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堂,见左右无人,便问:“究竟因为什么,你不让我发签?”
小沙弥早打听出贾雨村的来历,他之再次发迹,他之得到重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贾府,尤其是那个贾政的援引。
“老爷有所不知……”这个小沙弥,这才将金陵城里,薛王贾史四大家族一一道来。这个贵族集团,其树大根深,其无比威力,其“一荣俱荣,一枯皆枯”的互相保护,其背景后台,上下合力的彼此关照,是万万得罪不了的。不是你的前任官比你低能,而是老爷你根本不晓得“护官符”,就休想在应天府立足的大问题。这一下,让贾雨村踌躇了。在密室里,小沙弥附耳过来,向他献计献策:“老爷,您能谋得这份差使,亏了金陵贾府。这正是一个讨好的机会,您老怎么能秉公办事呢?”于是,贾雨村豁然大悟,将薛蟠的故意杀人罪,改成一气之下,失手误伤,以过失伤人致死罪,从轻发落。然后,给薛蟠的姨丈贾政写了封信,表示此事已了,不必挂牵,顺便也请向八省提督,约相等于大军区司令的王子腾王老爷致意,这一切,都包在晚生身上了。
后来,贾雨村提拔进京,任京兆尹,没准走的是王司令员的门路。
据说,毛泽东读《红楼梦》,最欣赏这个护官符的细节,认为体现出封建社会中统治阶层盘根错节的黑暗本质。后来,贾雨村觉得这个熟知其底细的小沙弥,留在身边,终非好事。第一,揭底怕老乡,他了解自己卑微的过去;第二,这门子颇熟悉官场奥秘、为官诀窍,是个危险人物,早晚会对其不利,便借了个名目,将他远远打发了。
曹雪芹笔下的小沙弥,是一个头脑灵活,抓尖卖快,投机取巧,迫不及待的人物,高鹗笔下的李十儿,应该说是更典型,也更深刻的文学形象,这些在领导身边做事的小人物,可以用“地位不高,影响很大,名分稍差,权力很大”四句话来形容。李十儿,不学无术,缺德少才,狗屁不是,奸诈小人,别看他什么也不是,最后,他用慢功,磨得贾政不能不听他的摆布,这就是聪明外露的小沙弥所不及的地方了。
行行出状元,李十儿就是门子中的佼佼者。
小沙弥,其实有些傻。我认为,倒不一定是小沙弥傻,而是写小沙弥的曹雪芹先生有点傻。在熟悉官场的黑暗,乌七八糟,暗箱操作这一点上,曹大师的感性知识,远不如高鹗,因为不在官场滚,不可能有真情实感的体验。高大师当过小官,也当过大官,既当过京官,也当过外省的官,对于吏治,对于行政,对于其中许许多多的猫腻,要比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的曹雪芹,在行得多。了解姐姐妹妹,是曹的强项,高的弱项,熟悉大官小官,却是高之所长,曹之所短。
高大师写的门子,能拿住主子,曹大师写的门子,终于被主子拿住,这说明文学艺术归根结底,在于作家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理解,表现,形象的能力上。
我从来主张,对高续的后四十回,并非一无是处,对曹着的前八十回,也不是毫无瑕疵。至少,高鹗把那个跷起一只脚,挺着腰板的李十儿,写得活灵活现,最后连贾政也拿他没法办。他组织的一次官府工作人员的怠工行动,一个个在堂上没精打采,一个个在底下唉声叹气,叫谁谁不应,唤谁谁不来,连饭也开不出来,茶也送不到手,贾政只有放手,任他们胡作非为,直到最后被人参奏下台。
这就是门子的厉害之处。
也是广义上所说的,所有在领导身边的人的可怕之处。
因为他们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与所侍候的官员,全天候地保持着零距离的接触,老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在他的视野之内,了如指掌。老爷的兴趣爱好,生性脾气,也在他脑子里装着,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绝对恰如其分,绝对投其所好。要是老爷觉得不顺心,不顺手,不周到,不懂事,就会将其打发走了。一个得力的,有用的门子,既是老爷的耳目,又是老爷的膀臂。门子与老爷的密切程度,也许只次于老爷与妻子,情人,子女。如果说,家庭成员是官员的第一道包围圈,那么,门子,包括跟班,长随,秘书,参谋,则是家庭以外,公堂之上的第二道包围圈。
因此,门子门子,真像一扇门那样,让你进来,你才能进来,不让你进来,你还真是敲不开。由于门子能在第一时间内,获得老爷的第一手信息,在这个老爷管治下的大小官吏,办事衙役,士农工商,黎民百姓,还真得视门子的脸色行事。如果是一个正直的官,邪不压正,反之,如果不是一个正直的官,正不压邪的话,那就必然是一个不堪设想的后果。
在曹雪芹笔下,这个小沙弥似乎相当伶俐,似乎懂得官场,其实,第一,他也不思量今天的贾雨村,已非当日的穷秀才了。他还挺天真地认为老友重逢,引为知己。不要说在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任何僭越,都会视作大逆不道。即使当今,讲民主,讲平等,上下级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也是存有一定的间距。领导和你打成一片,可以,你认为你和领导也要打成一片,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就有可能被保安,被警卫,出来干预,礼貌地请你止步。
