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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也萧萧(3)

批斗会是在金家旧宅举行的,连顺福也在内,挨斗者按各人的角色装扮好了,便开始挂牌登场。台下头站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儿几个在人家面前耍“派”的基本群众。如今基本群众变成了基本观众,金家几位爷的威风彻底扫地了,特别是在房顶上使枪的老二,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一张脸惨白得像张纸,没有半点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他们每个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谓罪行就是他们彼此揭发的内容,造反派并没给增添一点枝叶。台下的街坊听得木然。许是这样的会参加得太多的缘故,9号院的罗大爷甚至说,这会开得没精神,金家的哥儿几个像瘟鸡,不如前几天斗一贯道白瘸子连喊带蹦的好看。大家也说没甚意思,想回家做饭,又碍着造反队的情面,只得在太阳地儿蹲了晒太阳,跟着造反派喊些口号,好容易盼着游街开始了,才觉着有了些希望。游街时。老二打头,老三、老四紧跟。顺福断后。老二和顺福背上像唱戏的武生一样各插了四面白旗,以便这支特务队伍的首尾有所呼应,四个人每人一面铜锣,那锣也是出自我们家的库房,是昔日弟兄们开戏用的家伙。依着造反派的规定,四个人要敲一声锣骂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风刮得很猛,“特务之队”在风中走得很艰难。老二的脸色让人联想到僵尸,那腿只是在机械迈动,他已经没了自己;老三在机警沉着地应对指挥者发出号令的同时,注意将小堂锣打出了花样,让人想到了小丑出台的锣鼓点儿;老四咧着大嘴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吼,死劲敲击着大锣,大有装疯卖傻之势;顺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时刻没忘自已的管理角色,诉说自己罪行的时候仍忘不了低声吆喝前面三位步子走齐了,保持着队伍的一条直线。风吹得队伍首尾的小旗猎猎作响,队伍绕着破旧的金家宅院转了一圈又一圈,街坊们看得没劲,终于散了,最后只剩了三两个观众,多是半大孩子。“特务之队”仍在转着,因为造反派没有让他们停下来。我看着疲惫不堪的哥哥们,只想起“门户凋残宾客在”、“西风吹尽王侯宅”这些很悲惨的句子。我遵照母亲的吩咐,将精力集中在排头的老二身上,母亲说其他几个问题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劲儿,他的心气高,怕受不了这个。所以我和舜铨做好了准备,只要老二一倒下,我们俩立刻就过去把他架住……

那是金家兄弟最难忘的一次聚会,这一切真应了死鬼静蕴说的兄不友、弟不恭,亲情疏冷,事变百出的预言,只是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惨烈,这样的残酷。

当晚,老三、老四回去了,老二仍住在后院小屋里。母亲熬了一碗小米粥让我给他送过去。

我端着粥来到小屋,门开着,老二正在灯下呆坐。他的四周是沉沉的夜色,阴冷、寂寥。他的表情僵硬木然,眼睛已不会转动,一只手半握着,仍保持着白日握着铜锣的姿势,而在我看来,那手握着的只是虚空,是风。我将粥放在他的面前,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词汇在此刻变得太苍白,语言也变得太无力,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我的哥哥。虽然无言,透过老二的神情我也能感受到他那微弱、绝望、受伤的灵魂在颤抖、哭泣。或许他不再逃避什么。不再怕什么,因为他已经经受了一切,体会了一切,他已经无所谓了。

风中裹挟着一股让人难以抵御的寒气,我闻到了血的腥气。

我说,二哥,喝点儿粥吧。

他没有言语,也没有看那粥。

许久,他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想吃春饼。

听到“春饼”,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温馨的饼与这寒朔的风距离毕竟太遥远。我想,老二在想什么呢?这种时候要吃春饼,他大概……我不敢将这种感觉告诉母亲,在我心的深处,还怀着一丝侥幸。

其实那天晚上,他尽管人还在。灵魂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第二天清晨,老二舜镈以一根绳索,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后院的桑树上。我看见,舜镈的身体树叶一样地随着风荡来荡去,不明白他的身体怎会那样轻。--为了一个叫黄四咪的女人,为了一把不知下落的枪……

不值!

