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夹雪,由西向东,顺着繁忙的沪宁路,从嘉定宝山的南翔桃浦大场庙行泅塘一线,进入上海市区的普陀闸北,在虹口杨浦的上空持续不断地落到晚边晌,使得无数家木板阳台的木板台阶上都结起了一层又一层可能在十二个小时之内都融化不掉的冰壳子;然后才越浦江,过高桥,簇拥着一大堆依然绵长冰冷的乌云,向长兴崇明岛方向迤逦而去。赵忆萱和儿子经十六,就在这样的雨夹雪之中,各撑一把钢骨黑布洋伞,在阿部家门口坚持到晚边响,也没能受到阿部的“接见”。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着重地申明一点,我无意铺陈一个多么完整的故事。我寻找过完整。总是走不到底。迎面而来的总是零碎的单体,间断的闪光,和沉默中的牺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蓝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鲸船队,比如在马背上转场的哈萨克家族所刻下的无痕轨迹,浑厚的唱经声越过徐家汇一片红色屋顶和白洋淀枣木橹把咔嚓折裂……也许我们只能拥有我们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线。但是难道它不也经常在被无端地切割,中断,弥漫,虚化。并且还要挣脱各种蜃景的纠缠。吗?)
照例说,阿部是应该接待来租房的忆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来只吃一碗掺过牛奶的麦片粥,然后就等着人上门来租房子。他每个月都在《时事新报》《大晚报》和后来的《越剧日报》上登一则租房启事,出租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十几年来几乎天天有人来看房子,但他从来没有租出过一间。他总是非常客气地让每一个诚心诚意来租房子的人最后都非常失望地走开。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复登广告,月月发启事,天天装模作样地接待每一个来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饰他真实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贩子。大古董收藏家。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瞒过了那一大批跟他过从甚密的日侨。
租房启事上写着,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看房,过时不候。阿部只让来租房的人看两间房。一间便是楼下的客厅。一间是二楼他自己的卧室。所谓的客厅,墙皮剥落殆尽。他那卧室更是充满了一股扑鼻的霉味。他故意不开灯,让你觉得走进的是几百年前留下的一个“地堡”,而你正在参与发掘这地堡里一个因地震而沦陷海底的全毛地毯库房。沦陷的年代至迟为元天历三年。
一过十一点,这个略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便骤然冷清起来。不管谁来,他都不会再开门。接下来,他要用午餐。他重视午餐。特别讲究用餐时必须进入某种境界。如果说用早点时因为没时间让他进入那种他所向往的境界,中午这一顿便绝不肯马虎。他总是要驱车到八仙桥一家四川女老板开的饭店里用午餐。那里常年为他准备了一个雅座间。他当然不会在弄堂口叫车。上车前也不会换掉身上那件旧的短呢大衣。只有下车时,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礼服的阿部。
当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启事上都注明,星期四不接待租房者。因为这一天他要“采气”。练功。从寅时开始便蜘跃在那个黄缎子蒲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前的那棵海棠树。这是他多年来习练中国气功的最大所得。他觉得没有比不远不近地注视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树,更能让人身心浑元的了。无论它年幼或苍老,都直接生长在天地日月之间,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长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声落地生根无象无碍。定定地注视一棵树(这“定”太重要了。《北斗本命延生经》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门径。定者止也,正也;不知止,不守正,则灾必及身也。”)注视树上的一根枝干,枝干上的一支梢条,梢条上的一片翻动着的树叶。看着它翻动,由着自己思潮奔涌,不加任何制约和导引,去想象去感受此刻能想象感受到的一切。然后再去注视树和树后的天空。它们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转亮,好像一小块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团刚出炉门的金属熔液。树能给你的是任何别的实在或虚在所给不到、也给不够的那种坦然泰然那种自然信然。块垒炯然。然后屏息静气地沿着树干慢慢移动你的视线,直至根部。那儿总有一个层面,无论上界的风雨有多狂烈,它总是贞定不动的。在这儿停留住你的气息,把刚才注视树梢摇动时产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净尽。空。中。呼……吸……呼……吸……默念这四个字。全神贯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铁门上挂好了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明“今日无房可看。明日请早。”他熟知中国人一般不强人所难。也不善坚持己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缺乏这样做所必须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数人看看小木牌,叹口气就会走的。也有骂声“操那”的,那就已经算是相当有个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皮肤还黝黑的女子,居然那么倔强,在这样的雨夹雪天气里,从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迹近惊心动魄。
