造得富丽堂皇,一砖一石都是凝固的神圣以及对神的神秘的期待。有没有神、神是否来过、神从何门而入均无从考证,但此种期待本身便成了哲学与诗歌的流出之地。
这期待是大期待,是美的期待,还因此而孕育了古希腊的能工巧匠,铸铜打铁勒石,在难能可贵的想像中造神,全无功利之心,只为接近神灵。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后,我们走进巴特农神庙便不由得肃然起敬的奥妙之所在。
古希腊人还认为,土、气、水、火这四种元素对应人体内的四种体液。前者的协调为天有好气候,后者的和谐是人有好心情。
中国古代名医孙思邈说:“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居,和为雨,怒为风,凝为雨霜,张为虹霓,天之常数也。人之四肢五脏,一觉一寐,吐纳往来,流为荣卫,章为气色,发为声音,人常数也。阳用其形,阴用其精,无人所同也……失则蒸生热,否生寒,结为瘤赘,陷为痈疽,奔则喘乏,端则焦槁,发乎面,动乎形。无地亦然,五纬缩赢,其危诊也;寒暑不时,其蒸否也;石立土踊,是其瘤赘;山崩地陷,是其痈疽;奔风暴雨其喘乏,川渎竭涸其焦槁。
听这1000多年前的声音,是熟悉呢,还是陌生?是惭愧呢,还是自豪?
那么,大地之门呢?
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造山运动之后进入人类纪--第四纪,从此人便开始了家园的寻找与创建。
最初的门是无遮蔽的,其实就是洞穴,在洞口挡之以石块树条--那是最初的门吧?
先民在流浪中发现洞穴进而入内探险的举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相关书籍中被忽略。人类从此知道并且能够躲风避雨,穴居的日子相对于筑巢于树或在荒野中席地坐卧,已经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
山洞是房子的最早的雏形。
森林,则是古代建筑的最初的架构。
人之初,蛇极多,漫山遍野蠕蠕而动,互相厮斗龙战于野”是也。为防蛇与别的动物袭击,便有了最初的门,但终于还是免不了为蛇所伤,甚至被活活咬死。有专家认为,人与人之间最初的问候语一在一个夜晚过去了后--是“无它否”。在古汉语中,“它”既可作代词也可作名词用,“它”是“蛇”的本字,“无它否”意即“无蛇否”。盖上古时林草繁茂,蛇虫结队,《说文解字》谓:“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否。”先民似乎找到了防蛇之法,接下来的问候语便成了“无恙乎”。这里的“恙”是指一种虫《玉篇》说:“恙,噬虫,善食人心。”所谓善食人心其实是好吸人血,且咬过之后皮肤溃烂不止。先民惧恙一如惧蛇,故相见时便相问“无恙乎?”人类已经在呼唤家园了。
使安居成为安居的是大地。
大地之门也许只在天地洪荒时闪现过,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丢失,在众生万物遍布大地之后随即退隐。那么有没有退隐之时的痕迹呢?
去问山洞和裂谷,隐隐约约,却又深不可测。那洞里是游漫的黑暗,拒绝阳光,但有流动的地下河及各种石柱,无花,只有细微的生长于洞壁的育苔。有石不作擎天柱,无花只为相思浓。那洞是门吗?
裂谷、峡谷,似乎是敞开的了,其实是一种深藏不露。中国的雅鲁藏布江大峪谷曲折绵延,丛林覆盖。它隐蔽着,不想为人所知,它因何而保守?东非大裂谷已经和人类的起源相关联,荷兰人科特兰率先提出了“人和猿在非洲分歧的裂谷假设”,然后又有法国人伊夫·柯盘斯1994年5月发表在《科学与美国人》上的“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这些均指出:正是因为非洲地理环境中大裂谷的出现,使人和猿的共同祖先分开了。
1500万年前的非洲遥想,是赏心悦目的。那是真正的绿色非洲,从西到东都由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林中居住着形形色色的灵长类动物,以猿的家族最为庞大,非洲是平静的。
不知道为什么,非洲开始躁动了。以后的几百万年里,非洲大陆东部地壳沿着红海经过今天的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坦桑尼亚等一线裂开。埃塞俄比亚和肯尼亚的陆地抬升,形成海拔270米以上的高地,非洲的地貌与气候从此改观:由西向东的广大森林被分割、破坏,和谐的气流不复存在,隆起的高地使大裂谷东部成为少雨地区,丧失了森林生长的条件,单一的森林生态系统渐渐演化成为疏林、灌木与高地互为镲嵌的地理环埦。
镶嵌是奇特而美丽的。
这是发生裂谷的外力作用下的接触与深入,镳嵌地貌的出现通常意味着:大地将会涌现新的故事。
真正不可思议的时间是在1200万年前,非洲大陆被漫不经心地撕开了一条更大的裂缝--深刻的、漫长而曲折的非洲大裂谷最终形成,古猿族群被彻底分开了。
大裂谷西边与原先的森林环境相差无几,猿们还是在树上爬上爬下,在森林里成群结队地追逐寻食,猿还是猿,至今犹然。
大裂谷东边的古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不幸面对的是迥然不同的地理环境--树稀草盛,从高原到斜坡直落900多米的干旱台地。为了适应这一环埦,裂谷东边的猿便不得不由爬树而改变为爬坡,进而站立。总之,创造了另一种生活技能与生活方式,猿成为人,这就是最初的“人类”。
裂谷生出了人类,灾难塑造了人类,信夫?这就是“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的开头。1994年夏天,《人类的起源》的作者理査德--利基来到了肯尼亚特卡纳湖畔。“8月23日,在一个狭窄的被季节性流水刻蚀成的沟壑附近,一个斜坡上的砾石之间”,发现了一块古人类的头骨。他们勘察了7个月,搬走1500吨沉积物,“最终得到了一个人的几乎全身的骨骼,这个在160多万年前死于古代湖边的人,我们叫他特卡纳男孩,死时刚满9岁,死因不明7《人类的起源”。
特卡纳男孩,你是怎样出门来到特卡纳湖畔的?你的父亲和母亲呢?
