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别奔命了,公狼追也得追他们呀,咱们也没杀狼崽儿。”我擦着脸上脖上直流的汗水,停下步子喘口气。这时发现我们的身影儿在沙地上投出很长,周围的沙峰也拖出了长长黑影。显然,太阳真的要落下去了。我转过头往西瞅了一眼,便惊呆了。我真没想到此时的大漠落日是那么漂亮,那么壮观!它变得硕大而滚圆,卸去了金色光环,卸去了所有的装饰,此时完全裸露出真实的自己,火红而毛茸茸,和大漠连成一体,好比一面无边的金色毯子上浮腾着一个通红的大茸球,无比娇柔地,小心翼翼地,被那美丽的毯子包裹着,像是被多情的沙漠母亲哄着去睡眠。此时的大漠也一片安谧和温馨,又是那样庄严而肃穆地欢迎那位疲倦了的孩儿缓缓归来。于是,天上和沙上只残留下一抹淡红,不肯散去。黄昏的暗影悄悄如一张丝网绸幔般飘落下来,人好像处在缥缈的幻影中。我的眼角有些湿润,突然萌生出想哭的感觉,为那大漠的落日。尽管它带走了它的光辉,但这最后瞬间的壮美和大自然的瑰丽都溶进了我的心田,使我终生不忘。
黄昏的沙漠小路还依稀可见。大漠开始拉下黑沉的脸。远处有一种夜鸟在哀鸣,那啼鸣很像在说:“带我出去!带我出去!”我和老叔的心都突突的。传说有一少女迷路在塔民查干沙坨里,死后变成这怪鸟,一到天黑就出来这样哀叫。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前边的小路模糊不清了,一旦走错我们可就迷失在这“塔民查干”“地狱之沙”中走不出去了。四周愈加黑暗,刚才还清晰可辨的沙包沙丘此刻突然变得如怪兽恶魔般张牙舞爪,恐怖阴森,随时会扑过来吞了我们。“找不见路了,咋整?”老叔在前边沮丧地说。若在平时我也肯定吓个半死,可此刻我心中有个异样的感觉,就是最后一瞥感受到的那轮落日,似乎把面对黑暗和人间困难的勇气留给了我。
“咱们让毛驴走在前头。”我镇定地说。“毛驴?”老叔疑惑。
“是。咱家这头老毛驴常年随爷爷和爸爸进出这沙坨子,肯定认得道儿。”我仍装出胸有成竹,头一次在总当大人保护我的老叔面前表现出比他聪明。
“对呀,书上说老马识途,那老驴也应该识途!”老叔一拍腿就把那头老毛驴赶到前边,让其自由走路。果然,那头驴“喷儿喷儿”响着鼻子,低头在沙地上闻了闻,然后便昂起头支楞起双耳义无返顾地奋然前行了。我和老叔的心从嗓子眼归落下来,相互击一响掌,迈紧脚步跟上驴步惟恐走失了这位指引方向的领路者。不知何时一轮皓月挂在了东边天空。老驴不负所望,终于将我们带出了塔民查干沙坨。当然,我心中同时感激那轮落日。我知道真正驱除我心中恐惧领我们走出这黑暗沙漠的是那轮大漠落日。其实,人只要心存一片光明,便可面对一切黑暗。
刚走到村口,我们的老毛驴“哇哇”大叫起来。它显然如释重负,再加上饥渴,它迫不及待回家享用主人的犒劳。
进村后我们小心起来。天黑不久,村街上总有些闲荡的狗和醉汉冒出来吓人,老叔牵住驴笼头绳。路经二秃家门口时,我们更是格外小心起来,搛紧了手中的镰刀。
“嘿嘿,别这么悄悄走过去呀,哥们儿!”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先听着信儿等候,二秃和他的花狗出现在我们的前边。“滚开,别挡路!没时间跟你闲扯!”老叔冷冷地说。“我有时间闲扯!花子,过来!”二秃身后的狗摇着尾巴跳窜着,伸出舌头舔二秃的手掌。
“二秃,你这无赖,再放狗咬人明天我告老师去!”我和二秃一个班,本来他跟老叔满达一个班蹲了几次班就蹲到了我们这年级,明年肯定还要蹲下去。
“你小子别拿老师压我,谁还怕那球老师!”二秃撇撇嘴,指着我又说,“我倒警告你阿木,往后不许你接近伊玛那丫头!”