从那天以后,阿部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么,拿起筷子,脱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进厕所,或者推开所有门窗或者把自己关在三楼顶层的那间小库房里,同时在四面墙上给自己放映六部黑白电影(他收藏了近六十架欧美各个时代各种型号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近六百部在中国已成绝版的黑白配乐默片),也无法驱散她。怎么回事?阿部之贺。这样一个干瘪的“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儿子,怎么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为她仿佛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没有埋怨,没有自责,没有空白,没有退却?就因为它绝对地女性化,却又绝不故意显示自己是个女人?当你从八仙桥吃完中饭回来,看到她母子两个依然在昏昏蒙蒙的阴霾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你那个早已锈蚀了的铁门外,几乎原地纹丝没动地等着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下的雨夹雪终于把他俩的鞋底冻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俩板板六十四地站着,母亲虽然没有搂住儿子,但他俩相侬而立的姿势,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罗伦萨,一座正在翻修的古罗马小教堂,那座曾强烈震撼过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俩。在那陈旧和辉煌同样举世无双的马棚里。那时的你还只是北海道一个美术专科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即便到这时,你对这个黑女人的固执,仍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历来就不喜欢女人执著。你再次冷漠地打发了她,和她的儿子。当她恳切地对你说,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脱得开身来见你。你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这种当面开销的粗野,发生在你身上还是罕见的。她又说了不少恳求的话。你还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话:“明朝请早!”你能把上海话说得十分地道。于是她走了。没再求你。没有埋怨。也没有自责。上身还是那么僵直。也许由于站立的时间太长,一条腿有点发麻,她走起路来显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又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依然没有埋怨。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只是好像在无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习惯于没有人来回答她向这世界发出的疑问。她认可。她像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着你,一个寄居在她的国度里的异国人。她冻红了的手背被融进了雪片的雨水儒湿,却依然紧握住硕壮的儿子。这使得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来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紧握过的你,突然心疼得要发颤。
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过希望过,可从来没有收集到过得到过。你隐隐地躁动过,可从来也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过。你从来没有追求过那种丰腴、滑润、娇娆。因为你觉得这些东西关上灯闭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会空白的只能是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曾挂在第聂伯河边一个旧商人家的神龛里,被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灯熏黑在十九世纪的阁楼上,藏进德川三代家大将军的军用皮背囊,有一个穿厚跟笨头皮靴的胖水手反复擦拭……
哦,关掉。关掉。关掉。把所有的放映机都关掉。你现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一清早还会来吗?
但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仍旧没有来。又过了一些日子,在八仙桥吃中饭,你在当天一份《申报》的社会新闻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则消息:
谭宗三一手遮天总管被撤经易门三代忠良转眼遭谪
经夫人赵忆萱昨晚自尽身亡
同时还配发了一张经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镜再三仔细辨认,总算辨认出这位经夫人就是那个干瘦细长且又皮肤黝黑的她。他这时才得知,她姓赵,名忆萱,居然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谭家花园总管经易门的夫人。
筱秀官跌跌撞撞,冲进雪俦房间,整整憋了十几分钟,才一边呜咽着,一边把那张刊有忆萱死讯的老申报哆哆嗦嗦地放到了雪俦面前。谭雪俦拿起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薄薄的一片报纸,顿时变得千钧般沉重,从他汗湿了的手掌心里匐然坠下。他两眼一黑,摇摇晃晃向前扑倒,嘴里嗫嚅着,快……快替我把宗……宗三叫……叫……叫来;身下哗哗地又喷出了半盆。
哦,是的是的。
人都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像赵忆萱那么好的女人了。丈夫瘦,她比丈夫还瘦。丈夫的皮肤黑,她比丈夫更黑。丈夫平素少言寡语,她更是一段木疙瘩,可以连着几天都问声不出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自己不姓谭却真心真意地在为谭家活着,这个人只能是经易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姓经。却真正只为经易门活着的就肯定是她,赵忆萱了。嫁给经易门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她不仅长相越长越像经易门,连说话走路做事的神气也越来越像经易门。有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往经易门身后一站,亲戚朋友都会惊呼,这不是活脱脱一个经易门的影子在喘气吗?!!