那碗粥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上,已经彻底凉透了。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第一个远去的兄长,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间的相煎,这实实是让人痛心的。舜镈生在老宅,长在老宅,将西去的起程点也选在了老宅,他对这座宅、这个家倾注了深深的爱,怀揣着家的气息,怀揣着满腔惆怅与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风,萧萧的风从树上的舜镈身上吹过,又吹到我们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着身似飘零树叶的舜镈,大家相对无言。我看到站立在一边的舜錤、舜镗那恐惧无助的眼神,真正读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内涵。一阵酸楚由心底涌出,我又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只有母亲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铨,至于舜錤和舜镗,完全是傻了。

依着造反派的要求,舜镈尸体所盖的衾单必须写上“国民党特务金舜镈死有余辜”几个大字,操笔者便选中文人舜錤。舜錤与舜镈是同胞兄弟,同出于第二个母亲张氏,在牛棚里持笔揭发亲兄长时那种愤怒、敌忾,那种不共戴天,那种不将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体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那支被造反派蘸饱墨汁的笔竟重得使他拿不起来。在外人的胁迫下,老三拈着笔向着亲哥哥的尸体走过来。

老二舜镈静静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面色已变得像昔日骑在房脊上打鸟般的红润与活泛。当舜錤的笔在他所盖的衾单上颤抖着落下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炕上那张脸竟露出了讥讽的笑。

大约老四舜镗也看到了死者奇怪的表情,他大叫一声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老三舜錤在布单上勉强写完那几个字,丢了笔直向门外奔去。他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再没回老宅来过。

我曾经回忆过金家兄弟的再次聚会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老二死后,老三、老四就再没碰过面。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怎么没碰过面,碰过的,在北新桥船板胡同的亲家那里,刚见面五分钟就打起来了,摔了人家的暖壶……

母亲的提醒终于使我想起,70年代末老七舜铨娶亲那天发生的事情。舜铨娶的是北新桥的织袜女工李丽英,李丽英小舜铨近二十岁,貌丑又没文化,令舜铨十分勉强。舜铨之所以同意娶李丽英,完全是冲着母亲药石无效的病痛才答应下来的。舜铨原先的恋人是与黄四咪一同光顾我们家的柳四咪,可没待解放,柳四咪就嫁了军统少将老大舜铻,后来又移居台湾,给痴情的老七空留一个念想,空留一番惆怅。老七娶丽英的时候已年近五旬,女方说了,不嫌舜铨年龄大,只图一个老实本分,图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声。母亲觉着李家的黄花闺女嫁个半老的舜铨,又木讷,又没什么本事,只知拿几支笔在纸上涂抹颜色,李家姑娘实在是吃了亏,便有意将婚礼办得排场些,腾出花厅的西套间做新房,找棚匠将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又请人打了大立柜和沙发,收拾得很像那么回事。舜铨性格内向,不愿抛头露面,这点新媳妇也能体谅,从彼此并不富裕的经济考虑。就决定喜宴在家里办,只请几位至亲,图个喜庆就行了。饭菜也不必准备过多,两桌足矣,届时让9号罗大爷在北京饭店当厨师的老儿子过来帮忙做几个菜,谢人家两条烟也算说得过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跑腿送信儿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走了几家亲戚,人家都欣然接受,除了给我母亲道喜以外还说了不少吉利话儿,我的心情也变得很愉快。

出乎意料,事情在老三舜錤那儿打了绊子。他说他不去参加婚礼并不是跟舜铨有什么过不去,而是东城的老宅他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尤其是后院,那里树太多,阴气又重,给予人的不是安宁而是凶害,还劝我们快快搬家,说那宅子于病人很不利。我知道他是憷头老二自缢于彼。便说喜庆时,鞭炮一响,什么阴气也给冲了。老三仍不让步,他说他们单位的食堂也承办婚宴业务,他愿意为舜铨联系,若在食堂吃。什么心也不用操,吃饱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我说这事儿得跟家里商量,得跟亲家商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他听了把眼一瞪说,我是老七的哥哥,金家七个弟兄当中,在世的数我最长,难道还做不了老七的主?说着抓起电话就订饭。我一看事情不妙,赶紧就往外撤,走到楼梯口被老三抓住。老三说,饭订妥了,饭钱我出,算是我给老七添的份子。说着又拿出两盒人参来往我怀里塞,说让我给母亲带去。我说老太太没多少底气,哪儿架得住人参?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舜錤说这是去东北出差时特意给母亲买的,想让儿子金昶给送过去,偏巧金昶毕业考试,我来了正好带走。我说,您月月给妈寄钱,妈老念您的好儿,不如这样,人参我替妈拿走,喜宴还是在家吃吧。舜錤不干。说他与舜铨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该他花的一定要由他花,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我说,您这么办让我这送信儿的为难了。舜錤说这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换个地方就行了。