大地上最早的行者啊,谁能丈量曾经走过的路?
1997年12月31日《参考消息》援引法新社文章称:南非发现200万年前婴孩化石。文章说,蒙昧时代,南非大草原时有严寒肆虐,某日,两个婴孩为避寒钻进了一个山洞,然而一只饥饿的野兽早已等候在洞中了……
200万前南非野兽吃掉两个孩子的猜想,既不能证实,也无法证伪。只有两个小孩的骨骼是真的,法国与南非的联合考察组从岩洞中首先发掘到的是一些牙齿、一个颌骨、两块颅骨及一个不足3岁小孩的前臂骨骼。第二个孩子更小,不足1岁,他的遗骸化石是两个半颌骨、几枚牙齿及一个属南方古猿类的婴孩头颅的前额。
考古专家在巴黎展出了这些“相当远古年代人类最完整、也是年龄最小的婴孩化石”。
人们总是在想:这两个可怜的小孩到底是怎么死的?
南非距比勒陀利亚30公里处的德里默伦的那一个岩洞,曾经是家后来却成了塞穴。
《参考消息》的文章没有说这两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
面对南非的这个山洞,面对两个小孩的破碎的骸骨,望着自然博物馆里我们始祖的头骨化石,那大睁着的迷茫的眼眶,我终于明白了:何谓历史注视今天?
沿着枯骨与石头流浪的行者啊!
这里空缺的年代,大空缺,大到“无”,大到“不以有为有”。但,毫无疑问,正是这些初民始祖--包括特卡纳男孩和南非的那两个小孩--开始了史前地理大发现的文明之旅,他们扛着木棒手执石块的流浪的足迹,留下了人类始祖对大地的最简单、最粗鲁、最早,也是最纯情的触摸。
大裂谷,那是大地之门吗?
关于人类的创生,关于“我从哪里来”的层全叠加的困惑与冲动,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圣经》中的上帝造人和非洲大裂谷的东边猜想了。
如果不是上帝造人,星空又怎么会如此迷人呢?
我更愿意行走在星空下的荒野上,大地静极,我甚至希望碰见狼群,哪怕独狼也好。我只是看见荒漠戈壁与防护林都在黑夜中融合、弥漫,就连那些白天可望而不可及的雪山之雪,也被染成了黑色,如幕,如雾,如门。
黑夜才是大地之门吗?
伟大而浩茫的黑暗,也有人说是混沌,后来有了光。
光是门的缝隙吗?
星空永远散淡而悠闲,缀满了蓝光闪烁的梦幻。
太阳系只是茫茫天宇中的宇宙岛之一,那么,地球呢?它孤悬在一个星系的边缘,它天生就是孤独的,它在一定的距离上追随着太阳,吸引着月亮,它是星系边界巅摇的行者。
因而,我们孤独,我们流浪,我们做梦。
我梦故我在。
梦是漫无目的恍惚,梦是打破所有界限的超常组合,梦是抽象的艺术,却无法涂抹在画布上。
梦的边界是生与死的边界。
从班梦中醒来与大梦大醒,孰幸孰不幸?但,无论如何那是迷人的边界。
边界上的梦者、思者才有可能是“边界上的行者”(海德格尔语)
因而,梦总是极具个性的,有声有色。相对于白天人们戴着面具置身的世界,梦总是在解构、嘲弄,有时也稍加惊吓。梦里的刀不会伤人,梦里的火不会灼人,梦里的大海沉船淹不死人。梦中之举通常是不可思议之举,梦中之思通常是不可界议之思。
梦里的荒诞、悖谬,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按照尺寸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我是我吗?我是谁?