“哈,赶情你这无赖看上人家伊玛了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继续奚落他,“我们明天还一起到班主任老师那儿开会,她是班长,我是学委,肯定经常在一起活动,有本事你也当学委呀,下辈子吧!”
这一下二秃急了。“妈的,花子,给我冲!咬他们狗日的!”
“汪!汪汪!”花狗狂叫着一跃而起,向我们扑来。幸好今天手中有镰刀,能抵挡这恶狗的进攻。如狼般凶壮的花子几次扑上来,挨了一下老叔的镰刀,有些惧色,只围着我们吼叫,不敢再轻易上来。
我们一边战斗一边撤退,嘴里还骂着二秃的祖宗:大秃二秃加老秃,秃猫秃狗秃老鼠,秃子秃孙秃老宗,三代八辈全秃驴!
二秃和家人最忌讳别人说光亮、无毛、葫芦瓢等字眼,无奈祖传的秃种三代秃瓢儿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和编排口实,村人不时地抖落他们的病根解气。
二秃这一下彻底急疯了。自己冲过来便和老叔交上手扭打起来。老叔虽比二秃矮一截儿可有力气,两个人在村街上明月下厮打得天昏地暗,尘土飞扬,谁也摔不倒谁。那只大花狗先是围着他们俩叫,可无法帮主人的忙,迅速转向进攻我了。它“唿儿唿儿”狂吼着,露出尖尖白牙又扑又冲,恨不得一口吞了我。我一手牵着老叔丢给我的毛驴牵绳,一手挥舞镰刀来砍大花狗,不让它靠上来。
狡猾的花狗放弃我“唿儿”的一下突然咬了一口我牵着的毛驴。
这一下糟了。毛驴受惊,“腾”地挣脱缰绳,“哇”一声长叫,尥着蹶子扬蹄而去。
“毛驴跑了!老叔,毛驴受惊跑了!站住!”我丢下花狗,转身去追毛驴。老叔见状也追过来。我们都担心毛驴驮着的干杏核,那可是我们一天的辛苦换来的。
那毛驴跑得欢实,亢奋,而且一蹦一跳的,不停地尥蹶子防身后有袭击,于是后背上的干杏口袋受不住这种强烈颠荡,没有多久扎口袋的草绳断了。霎时间,里边的干杏核就稀里哗啦洒落出来,简直如天女散花。老驴将我们一天辛苦一路洒将而去,毫不心疼,或许感到了负重的转轻而更加兴奋愉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完了!我们的杏核,全完了!”我急得几乎哭出来。“哈哈哈,好哇!花子,咬得好,快追,接着咬那毛驴!”二秃拍手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地狂喊狂叫。
当老毛驴最后一次尥蹶子踢开花狗时,也把最后一把杏核从口袋里抖落干净了,然后它大叫着消失在村街上。
我扑倒在满地的杏核上哭泣起来。杏核跟路上的羊粪蛋驴粪球,还有土块砂石混在一起,月光下静寂无声。
突然,伤心哭泣中的我猛地感觉到了屁股上的刺痛。同时听见了裤子和我皮肉一起被撕开的“哧啦”声音。趁我不备,那只恶狗花子偷偷往我屁股上下嘴。“妈呀!”我惨叫着滚爬而起。得手的花子闪到一边。
我摸一下屁股蛋,血肉模糊。
“我宰了你!”我一下红了眼,捡起镰刀就冲花狗扑过去。没有疼痛,不知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宰了这只恶狗。
花狗被我的气势震住,没有了威风,夹起尾巴就逃。我紧追几步一刀砍下去,镰刀尖一下子砍进了花狗的后腿上。“嗷儿”一声哀叫,花拘带着我的镰刀急蹿而去。“你他妈砍伤我狗,给我赔!”二秃冲我跑来。“操你袓宗!我连你也砍了!”我瘸着腿,抢过老叔手中的镰刀,咬牙切齿地迎向二秃。老叔怕惹出人命,拉住我说:“先包扎伤口要紧,完了跟他算账!”