大闹崇善里后,一辈子做事都没出过大格的赵忆萱,知道自己错了。但那时她还没一点轻生的意思。儿子经十六还没成人。经易门又不太喜欢这个儿子。她得活下去,守护儿子,等待他成人。所以说,要不是后来的几天里连着出了几桩揪心的大事,赵忆萱是绝对不会想到去死的。
这几桩事里,头一桩就是,谭宗三在谭家花园里彻底大换班,搜罗了几个他大学里的老同学,又在离谭家花园不远的地方,用高出市场价好几成的价钱,买了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做办公场所。装电话。挂邮箱。竖天线。请女秘。装备专车。还用宗三的号“豫丰”来命名这个小楼。在新闻发布会上竟然就敢这么说:这是新谭氏集团公司的“豫丰号旗舰”。高举起香槟酒杯,万岁。万岁。万万岁。并公然称谭宗三为“我们的三司令”。“三司令到——”“三三三三三!”并通知各银行钱庄银楼,今后,谭家发出的票据,只有加盖了“豫丰”印戳的,才算有效。谭家在各地的分号办事机构,以及生意上的大小户头,也相继接获通知,今后有事直接找“豫丰楼”接洽。原先的联络渠道,即日起失效。
而这几个老大学生,除开那个叫张大然的还算是做过一点生意、赚过几张钞票,其他几个根本就没有操作过这方面的事嘛。连自己的日子都混得不那么得法,跑舞厅泡歌女倒都是老手。哼几句王盘声的《碧落黄泉》还可以。还是爵士乐女歌星比莉·荷莉戴的崇拜者。(这个女歌星吃了一辈子白粉,打了一辈子吗啡。)而且,这几个人都残疾,只有一条胳膊。靠他们来经营谭氏集团?
太过分了吧!!
让忆萱更加想不通的是,到了这步田地,经易门自己一天比一天黑瘦下去(一顿只吃一小碗饭,或一小碗火腿玉兰片汤。后来连这一点干的或稀的也吃不下去),居然不去找谭先生去申辩,居然还在为谭家操心。
当然,经易门也不是一点措施都没采取。有一天他找六位在谭家做事的本家兄弟来商讨对策。这几个本家兄弟,都长得有点瘦有点黑,个个沉默阴郁;很难从他们的外貌上准确读出他们的年龄,也很难从他们面部表情上来捉摸他们内心的瞬间变化。因为他们的表情总是很淡漠。他们的手臂都比一般人的长,背却稍有点驼,举止总显得有点迟钝、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鞋脚长大还稍稍有点内八字、眼神时而专注时而又显得憨直愚鲁……这一切都很容易使你误认为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几个来自常熟乡下贩蚕豆的农夫,只不过腰里少系了一条土布围裙而已。但如果你因此真的以为他们愚笨憨直,而在与他们办交涉中放松了应有的戒备,那最后吃亏的就准是您老兄自己了。要知道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办事的行家里手,而且个个都是强手,硬手,也就是说个个都极顽固。死心眼。
他们一律都五十五岁。都是经老先生当年从老家带到上海来的。是他多年来的亲信和最得力的助手。应该说也是他留给易门的一笔最重要的“遗产”。忆萱给他们每人上了一杯龙井,并吩咐娘姨用一只带棉套子的大钢精锅,到“大世界”跟前那爿“小绍兴”鸡粥摊头上去买鸡粥。这六位本家兄弟就喜欢吃这位“小绍兴”做的鸡粥。打发娘姨去买鸡粥,她自己则赶往云南路“老正兴”买两斤“白斩”两斤“口条”两斤“干煸”两斤“卤烧”。再一人两斤花雕。这就是他们兄弟七人吃得蛮开心的一顿中饭了。历来如此。
但是今朝这顿中饭,他们会吃得开心吗?