第二,他不知贾的深浅,不明贾的好恶,没有任何戒惧,便出谋划策,便和盘托出。尽管他出的主意,很及时,很高明,贾雨村也受益匪浅,但小沙弥毫不明白,他采纳了你的主意,而这个主意出自一个门子,一个下人,那是有损他的自尊;如果再传扬出去,更有损于他的形象。因此,这个没有头脑,没有城府,不识好歹,不知进退的小沙弥,在应天府,绝对不会呆长的。
如果,小沙弥有李十儿那一手,反话正说,正话反说,用示意的方法,用启发的方式,用消极的逼你就范的方式,用甚至不需老爷亲自动手,把事情先妥办了的方式,然后归功于贾老爷天纵英明,是您的英明指示,是您的正确决策,是您早想到,早看到,早就有过考虑,只是我们这些下属,跟不上,领会慢,行动迟缓,学习不够等等等等,不是他的主意,成为他的主意,而成为他的主意之后,你必须马上赞颂其料在事先,未雨绸缪,英明伟大,光荣正确,小沙弥能有这点自知之明,吹捧之术,马屁之道,溜舔之功,说不定贾雨村还会重用他咧!
门子和门子不同,官和官也不一样。贾政原来在京城的工部为郎中,是职能部门的高级公务员,决策者在他上面,做事者在他下面,上传下达,工作清闲。现在外派到地方为粮道,也就是一省的粮食厅长,就必须连踢带打,文武全才,方方面面,都要能拿得起来放得下,才能应付复杂局面。清代,最肥的缺,首推漕政和盐政,其次,就是粮政了。本来,贾政做京官就勉强,既无才干,也无能力,皇帝念他女儿曾在宫里为妃的情分上,赏他这个肥差。在封建社会里,这类皇亲国戚为官者,通常都是无能,无德,加之无才的三无干部。所以,门子,就是他的手,他的腿,有时甚至还是他的脸,他的嘴,成为二老爷。
这类门子,其威风不亚于老爷。
还有一等官吏,就是贾雨村这样干练的行政官僚,能力是有的,才干也是有的,甚至诗文书法,都有一手。但这些封建社会里的官吏,清廉者少,贪黩者多;公正者少,枉法者多;爱民者少,苛政者多;干净者少,肮脏者多,因此,当他们任职一个地方,一个部门,想要达到个人目的时,门子,或者扩而大之,起到门子作用的人员,如师爷,幕宾,文秘,参谋,助手,亲信,家院,府丁,门房,传达,听差,役夫,都有可能被选中为捞钱的伙伴,为抄肥的帮手,为共同作弊的搭档,为权钱交易的掮客。在中国,只要存在着腐败现象,浑水中必有门子,鱼小能掀大浪。只要存在着贪赃枉法的官僚,这个组合体中,没有门子还运作不起来的。
这类门子,大都不显山不露水,但助纣为虐时,手之黑,为虎作伥时,心之毒,也是令人发指的。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文学从来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红学成为一门“红眼学”时,不也看到那些例属清流的文化人,不也把官场运作的这一套,搅进文坛中来。
所以把《红楼梦》称之为不朽之作,称之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在于它简直无所不包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众生相,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一共写了将近六百个人物,男女各一半,至少十分之一,是活生生的,至少六分之一,是有影有形的,至少有二分之一,是说得上名字和身份的。
甚至像门子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物,也没有被《红楼梦》遗忘,而在其中有一席之地,真是令我们这些后来者,想学也学不成的。写过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写到十个或十五个以上人物,还不手忙脚乱,尚能游刃有余,操纵自如者,可谓绝无仅有。
休看当代长篇小说,如山洪暴发地那么多,但也如泥石流那般不可收拾地令人堵心和扫兴,我总觉得这是近年来开放养狗政策的余波所及。在这些作家的宏篇巨制中,人物表倒可能长长一串,还在扉页上印出来。不过,这些有名有姓,无血无肉的干瘪符号,开列再多,也等于白搭。所以,主要人物都写不活,焉谈次要人物?次要人物都难以顾及,像“门子”这样的小人物,肯定没有露面机会。
因为谈到“门子”,就不禁想起《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的两个“门子”,尽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所占篇幅短得不能再短的人物,但在两位大师手下,寥寥数笔,写出了小人嘴脸,写出了官场卑污,顺便也照亮了文坛上的那些帮衬之下三烂,那些篾片的无耻相。
面对巨匠,真让我们这一代写不出好小说的无能之辈,深夜扪心,多少要感到汗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