“不,今天爷非先砍了他不可!”我一把推开老叔,月光下屁股上流着血,像一头受伤红眼的豹子,样子很可怕地冲过去。
救命啊!爷爷,救命啊!”二秃见状跟他的狗一样转身就跑,七魂没了六魄,撒腿如兔子。我一瘸一拐地举着镰刀紧追不舍。
老叔见我要玩命又知道劝不回,真怕出大事,赶紧往家跑报信儿。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二秃家的大门后闪动,阴冷阴冷。开始含几丝得意的笑意,嘴巴歪向一边,摸着秃头偷乐,后见二秃败逃而来喊救命,这双眼神就变了,闪出怒火。“谁这么大胆,要砍我的孙子呀?”
这人从门后闪身而出,威严地喝问,接着“咔儿咔儿”咳嗽起来。村人都知道老秃胡嘎达年轻时抽大烟,解放后改抽关东烟如吃一般,弄坏了呼吸系统,说两句话就咳一阵吐一口浓痰。
“你孙子二秀……放狗咬人……”
没说完,我腿一软晕过去了。一天沙漠中劳累饥渴,加上流血过多和急火上攻,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要死,去远点儿啊,别埋汰了我家门口!”我朦胧中听见老秃这句恶毒诅咒,脑门里“嗡”地一声炸响,便彻底不醒人事了。吵闹的村街、明亮的月夜,都离我远去。世界一下变得很安静。
疯跑回家的老驴惊动了我家。
驮着空口袋,进院子后仍不安静,惊魂未定地乱蹿乱跳,失常的这头毛驴着实吓住了焦急等候的家人。
我爸大叫一声:“出事了广便摸墙上的猎枪,他以为我们遇着狼啊豹之类野兽了。
这时老叔也赶回到家里,说出原委。“翻了天了!快走,小木要出事!”爸爸风风火火跑出家门直奔胡喇嘛家。
胡家门口静悄悄。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连那只恶狗花子也不叫一声。我爸喊着我的名字,在胡家门口乱转悠,最后被倒在地上的我绊了一下。他以为我怎么着了,又是试我的呼吸,又是掐我人中,终于把我给唤醒过来。见到爸爸,我“哇”地哭出来。“儿子,你咋了?咋昏倒在这儿?”
“二秃放狗咬坏了我屁股……我的屁股……”爸爸抱起我就往家走,同时回过头撂下一句话:“二秃,你听着,我一会儿回来跟你们算账!”
“我的干杏核全洒了……我的干杏核……”我呻吟着说。
“先回家包扎屁股吧,别管杏核了!”回到家里一通忙活。请来村里的土大夫吉亚太,他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拨拉着我屁股上耷拉下的那块皮肉,割掉也不是,贴上又不是,很是为难了一阵儿。他又用一团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棉花团,沾着盐水,使劲儿往我那已不是屁股的屁股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又拿出一小瓶过了期的碘酒,咬咬牙下决心全往我的屁股上倒了下去。
“哎哟妈呀!”我忍不住钻心烧痛大喊起来,屁股上火辣辣,如万箭穿过,黄豆大的汗珠从我脸额上冒出来。我差一点又昏过去。
“吉嘛嘛,你给孩子屁股上洒了些啥呀?”我妈在一旁也心疼儿子,小心着问。吉亚太土大夫在庙上当过喇嘛,学了两手蒙藏医道,还俗后在村里行医,也曾到旗卫生局的医院补修过,村里人仍以他当过喇嘛的身份,尊称他为“嘛嘛”,意为先生。
“碘酒,是碘酒,孩子。”吉亚太手忙脚乱地找出纱布团。“孩子屁股可全烧黄了,嘛嘛。”我妈依旧不放心地提醒。“没关系的,要不止不住血呢,用了我一瓶碘酒,我都没心疼呢。”吉亚太老喇嘛鸡爪似的手,又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一心一意地想把那皮肉贴紧我屁股蛋上,然后,他用纱布包裹起来,缠了一层又一层,我屁股上很快鼓出了小山包。