我醒来,这边界便也消灭了。
所有的寻找都是徒劳的,“边界上的行者”是由梦乡走进边界的。门关上了,人熟练地放弃了引以为自豪的雄赳赳的站姿和走姿,不再争斗,在宽松的睡袍里进入睡眠状态,做梦,发呓,始有行走之行。但,我们同时也在熟悉死亡,除了呼吸、心跳之外,死亡的状态大体如此。不知道灵魂离去之后,是否还在这边界上徜徉?闪进什么样的门?
不是所有的夜晚、所有的人都能进入梦乡的。
被轰炸之后的家园废墟旁,一个阿富汗老人望着夜空喃喃自语:“我还能做什么呢?在这漆黑的夜晚,只有等待死亡的来临。”战争的罪行之一就是剥夺了人们做梦的权利!
有遥远的思乡者,夜不能寐,一梦难求。
回家的路似乎永无尽头,浑身都是一种浮萍的感觉。是山山水水阻隔着他的还乡,不再能和本源亲近吗?
故乡是本源之地,本源之地就是你的出生之地,最初有梦的那个山乡、村落,或者是长江口的小岛--你曾经出门却难于再进门的“血地”。
这时候,边界便显得格外迷茫了。
因为有行而不及思者,还有思而难于行者。
所有的流浪者、被放逐者--这些“边界上的行者”也都是边界的开拓者。
每每念及先民的流浪,谁不会心潮奔突?每每念及思想的浪潮,谁不会黯然长叹?
流浪是一种天性,因为无家可归。
于是,我便是野性的风里行僧,在荒漠戈壁上飘荡,把心灵铺开,沾满沙子。坐在一堆乱边石前沉思默想:千百万年前是谁把它们摆放在--这里的?那是龙首山上曾经髙大的悬崖陡壁后来分崩离析的吗?
坠落,是边界上的风景。
不知道这些石头是怎么坠落的,更不要问它们为什么坠落,坠落就是坠落。
祁连山冰川的滴水坠落了。
黄果树瀑布的气势让人想起那种奋不顾身的坠落。
塔克拉玛千沙漠边缘的荻花飞絮,则是真正的软坠落,软软的花絮坠落在软软的沙漠里。
没有坠落,哪有撞击?
一朵悬崖上的红杜鹃坠落了。
一颗熟透了的苦涩的山里红坠落了。
我醉心于那种坠落的姿态,顺其自然,随风而下,不着痕迹,落地无声。
谁听见过种子落地的声音?但,那是有声音的啊!也许会粉身碎骨,不是殉难,一朵花的历程结束了,如此而已。
草木的生命还在,因为生长的艰难,生命力便也格外顽强。明年还有杜鹃花,明年还结山里红。
遥想当初,它们生命的种子从哪里坠落在这儿?它们的根在地下、岩石间游走时,是不是更加深刻的坠落?如是便可以想见:有一种坠落是自由落体,有一种坠落是有牵挂的坠落。
深邃于下,明晰于上。
我是坠落到这片荒漠中的吗?
一片废墟,被黄沙掩埋大半截的柱子与半个门框怅望着,在西部橘红色的夕照里,月光很快就要幽幽地落下,牧者在轻柔地挥动着革“-中的长竿,那竿顶上扎着几根细长如晚霞缠绕的红布条,羊群蠕动着。
这是谁的家?这一间坍塌的房屋的主人呢?
家园被黄沙掩埋之前,他们走了,扶老携幼,仓皇出逃。牧者告诉我:“他们找有水有草的地方去了。”沙的门取代了人的门。
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中,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缩影。
我们正在失去最后的荒野。
作为边界的象征,荒野仍然是由自然法则统治的领地,它该无皆无,应有尽有,它拒绝世界大合唱,在边界上为大地作最后的守望。
行者脚步轻轻。
荒野有梦无语。
边界并不寂寞。
掘土机、混凝土搅拌机或者是坦克,将要占领整个世界。
在发展的名义下,夺天下财富为己有,让钢筋水泥构筑的大厘占据所有荒野的时髦,到了21世纪仍然时髦。
战争往往从边界开端,以凶恶的集束炸弹对付残忍的恐怖主义,死亡的都是无辜平民,被毁坏的是大地家园的根基。
严冬就要到来。
谁能比这一群又一群在深山雪地上流浪的难民,更渴望踏进哪怕是一间茅庐草棚的柴扉呢?
总是门外之人想着门。
拜伦说:“我们的生存是虚伪的。”更多的人说我们不虚伪就无法生存!”
如行者走向大地。
让思想置回大地。
置回大地就是置回痛苦,只有置回痛苦才是疗伤之药。
一切拯救中最伟大的拯救,是拯救大地。
关于门,我还想重复西拉姆所言:“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须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要看一看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灭亡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
2002年5月于北京通州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