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在外,常有急需零用钱的时候。但从父亲手中要钱太难了,儿子便学会了省。每天只有一顿的“苦饭”钱,儿子还从嘴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往外抠,慢慢地也积攒下了一点零钱。儿子想积少成多,手里有点零用钱以备在外急用之难,也可买点自己喜欢的学习用品。但父亲是绝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家庭成员手中有钱的。儿子左掖右藏,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发现儿子手中有钱后,大惊失色,当即严加盘问。当儿子供认这些钱是从每日两角的午餐费中省下来的以后,父亲顿时勃然大怒:“贪污!”父亲说:“你知道吗?这是地地道道的贪污!”父亲毫无怜惜之情地痛骂了儿子一顿后,就把儿子从口中省下来的那点钱悉数没收,全部塞回到自己腰包中去了。儿子不敢在父亲面前说“不”,但实在气不公,便忍不住悄悄地反抗一下。有一次,儿子趁父亲还没回来吃饭,偷偷地把给父亲做的鱼吃了一面,吃过后又把鱼翻过来,摆得好好的象没人动过的一样。儿子等着父亲回来的时候,一想到父亲发现有人吃了鱼后的那副气极败坏、大发雷霆的样子,就禁不住激动不已,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也荡漾着一种恶做剧般的快意和满足。父亲吃饭的时候,儿子紧张地躲在一边悄悄地观察着,没想到父亲发现后却并没有气极败坏、大发雷霆。父亲愣了一下后,只悻悻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也就算了。儿子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父亲最大方的一次举动是在儿子上大学之后。儿子上清华大学以后成绩一直很突出,父亲十分高兴。兴奋之下,父亲主动提出以后儿子每月的生活费由他来额外支付,不必再从全家的生活费中出了。母亲和儿子自然都十分高兴。在此之前,儿子一直是从母亲手中领取生活费的。母亲每月精打细算只能给儿子十块大洋,其中有八块大洋用来交伙食费,剩下两块大洋用以购买学习用品和其它开销。这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已经是最低水准的了。父亲提出要为儿子支付费用,大家自然皆大欢喜。这样一来,不仅儿子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补贴,母亲手中那点全家生活费也可以宽裕一点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领生活费的日子,儿子立刻兴冲冲地赶到父亲那去领钱。哪知道,此时父亲却早已过了许愿时的高兴劲儿,正在心中暗自懊悔不迭呢。见儿子真来领钱了,父亲不能食言,又不舍得拿钱,便把手中的几块大洋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比划了半天,父亲才狠了狠心,极不情愿地把几块大洋扔到儿子手里。儿子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到头来却只给了自己九块大洋,比原来的生活费还少了一块!
父亲对自己也抠,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买书以外,从不乱花一分钱。父亲攒钱只为了一件事:买房子。对漂泊了半生的父亲来说,房子具有特殊的意义。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只有搬不走、跑不掉、能遮风避雨,可窝居自慰的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给父亲带来一点稳定感。父亲是男人,是丈夫,是有着七个孩子的一家之主,他不能不为这一大家人今后的生活忧虑,不能不为全家的生计做一个长远的打算。
父亲就只好拼命地赚钱,一边做着手头的那份工作,一边在外面四处奔波兼课,能多挣一份钱是一份钱。父亲就只好拼命地抠钱,从老婆孩子的嘴巴里抠,从自己的身上抠,能抠出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每当攒够了一笔钱,父亲就买进一点房子。然后再去赚钱,再去抠钱,再用攒下的钱去买房子。渐渐地就有了几处房子了。虽然都是些破旧的房子,但修修租了出去,也就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
那些年代,父亲的房子的确使全家一次又一次地摆脱了困境。若没有那些房子,父亲两度失业期间全家将无以度日。若没有那些房子带来的固定收入,比肩长大的七个孩子将无以维持学业,不可能一个个都读完大学。
多亏了父亲的房子。
多亏了父亲!
但儿子却仍旧无法喜欢父亲。毕竟,父亲抠钱抠得实在是太狠了。儿子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冷峻苛刻的神态,忘不了母亲那终日操劳的憔悴面容。
父亲的葬礼上,儿子无泪。
儿子默默地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久久地仰视着父亲亲手题写的挽联。看着看着,儿子竟然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间贴近了父亲。这是儿子此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父亲走得这么近。
父亲在晚年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儿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有名的“抠门儿”老子、这个一向把钱看得极重的父亲,到了晚年竟会不计报酬的投身工作。父亲晚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生活费用和医疗费用等一应花销都要靠子女们来承担的。但父亲却以一个不领工资的兼职研究员的身份,沤心沥血八年如一日地埋头于古天文学及古历法学的研究之中,从未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
父亲似乎知道儿子心中的疑惑,也似乎知道自己留在儿子心目中那个“抠门儿老子”的形象。躺在病床上,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谈起过自己一生的经历。父亲说,他本来早已万念俱灰了,他没想到自己为了寻找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几乎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他更没想到自己一生郁郁而不得志,已经心灰意懒地走到晚年的时候,竟能赶上了新中国的成立,竟能被新中国委以重任,了却自己报效祖国的一份心愿。父亲说自己在晚年自号为“更生老人”,就是为了表达自己晚年得知遇之恩,被委以重任,重获新生的感慨。有时候,父亲会用一种经过刻意掩饰过的平静语调谈起自己从前的“抠门儿”。父亲总是强调说,其实人的习惯没有天生的,习惯大都是被社会环境逼迫出来的。父亲说,那些年我终日如履薄冰,总觉得脚下的路每时每刻都有塌陷的危险。我不能不抠,也不敢不抠。父亲还说,我知道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是个苦人,我这辈子就是苦过来的。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认为苦好。小孩子吃点苦怕什么?越苦才越知道上进,越苦才越知道自强!父亲说这些话时,虽然还仍旧努力保持着往日的威严和自负,语气也一如即往硬梆梆的,但眼神里却总是不自觉地游移出一丝探寻的光。那丝光怯怯地追逐着儿子,儿子就在那里读出了父亲渴求理解和原谅的希望,读出了一个男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苦恼。儿子的心里就有些疼。儿子想,其实父亲是永远不需要儿子来原谅的。父亲给了儿子生命,这已经足够了。何况父亲给予儿子的又何止是生命呢!但是,儿子从来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在情感方面,儿子与父亲一样内向。
儿子知道父亲不想死。父亲没想到自己会一病不起,他还有许多的设想和计划,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住院后,父亲躺在病床上还乐观地写道:……踌躇满志衰翁乐,服食延年大欲增。此后笔耕闲岁月,鸡鸣风雨傍青灯。(出院后,余照旧每日要在天明前执笔工作,以适应老人环境。)父亲设想自己能够病愈出院,能够重新执笔再做《补遗》。但这一切都随着父亲永远的消失了。
儿子用无泪的眼睛看着父亲的遗容,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深深的敬爱之情。过去,儿子曾经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敬而没有爱。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始终对父亲怀有一种深深的爱戴。直到此刻儿子才懂得了,有敬就不会没有爱的,敬的内核中原本就深藏着一份挚爱的。
父亲对自己这一辈人说,殊难瞑目,殊难瞑目!
父亲却对儿子那一辈人说,饶有信心,饶有信心!
儿子把父亲的话牢牢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