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回到冀中区腹地的第三天,就托了一个可靠的人到河间青龙桥去打听那两个孩子的消息。过了一个星期,送信人回来说,她姐妹两个在今年春天就参加了分区的剧社,姐姐已经登台演奏过,妹妹也会跳舞。社长很喜欢她们。抚养她们的衰老的外祖父,也带给我一封用旧账篇写的信,谢过我的费心,好像很愉快。在信的末尾他又想起死去的姑爷,久不通音讯的女儿……泪痕还可以辨认。但是那总的感情,我看出来,老人是很振奋的。
这老人也是个音乐爱好者。直到今天他还领导着本村的音乐队。他钟爱自己独生的女儿,和钟爱他那笙笛胡琴一样。他竭力供给女儿上学,并且鼓励她要和一个音乐能手结婚,哪伯是一个穷光蛋,只要十个手指能够拨弄好丝弦,两片嘴唇能吹好竹管这样我那朋友钱智修就入选了。
接到老入的信,我也长出一口气,这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那死去的朋友。这样他可以瞑目了。而我也像那老人了却一件挂心事一样,甚至不想去看看她们,我想她们既是入了这个园地,就会有人浇灌培养,热情和关照不会比我差人多伙伴多,一定比我还要周到。算来,大的孩子已经十三岁小的是十一岁了。
我同她们的父亲虽然是同乡,但是在抗战刚开始,家乡正在混乱的时候才搅熟了。那时候,我闷在家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就常到他那里去,一去就谈上半天,不到天晚不回家。在那些时候,我要求几次,他才肯把挂在墙上的旧南胡,拉去布套,为我,在他也许是为他自己,奏几支曲子。在那些时候,女人总是把一个孩子交到我的怀里,从床头上拉出一支黑色的竹箫来吹。我的朋友望着他那双膝间的胡琴筒,女人却凝视着丈夫的脸,眼睛睁得很大,有神采随着音韵飘出来她那脸虽然很严肃,但我详细观察了,总觉得在她的心里和在那个男人的心里,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在交流女人的脸变化很多,但总叫微笑笼罩着。
他们之间,看来已经养成这样一神习惯,女人与其和丈夫诉说什么,是宁可过箫来对丈夫吹一支曲子的。丈夫也能在这中国古老的乐器的音节里了解到爱人的要求和心情。这样把生活推演下去。但是,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他们的生活如同我的生活一样,是很少有任情奔放的时候现在,生活才像拔去了水闸的河渠一样,开始激流了。所以,我的友人不愿意再去拉那只能引起旧日苫闷的回忆的胡琴。
不久,他就参加了那风起云涌一样的游击队。女人却留在家里一个时期,因为还有两个孩子,就是现在我说的大菱和二菱。那个女人比起我的朋友来,更沉默些,但关子她的孩子的事,是很爱谈论的。就在那些时候,我去拜访他们,也常从孩子的病说到奶的不够用,说到以后的日子她很少和我谈音乐上的事,因为我虽然常自称很懂得音乐并且也非常爱音乐,她总不相信。她说一个人爱什么早就应该学习了,早就应该会唱会奏了,不会唱不会奏,那就是不爱。
有一次,我指着怀里的大孩子说:
“你说大菱爱好音乐么?”“爱”“她也不会唱不会演奏啊:
“好,这么大人和孩子比,我也觉得这孩子将来能够继承父母的爱好也能吹唱。她虽然才八岁,当母亲吹箫的时候,她就很安静,眼里也有像她母亲那样的光辉放射出来了那母亲说的,爱好什么就诙去做什么。不久她就同丈夫一同到军队里去了,把孩子送到河间的年老的父亲那里去。大菱爱好音乐不久也证明了,那时已经丧失了南胡的演奏者,孩子们还不能即刻去射击,但也知道爱好复仇的战争了。
