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县庄的治安员杨开泰,今年虽只二十五岁,看来,巳像二十几岁的人了。那一带环境下分残酷,他的面色,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显得很干枯。眼里布满红丝,那每一条红丝里,就有一个焦虑,一个决心。从前年起,庄的形势就变了,在它周围,敌人的据点远的有八里,近的只有二里。杨开泰愤然地对人说:“好,敌人蚕食使我们的任务加重了。我要把精神提高,把自己变成两个人,要叫我的精神,也增加生产!”从此,他就很少睡觉了。他是一个贫农,有个和他年岁相当、相亲相爱的老婆。老婆看见丈夫的脸渐淅黄瘦起来,常常为他担心,每天在饭食上加些油水,劝他早些睡觉。杨开泰说:“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就是敌人不出动,我躺在被窝里,想到围在身边有那么些碉堡,有那么多敌人在计算我们,我就焦躁起来了你熬不住先睡去,区里的干部,有时夜间来,他们选定了在杨开泰家里幵会这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高墙大院,可以防身,而是因为他们信任杨开泰这个人。深夜扬开泰到村西头的堤上去,正是初冬,柳枝被霜雪冻干了,风吹过来,枯枝飘落。几个区干部,跟在杨开泰后面,默默地,放轻脚步,走回家去开过几次会了。扬开泰的脸上越发干祜,眼里的红丝也越加多了只有他知道,敌人的特务已经钻进村里来在一天夜里,他从屋里走出来猛一抬头,屋檐上伏着一个人,立时不见了。又过了两天,他清晨起来,开开板门,看见道路扫得非常干净,这样,只要有人走过,就可以辨认出几个人和去的方向又过几天,他看见有人在路上划了许多密密的横线,有人走过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再过两天,他在一个夜间发见大门的铁链上,系着一条黑线,一推门线就断了。
他看到这一切,月白了一切不只为他自己担心,他更为这些区干部担心。敌人可以包围他的家,逮捕区干部……他细心地侦察着,他迅速地通知区千部,不要到他家里来了。
一天,吃过晚饭,他对老婆说:
“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就一个人先睡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杨开泰才走回来,他很劳累,脸上有汗迹。老婆说:
“你吞,又和谁争吵来,脸红脖子粗的。”杨开忝只是笑了笑。
这一大吃了晚饭,他艾对老婆说:
“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只是撅了一下嘴,就先睡了。
这样一天、闽犬、三天、四天。杨开泰没进尾睡一夜觉。早饭一熟,他就带着一身疲乏,红着脸,还有些气喘凹来了。第五天早上,他照例笑着问:“饭做好了?”他老婆坐在灶火前,垂着头,用草棍画着地没言语。
他又问:“今天叫我吃什么?我看你该叫我吃点好东西了。”女人突然站起来,站起得过猛了,手扶在屋门框上脸上挂着泪水,两只眼睛红桃儿一样。她怒气冲冲,急口说:“好,你该吃好东西了!你费了劲了你夜里背了甓了!你该补一补了,你泄了阳气了。”杨开泰也就火了,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老婆狠狠地望了他一眼,到里屋去,趴到炕上哭起来,嘴里数道着:“不知道叫哪个浪女人缠位了,十天八天地不在家里睡,还有脸跟我要好的吃。你不知家里水没有人给我担,柴没有人给我抱,火没有人给我烧呀……”杨开泰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他劝着,安慰着说:“结婚巳经快五年了,看你还不倍任我?”“我不信任你!你十天八天不进我的屋,你夜黾出去,回来就瞧你累成那个样子……我的命苦啊!”“你的命苦,我的也不甜。可是甜的时候总得来,这就先得把苦的时候打发走。你算瞎疑心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是出去开会吗?”女人坐起来,擦一擦眼泪说:“你去哄三岁的孩子吧,你去哄那些傻子吧我问了青救会杨秃,他说这几天就没见过你。”杨开泰还想解释解释,可是因为过于疲劳,他睡着了。女人坐在他身边,哭泣,伤心;伤心哭泣。
黄昏又来了。甲原的柯庄,把黄昏看成是一天的年节一样。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满衔上跑跑跳跳,把白天闭上的嘴张开,把往日可以尽情唱的歌儿唱起女人们,也站到门口来望望黄昏很短,一时晚饭熟了,家家先后插上门,以后又吹熄了灯,杨开泰默默地吃过晚饭,他向老婆告假,说:“好,我听你的话,今晚不出去了,一定在家里睡。只是我要到后院里去转转,一时就回来。”“好吧。”老婆回答说。
杨开泰走出来,天已经很黑了,屋里的灯托只能照明窗前一片地他向后院里走去,进了那间破旧的磨棚。他擦着一根火柴,石磨用四根木头支架着,他丢了火柴,钻到磨下面去,不见了。
“你给我出来!”他的老婆立在磨台一边喊。原来她偷偷跟在杨开泰后面,看他是不是从后院眺墙过去。她一见丈夫在磨下面,要借土遁逃走,大吃一惊,跺着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贼兔子你又想哄我。你出来不出来?我喊到街上去!”“咳,咳,你嚷什么?”杨开泰赶紧从磨台下面钻出来,老婆赶紧擦着一根火柴,把灯点着,她恐怕丈夫趁黑影里逃跑。