“好啦,小孩儿的屁股没事了,养养就好。”老喇嘛把鸡爪子似的手伸进妈妈递过来的铜盆里,涮了一下,然后往他那袍襟上擦了擦,接着便坐在已摆好的炕桌前。
当老喇嘛大夫吉亚太稳稳坐我家炕头享受起主人家的茶点时,我爸已经拎了一把斧子出去了。他是要去砍了那只恶狗。我妈没能拦住他,赶紧让老叔去上房报信给我爷爷。
油灯下,炕桌前,老喇嘛大夫喝着我家酽酽的老红茶,额头上已冒出热汗,但他仍没有离桌回家的样子,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我妈做的油炸果子。急得我妈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搓手干着急。炕上躺着呻吟不止的儿子,丈夫又去仇家不知情况如何,怀里还抱着刚睡醒的我那一岁多的小弟弟,她哪有心思侍候这位谱儿不小的老喇嘛喝茶哟。
“我说苏克媳妇,你炸的这果子还真好吃呢。”吉亚太喇嘛慢条斯理地夸奖我妈的手艺。
“嘛嘛,那你多吃点儿吧,明天我再炸些给你送过去。”心中有气但善良的我妈依旧装出笑脸,应付着这位村里人都不敢轻视的土大夫。
“好好、好好……”老喇嘛被油果子渣儿呛住了嗓子,咳嗽起来,油灯下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就如油里炸红的大虾或太阳下晒红的猴子屁股差不多。
我忍不住笑,可抻动了屁股上的伤,疼得我咧开嘴哼起来,再也不敢去对比猴子屁股与老喇嘛的脸。老喇嘛抬了抬稳坐的屁股。“嘛嘛要走了?”喜得我妈赶紧做出送客状。“嗬嗬嗬,你们家炕头还真热,烫屁股呢,嗬嗬嗬……”
“哦”我妈无奈地发一声叹,苦笑着看又坐回的老喇嘛重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饮用。于是我妈掐哭了怀里的孩子,我那幼小的弟弟小龙。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据说中间也出现过几个弟弟妹妹,都夭折没成活。农村最需要劳力,所以小龙弟弟成了家里的宝贝,受到百般呵护,我妈把他掐哭真是无奈之举。终于有了丢开客人走出去的理由,她歉然笑一笑,便抱着无故受皮肉之痛而嚎哭的小龙,走离了屋子,去探听爸爸的消息了。
我留在炕上,独自面对老喇嘛没完没了地喝茶嘎嘣嘎嘣嚼果子,心烦至极。我突然提高了嗓音,嚎叫般哼哼起来,嘴里大喊:“疼死了!疼死了!”这招真灵,吉亚太老喇嘛终于擦了擦嘴,离开茶桌,下炕了。走时还不忘摇一把油炸果子塞进怀里。
“别哭叫了,我走了,明天叫你爸爸把出诊费送到家里去吧。”土大夫吉亚太离去时丢下这句话。
我松了一口气,忍着陡股上的疼痛,等候爸妈回来。时间好漫长。
我差点睡着了,他们才回来,爸爸怒气未消把斧子狠狠砍进木墩子里。原来爸爸这趟去毫无结果。老狐狸胡嘎达装睡不开门,后来从里边撂出话说他家花狗一直拴着没有出去咬过孩子,他孙子二秃胡伦也感冒躺在炕上没有出去过,有事明天跟他儿子胡喇嘛村长说。
我爸站在那扇黑漆大门外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当过蒙古骑兵的他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差点砸门而入时被我二叔和妈妈拽了回来。只有等候天亮再去找胡喇嘛理论了。
这一夜我不知是狗咬的伤还是碘酒烧坏屁股引起,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折腾了一夜,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狼崽儿……狼崽儿……我要狼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