出门时,她有点头晕。
六个本家兄弟吃过鸡粥,接过忆萱递过来的热毛巾把,适适意意地揩了把热水脸。片刻功夫,房间里响起一阵嘶嘶啦啦用力嘬牙花的声音。这是各位继揩脸之后又在清理牙缝。尔后便此起彼伏地咳嗽。端起茶碗咕噜噜嗽口,纷纷对着硬木茶几跟前那只高脚铜痰盂罐弯下腰,哗啦啦吐掉;再用热毛巾把揩干净嘴角,这才真正安静下来。但依然谁也不看谁,只是低头不响。
“吃好了(口伐)?”经易门手里捏着那块白手绢。今天他额角头上真出汗了。
“吃好了吃好了。吃得老适意的。”六位异口同声。但接着仍然是沉默。几乎又沉默了两三支烟的工夫。六个人像六根黑柱子似地戳在仿古的硬木椅子上。其间其中的某一位好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为啥只是闷头吃茶,一句话都不讲?忆萱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听着。手里捏牢一根绣花针。透不过气。忍不住要叫的时候,就戳自己一针。难道这几位本家兄弟也都是势利眼,看到大势已去,便顾不得易门,只知噤口自保?!
几位本家兄弟为啥不开口?当然是怕。怕啥?怕两个人。第一,当然是怕三先生这位新执政。万一自己把不牢分寸,今朝在易门面前哪句话没说得当,传到三先生耳朵里,被敲掉饭碗头。五十五岁了嘛,最怕就是突然被人敲掉饭碗,失去养老的保障。再下来,他们怕眼前这位比他们年轻得多的“大兄弟”经易门。经易门多疑。你一句话讲错,一笔账做错,他会追问十个二十个为什么。他会排列出二十种可能,二十个理由,来追究你为什么要做错。等他把每一种可能、每一个理由都排除了,他才会重新把应有的信任赋予你。在这样的折磨下,即便到最后,他宣布你清白,你也不怎么相信自己是真清白的了。你从此以后会十分地小心,总觉得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自己。他倒不是存心要折磨你。在没有排除各种可能性之前,你可以看到,他也非常紧张、非常不安,有时他内心的苦痛甚至更甚于你。他同样不容许自己出错。你是他安排(接纳)到谭家门里来的。他历来认为,你的错就是他的错。他的痛苦。前年,这六位本家兄弟中的一位介绍一个年轻的亲戚到账房间当练习生。有人告发这年轻人,早上拎着几只热水瓶到茶炉间里去泡开水,曾多次无缘无故地跟三小姐房里那位也是来泡开水的小大姐搭讪。吃她“豆腐”。想帮她拿热水瓶。问她脚上那双新袜子多少钞票买的啥地方买的。怎么会那么好看。能不能抬起脚来让他再仔细看一看。吓得这位小大姐把手里三只热水瓶和茶炉间墙脚跟前一排八只正在偎中药的小泥风炉统统打碎。就为这么件事,经易门派人一直查了这个年轻人整整九个月。甚至查出这个小伙子的母亲年轻时在崇明南门港小学教书,曾跟一个大龄男生之间也有过的那么一点“传闻”。这位母亲要比那个男学生大十多岁。得知经先生要派人去崇明调查此事,年轻人哭着跪倒在经易门面前,求经先生不要派人到南门港去。南门港泷共就屁股爿大那点地方,当年的情况是,上海飞过去一只苍蝇也会引起一阵轰动,不要说突然间去几位头戴礼帽、身穿制服、挟着皮包、操一口洋泾浜官话、一张嘴就是:“怎么回子事啊?你们都给我讲讲清楚”的谭家专查人员。这样一来,他母亲就没办法在南门港再待下去了。小伙子愿意交代自己跟那位小大姐“不清不白”的全部“罪行”,包括他母亲年轻时的“风流孽债”。侬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只求经先生给我姆妈留一点面子留一条活路。经易门不答应。他激动。他面色灰白,无法按捺。他一次又一次拿出白手绢来揩汗。他劝诫这位年轻人不要多虑。有事就要查清。查清了,就好了。含含糊糊过日子,精神负担更重。更难过。我并没有歪心。只是要查查清楚而已。这样,侬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于是专查人员出发。于是第二天传过来消息:当天夜里,那位母亲就把自己吊死在南门港售票处的小阁楼上。那个练习生得知此消息的一个小时后,便在离闸北旱桥三十七米远的地方忿然卧轨自杀。当然,这些年,在经易门手下做事的人,自杀的并不多,总的平均数是两年一个,或三年两个。比较多的,只是受不了他的那种严格,被送到上海精神病防治所看门诊。一部红车子把你送进大红的铁门或木门里,三个或四个穿灰蓝色短打衣裤的男护士把你套进一件灰色的麻布紧身衣里,手和脚立即被真牛皮做的皮带收紧。这种皮带特别宽。每一个人只要被它们收紧过一次,就会对它们的柔韧和油腻、紧迫和坚定执著产生终生难忘的印象。(仔细闻,你还能在它身上闻到各式各样的人味和千篇一律的牛味。)而经易门自己的面色也因此越来越灰白,灰黑。
六位本家兄弟小心谨慎、兜着大圈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他们后来才得知那天经易门请他们来是要他们帮他寻找三先生这么“记恨”他的原因。忆萱最害怕他们把原因找到她儿子头上。但这六位本家兄弟经过一番艰难的长考和试探,最后偏偏把原因找到经十六头上去了。他们认为,三先生之所以不再信用经家人,原因就这么一条:经易门惟一的儿子不聪明,太没有灵气。他们扳着手指头说道,我们也要为谭家想想,假使经家的下一代这么不争气,将来根本不可能接替经易门来管理宏大繁复的谭家,谭宗三当然得从现在起,就把谭家的管理权从经家人手里一点一点地撤出来。没有远虑者,必有近忧啊!