杨开泰满身是土,他低声对老婆说:
“既然叫你看见了,我就吿诉你。你以为我每天出去玩乐去了,却不知道每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这里掘洞。整整掘了五夜,才成功了。我下去看了看,里面可以盛四五个人。以后,我们就不必提心吊胆,可以在这里面开会了。”说完,他走回去,把一块木板放下来,又把堆起的土粪铺在上面,就没有了丝毫的痕迹灯心吸足了植物油,爆炸着,女人的疑心去了。她看见丈夫那干枯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因为完成了一件大事,兴奋快活的神气,她也笑了。像八月十五的月,一片乌云从它身边飘过月儿显得更俊秀了。花儿避免夜晚的冷露,合起它的花瓣,在朝阳照射下,它翻然开放……
“你个贼兔子!”她也低声地,害羞池说,“你还不信任我啊。”从此以后,地洞、地道就流传开了,而且在不断地改进着。什么“七巧连环洞”,“观音莲台洞”……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而这“第一个洞”的创造的故事,也就随着洞的传播而传播着。
婚姻
大马庄是个镇店迪方。村西头有一对青年,女的叫如意,男的叫宝年,宝年和如意不是一姓一家,住的却是前后紧邻,宝年的爹,打了一辈子短工,就有这一个孩子,从小又死了娘,可是赶上八路军过来了,也就叫他上了几年学,萵级味业,在村里担任着民兵,今年二十岁了。
这小青年长得皮色不算白,眼气却非常好,嘴头能说,在大会场上发个言,在小组会上当个主席什么的谁也比不了。
如意要比他小两沪,个儿不算高,却发育得勻称圆实,全村的青年妇女,谁也没有她那一脑袋乌黑油亮的头发和整齐洁白的牙齿。
如意的母亲也还在年轻,至多不过三十六岁。她是十四岁上就卖给大木僧做媳妇的。大木僧比她大三十岁,并不是一个富户,扛了多半辈子长工,变成了一个半傻,不会说一句话,不肯花一个钱,只知道蹲在地里做活。刚过门,如意的母亲曾经跑回娘家去跳了一次并,父亲把她打捞上米,带着浑身泥水就又拖到婆家去。不久就怀上了如意。因为跳井过猛,她的左眼角上直到现在还留着一块长长的伤疤,使得她那美丽的眼睛在注意看人的时候,增加了不少的悲悽。
自从八路军来,如意也参加了妇女自卫队,还当了几天指导员,从小和宝年一块长大,现在又常在一块开会上区,接近就更多了女孩子们不愿在家里抱柴烧火,洗碗刷锅,愿意在外边开会。她们的会,总是一开就开到夜深,灯碗里的油烧干了,述要在黑影里玩一会,才宣布散会回家,说定明天早来。如意又常常请她宝年哥来讲讲话,帮她们排排操什么的。
那时四周围全是日本鬼子的炮楼据点,这些少年男女们走向生活的第一步,就是战争。他们要协同站岗放哨,游击转移,他们要在露天地里过夜,要汗泡流水的奔逃,有时就一直顺着村边的沙河滩,跑到十几里以外的大洼里。
战争使人们忘记了祖宗的封建礼法他们在炎热的河滩上找不到一棵歇凉的树,用浑浊的河水解渴,烧熟山药豆角会餐。正午,男孩子们跳到河里去洗澡,女孩子们替他们洗好衣裳,晒在沙堆上,然后把他们赶到远处去,自己也坐在河里洗洗身上的泥汗。
有时在无边的高繂地里,用高梁秸和衣服支架成一个小窝棚,用良棵做被褥,睡在里面,有时共同钻到那阴暗潮的地洞里,紧紧靠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互相昉着心头怦怦的跳动。
无论在河滩上,在高梁地里,在地洞里,都有不少的安慰,鼓励、相互仗胆和相互救护,爱情在一种特殊残酷的每境里,以一种非常热烈的状态形成了。打走鬼子做夫妻,这好像是不成问打败鬼子,拆除了炮楼农民们拉回砖来修补烧毁的房屋墙院,填沟平路,再种上庄稼。宝年和如意的事情反倒遇见了阻碍。
经过八年的真正麻和火的锻炼,农民并不能完全断绝了自私自利为了分买拆炮楼的砖瓦,东西两头,结成;派。尖锐地对立起来。
东头宗派的义领是村说。忖长的祖父迠一个小地卞,又在付见开苕一座熟药铺没絮的时候,好坐在大梢门底下肴者《二国》。这老头儿很会笋福,大马庄尖一个穿夏布的足他,也只介他家有张帆布的躺椅。忖长从小学会吹弹歌唱,每到正月里,就在临街的大门门挂起雪亮的灯笼,纠合村中好热闹的?弟,吹唱一出《断桥》《藏舟半变以前。家境就袞落。”他跑出去混了几年军界,抗战前一:年就在家里歇了。抗战这几年,因为他有些军事经验,特别是一好外场,很得区县干部的器重,柙敌人打过几次仗,也真有邱韬略胆量,虽说上级知道他作风不好,却也敬取他的能为,持别在邯徉残酷的环境里,也只能信任多丁检杏,鼓励多于批评的。
村长喜好势派铺张,他原有一处住宅,房屋倒塌了不少,他脆就让给哥哥居住,自己在东头村外那所场院里,种上一些花罘树木,圈起楔高的围墙,打算再盖下几间新式的砖房。
这时正赶上拆除村里的炮楼,在忖长任上他就贱贱的买厂些砖分派人们给打了儿垛油坯,在大秋头上就兴起工来,动员了全村的人马牟辆,给他拉砖送土。
村里人反对,时久反对得更厉害,因为如意着指导员,有机会人们就向她耳朵里吹风:
“什么便宜淇,也没咱西头的了!”“难道咱这一头就没个能行的人吗?”“咱们如意,就说是个妇女吧,可也是村里的个主要干部啊!就不敢给他提提意见?”如意少年气盛,就在会议上,和村长争吵了儿次。村中越闹越不合,区上派来一个干部,是刚在村里犯了错误,调到区上的。因为沾着点亲戚,就住在村长的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