出了老三家来到老四家,我刚一提舜錤要在单位食堂为舜铨办喜酒就遭到老四的反对,他说,谁娶媳妇?是老七,不是老三,凭什么在老三单位办喜酒?我说,三哥可是把宴席订了。老四干脆地说,不去!看来事情有些棘手,我说要不还是按着妈的想法。在家里办。原以为老四会答应,不料他更干脆地说,不去!两个不去把我撞到南墙,碰得说不出话来,挺好的一件事到了老三、老四这儿就变得这么别扭、各色,这么矫情、邪行,我真怀疑金家兄弟的神经是否健全,性格是否呈病态了。舜镗看了我为难的样子,正儿八经地说,我一闭眼就看见老二在树上吊着,心里就发紧,就喘不上气,这样的情况,你说我还能回那个家吗?不可能的。我说家您也不回,三哥那儿您也不去,七哥结婚请不来您。我怎么回去跟妈交差?老四想了想说他倒有个折中的办法,我问有什么折中的办法,老四就叫来他上中学的儿子三虎,让三虎在北京市地图上,在他和老三及老宅之间找出一等距离的点。三虎的数学大概学得不怎么好,拿尺子,拿圆规,后来又找来线绳,在地图上横横竖竖地一通儿比画。我看了好气又好笑,转过脸不去理睬老四。我认为老四是在成心斗气,成心把事往黄里搅,将他与老三的矛盾转嫁给老七,哪里还有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子?实在让人敬重不起来。我又想到他在牛棚里那些戏剧式的“揭发”,什么“借着雷电发报”、“有蹿房越脊的本事”等等,便觉得他在地图上找这三点相交处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这样的生事只有金家老四才干得出来,别人谁也不行。只是难为了他的儿子,小小的中学生竟使抽象枯燥的数学在为叔叔选择结婚地点时派上了用场。许久,才听得小家伙如释重负地说,找着了。舜镗赶紧凑过去看,三虎用手指头点着那个点不敢撒开,生怕一撒手好不容易找出的点又丢了。见我也过去看,他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用笔尖点着某处说,就是这儿,我是用垂线法求得的。我看那地点,竟是天坛的北墙根儿,心里就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劲儿,但看老四怎样决断。孰料舜镗毫不退让,他说北墙根儿就北墙根儿,科学把老七的婚礼安排到那里也是天意,天坛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求也求不到的吉祥之地。我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实在不愿再理这个半疯,他的疯劲儿一上来,也就无理可讲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去。

舜铨和他未婚的小媳妇遇上了难题,他们不可能去老三单位的食堂,更不可能去天坛的北墙根儿,李家姑娘在未过门儿时便已领教了在大宅门儿当媳妇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不,应该说是三难境地。老三、老四都坚决地表示了不到老宅来,他们怕见那棵桑树,怕再触动那仍旧敏感的创痛。最后亲家母提出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结婚的酒席在新媳妇的娘家举办。对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母亲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她说这不合规矩,金家的舜铨又不是入赘北新桥的李家,怎能让亲戚们去陌生的媳妇娘家去吃喜酒?舜铨倒是不在乎,他说在哪儿都一样,不过是个形式,依着他是连客也不请的。老三、老四在我的劝说下让了步,都说去李家不合章法,却又提不出共同能接受的地点来,只好点头应允。母亲见事已至此也不再说什么,叹了半天气,骂了半天老三、老四不是东西。

婚礼那天母亲没有出面,全是女方的娘家妈在忙活,看样子大有李家白捡个儿子的劲头儿。老四到得比较早,一看这倒插门的架势心里就犯病,碍着兄弟的大喜日子又不好发作,只好一人坐在那儿喝闷茶,谁也不理。李家人见来的这位黑塔似的四爷不苟言笑,也不敢招惹,只赔着小心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既是在李家办事,娘家的亲戚就来了不少,小门小户的亲戚们围着舜铨调笑,言语自然也上不了什么档次,说不出老四那“大哉乾元”的高雅之语。老四心里越发堵得慌,正憋得没抓挠时,老三来了。老三在大面儿上较老四能顾得住,笑嘻嘻地跟大伙儿打招呼,还特意到亲家太太跟前去请安道喜,乐得李老太太一口一个“孩子”地叫。李家人不知道金家兄弟之间的事,理所当然地把老三安排到老四坐的房间来,让弟兄俩得便说话。

我对这一安排暗中叫苦,本能地预感到会发生事情,所以老三前脚进屋,我后脚就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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