敌人进攻我们的县城,我的朋友司他的部队在离县城十五里地的沙滩迎击,受伤殒命。那时正是春天。孩子们的母亲赶回来,把他埋葬了。在我看来,这样一个丈夫对她是不能失去,失去就不能再有,甚至连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主持,在心里失去了主张。她把孩子们接来,又到家里整理了一下我的朋友的遗物。她和我商议,把大菱交给我看管,她带着二菱去。因为孩子们要受教育了。临走,她把男个布满灰尘的南胡给我们留下,她和二菱带走了箫。我想箫对她或者有用。至于胡琴只是在第一个夜晚,大菱从梦里醒来,哭着叫妈的时候,我扯去布套,拉了几声,哄她上床去睡。
等到大菱和我熟惯了以后,一天夜晚,或者是什么中秋节日,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虽然说在教育心理学上,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撕裂人的心肺的悲哀的敁事,去刺那样稚小的孩子的心灵,但我终于讲完了。我努力看进她的眼睛,当看到从那小眼睛里逐渐升起了怨恨的火,我才抱起她到临街的窗前。
“珂叔叔,你把爹的南胡放到哪里了?”孩子找到了南胡。我帮她定好弦,安放在她那小膝盖上,孩子就也望着那胡琴筒开始演奏了但那声音简直是泣不成声,我支持不住自己,转过身去,探身窗外,月色多么皎洁,天空多么清冷啊冬天,母亲带了二菱来看我们。母亲已经能够镇静,只是当从包裹里拿出一双白色的小鞋给大菱换上的时候,她才哭了。
我叫大菱拉南胡给母亲听。母亲大大惊异地望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当她又从包裹里拉出那支箫来,交给二菱,那九岁的孩子就馊慢地送到微微突起的嚷边去,我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惊异了。但我想,只是这样来叫孩子们纪念父亲吗?这一次,母亲又把二菱强留给我,说是要到延安去了。箫交在二菱的手里那时,村庄后面就是一条河。我常带她们到河边去,讲一些事情给她们听。我说人宁可以像一棵水里的鸡头米,先刺那无礼的人手血,不要像荷花那样顺从,并且拿美丽的花朵来诱人采撷两个孩子髙兴听我讲,我也愿意她们完全愉快。有时甚至感觉,虽然我不到三十岁,在这上面,巳经有些唠叨了!不久,我只得把她们又送到河间去,因为我要到别处去工作。
今年五月,敌人调集了有四五万兵力,说要用“拉网战术”消灭我们。我用了三个夜晚的时间,跳过敌人在澳沱河岸的封锁,沙河的封锁,走过一条条的白色蛇皮一样的汽车路,在炮楼前面踱过去。我想,叫敌人去拉滹沱河和沙河里的鱼吧,我可是提着驳壳枪在他们身边走过来了,每逢在雨露寒冷的夜间踏上一条汽车路,我就想:敌人像一个愚呆恶毒的蜘蛛,妄想用那个肚子里拉出来的脆弱的残网,绞杀有五年幸福生活的人民和有五年战斗历史的子弟兵吗?我看见敌人那些炮楼在夜色里揺摇欲倾,因为它们没有根底。
我们又在白洋淀里集合了。已经是秋初,稻子比往年分外好,漫天漫野的沉重低垂的稻穗。在田埂上走过,稻穗扫着我的腿,我就像每逢跳到那些交通沟里一样,觉到振奋了我重新看见了那无底洞一祥的苇地,一丈多高的苇子全吐出荻花,到处有苇喳子鸟的噪叫,我们那些把裤脚卷得高髙的,不分昼夜在泥泞里转动,战斗的士兵们,静静地机警地在那里面出没简直没有声响,苇叶划破他们的脸皮,蔓延的草绊住了腿脚,他们轻轻地把它挪开了。
一个夜晚,我和一个专摆渡游击战士的船夫约好,到淀北边一个偏僻的小庄子上去,我顺着羊肠小道摸到了泊啤的处所,对好口令、暗号,跳了上去。借助星光和绝验,我知道那是一只以前放鱼鹰捉鱼的尖底的小艇,只能坐两三个人。我倒坐在艇的前面,船夫站在后尾上撑起篙弟。
船夫默默地拨弄着小艇前进,离了岸到水深处就加快起来。十几天来,在炮火毒气里工作,已经使我十分的神经质,身体的各部分受到一个近白洋淀的队似枪炮呼喊的声音,就立吋应动作起来,埒一条神经像多口问为焦躁失眠的人一样,简直容纳广什么刺激,对仆么刺激,也立刻会何本能的抵杭。观在坐存:船上了,眼前是片茫?占的水,船划过荷茎菱下,嚓噸地哬,潮气浸到眼皮上来,却更有些淸醒了。我开始想到这也是和大菱二荽旧游之地,现在淀不是闲游处所,我们就要在这里和敌人决战了。我忽然小声问:
“同志,你这是只鹰船吧?”“是啊”他的声音更小“白天还放鹰吗?”“看事。有了抗日的事儿,别的全二一五眼”“鱼还多吗?”“多个屁,鬼子一来,人间百物全都晦气,鱼鹰,他们看见了全要抢去杀掉,捉鱼弄屁广他即刻制止了我说话,他用篙尖敲了敲我,连船划水的声音全寂然了。一会,我看见在西边远处,一个火亮一闪,就是一梭机枪。
“我们的队伍”也低低地讲了一句。
当船将要靠近北岸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就在这个地方,”他用篙触一触一个久已作废的渔人撤网站立的橱台架,“两个女孩子死得好惨。”他说过,身子很像就站不稳,船也摇摆起来他继续说:
“同志,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也伤过几个儿女,可是没比这一次伤了我的老心。她们,就坐着我的船啊。刚上船来,你没见过那股欢喜劲儿她们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那小的也就有十岁,还有像你这样一个同志带领她们。一上船那大孩子就说:可不怕了,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他们。你知道,那些孩子也是和我们一样,在敌人的炮火里爬过来跳过去啊。那孩子说了就飢在船帮上洗了一个脸,把一个多月小脸上带着的烟火气汗土,眼上的泥污,全洗了个干净。那带她们的大同志还说不要洗脸,战斗没完啊,那孩了不管,把头发也洗丫洗我没见过那样俊气的孩子,我看见了这样可爱的孩子,我就忘去了我那死去的孩子了。我也高兴,就说洗吧,咱们不怕他们。可是就在这个地方,没提防岸上那片苇地里一小队鬼子跑出来,就用机枪向我们扫射,那大同志把那个小女孩子拉到自己怀里,卧倒下去,他是第一个死的,当我赶紧拨转船想跑,那大女孩子就直栽到水里去了,临死我还看见她那新洗过的俊气的脸就是我这老没死的倒钻到水里逃了命。”
我听下去,无数我认识的孩子们的脸就一一出现在眼前,我检阅着她们,我也一一检阅自己的心、志气。我在孩子们的脸上,像那老渔人的话,我只看见了一股新鲜的俊气,这俊气就是我的生命的依据。从邶,我才知道自己的心,自己的志气对她们是负着一个什么样誓言的约束,我每天要怎样在这些俊气的面孔前面受到检查那老船夫最后一篱把船撑到岸上,临别他又说一句:
“就为了这两个孩子,我也要干到底哬广我在岸上停了一刻,看见他急转回船去,箭似的走了。我再看看那久巳作废的渔人撒网站立的棚台架,但巳经不能辨认,我从那茫茫的一片水里像肴见了大菱和二菱。
我走向那约定工作的小庄子上去,我甚至忘记了那附在我裸露的腿:像马蝇一样厉害的蚊虻,我不是设想那珣了难的就是大菱姐昧,那也许是她们,也许不是她们,但那对我是一样,对准也是一样,像那老船夫说的。
当然,我想起那些死去的同志和死去的那朋友。但是这些回忆抵不过目前的斗争现实。我想我不是靠过去的回忆活着,我是靠眼前的现实活着。我们的眼前是敌人又杀死了我的同志们、朋友们的孩子。我们眼前是一个新局面,我们将从这个局而上,扫除掉一切哀痛的回忆了。
我,整天就在那一个小庄子上工作,一股力随时来到我的心里。无数花彩来到我的眼前。晚间休息下来的时候,我遥望着那漫夭的芦苇,我知道那是一个大帐幕,力量将从其中升起忽然我也想起在一个黄昏,不知道是在山里或是平原远远看见一片深红的舞台幕布,飘卷在晚风里。人们集齐的时候,那上面第一会出现两个穿绿军装的女孩子,一个人拉南胡,一个人吹箫,演奏给人们听。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