说得有理。有理。
实际上赵忆萱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儿子经十六的确没有他父亲、祖父和爷爷的那种精明气能干气。每每想到自己既没能为易门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又没能生一个能像他父亲那样精明强干的儿子,最终又影响(摧毁)了经家在谭家的地位,前程,她心里的确就跟刀搅的一样。的确愧疚至极。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让出位置来。带着儿子,走开。她觉得,经易门要她走是应该的。她应该为后人为新人腾出位置。虽然她不舍得走。她喜欢这幢老式的外国小洋楼。她喜欢这里的潮湿阴暗幽静,还有那绝对的宽敞。她喜欢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揩拭。每天都揩一遍。耐心地用蔑片或竹签细细刮去任何一个凹裆里的油腻浮灰。每三天把所有的桌布统统换洗一遍。她喜欢穿件宽宽松松的淡花印花布衣裳,一个人在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楼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或者坐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家。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对经易门总有说不尽的感激。总有说不出的温暖。总想哭。实际上她也总是要让自己慢慢地感动一番,慢慢地流一会儿眼泪。再痛痛快快地抽两支骆驼牌香烟。老惬意的。老轻松的。尔后,自嘲地笑笑,长出一口气,站起来督促娘姨去做晚饭。
割断这一切,当然会十分艰难。但为了报答经家,报答易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又黑又瘦。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让经易门为难。应该说,即便这时候她还没有想到要自杀。不。不。不。她带儿子去找日本人阿部租房子,就证明她还是下决心要好好活下去的。
最后希望的绝灭是在那天的中午。
经易门喜欢下宁波菜馆,喜欢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黄鱼。柱候大肠羹和芋艿泡饭。最后再来一客家乡炒年糕。四只宁波汤团。
但,万万没有想到,中午时分,从“豫丰楼”里传出一种说法:谭雪俦先生之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为经易门所致。
这,完全是“莫须有”嘛!完全是“风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轮的“朱皇帝”冤杀新一轮的“李善长”嘛!(明初,朱元湾登基当了皇上,便开始大兴冤狱诛杀功臣,仅“李善长”一案,被诛连处死的就达三万余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看来这世道真的没有公理可讲了。公理不存,又逞论人心?!哦,星移斗转,不见血溅黄道;苍狗白云,俱是鸡肋伯伦。去也罢,留也罢,活也罢,死也罢,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哦,鲜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渗透蔑席棕垫。渗透楼板渗透谭家花园这一块由二百万年前九江三河簇拥下的泥沙堆叠成的冲积扇平板。还有那干草。虫蚁。船板。盐缸。日曼和麦芽糖。
这时,忆萱才开始想到一个字:“死”。
吃过中午饭,律师受经易门之托,来跟她谈离婚条件。她说我只想再跟易门最后长谈一次。别的,一无所求。只要他愿意再跟我见一面,再谈一次,我马上在离婚书上签字。
经易门同意见面,但得附加一个条件:谈话时,必须要请谭家人到场。他一定要让谭家人亲眼看一看,不管到什么地步,他经易门都不会背着谭家人去做任何对不起谭家的事情,他更没有在背后怂恿这位赵忆萱去大闹崇善里。这一点必须要在谭家人面前讲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这个条件。她想,谭家人到场也好。这样,说不定我还可以当面为经易门向谭先生说说情……一想到他们经家人今朝居然也会产生这种去留问题,她心里就泛起一阵酸酸涩涩的绞痛(一直到这一刻,她还把自己看作是“经家人”)。但到约定的那一刻,经易门却又不来见面。因为谭家的老太太们突然也得到消息,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谭先生病危,跟黄克莹、还跟别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道,要合伙做啥生意。老太太们马上去报告老老太太们。都急得不得了。谭家还没有沦落到连两个姨太太都养不活、非要靠她们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别是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赚饭钱的地步。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要了。自己的面子不要,连谭家的面于也不要了!谭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居然讨进这种样的女人?!老太太们恨不得马上冲进这两个女人房间里去好好教训她两一顿。但老老太太们明白,她们老了,别说是动手,就是动嘴,她们中也没一个说得过那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冲进去,很可能被说瘪了出来。灰溜溜没个下场。于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让经易门去办这桩事体最放心。经易门当然不会推辞。此刻,能得到老太太们的信任,他万分感动。使他对经家的前途又有了一点信心。更加觉得不能轻易地放过了大闹崇善里的赵忆萱。他再次从箱子里翻出那一套纯毛藏青制服。强打精神,多吃半碗鸡粥,通知赵忆萱,见不见面已无关紧要。赶快在离婚书上签字。有啥话,签了字再讲。尔后,就急急忙忙乘车去找许家两姐妹。赵忆萱那天只好独自坐在约定的那个小花园尽头,一家扬州菜馆两羊居雅座间里。这里“盘樽清洁,座头雅致。夹道榆柳,春藏莺簧,夏发蝉噪,秋冬寒鸦数点,不乏胜景几何……”默默望着窗外被几十年后的上海人称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华喧嚣地段。虽然又黑又瘦的经易门这一刻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这个同样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却觉得经家气数已尽,她赵忆萱也走到尽头了,再活下去,真没有一点意思了。
默坐了两个小时,她向店家要来文房四宝,想给易门留几句最后的话。在细细地舐饱舐匀了那支特制“湖江一品”狼毫笔尖之后,却又久久落不下笔去。是啊。还写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写呢?做了这么多年的经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点自己到底做过点啥。讲过点啥。霎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晕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一片灰蒙蒙。雾沌沌。想呕。再想,还有儿子……这便是我唯一的了?儿子怎么办?经易门不喜欢这个儿子。曾多次把儿子送回乡下老家。儿子的确不太争气,长得呆里呆气,从小就只对各种各样的旧货感兴趣;只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旧货,只喜欢坐在一丛丛碧绿生青的麦田里看一只只金龟虫。发呆。随便怎么劝,怎么打,也改不过来。为儿子的这点怪毛病,忆萱背地里不知落过多少眼泪。为此,经易门一直把他放在苏北乡下的一个亲戚家寄养。但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此做一辈子乡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这个个子不算矮的东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视自己、注视十六时那眼神里叫人难堪的炽烈和专注。把儿子托付给他。可能吗?她迟疑地一抖颤。一滴墨汁便从笔尖挣出,啪地一声滴落到金黄色的熟宣信笺上,慢慢涸染开,居然成了一只缩头蹲伏在枯荷残梗上的墨蛙。
我问谭宗三,谭雪俦的便血真的跟经易门有关?
他说,后来查清,这完全是不实之词。
我问,当时你就是凭这一点,才辞退经易门的?
他说,不。不……我辞退经易门跟这个说法毫无关系。
我再问,你当时是否知道自己辞退经易门,会促成赵忆萱自杀?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但神色中,多少带出一点歉疚和张惶。
我问,那你当时到底为什么死活要辞退经易门?
他说,说起来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正是几十年来,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谜团。
我说,这是你自己干的事,你说不清?
……
没有回答。
那你后来怎么又离开上海,跑到通海地区来当了这么个伪县长?我再问。
……
还是没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审人员的问题,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难以想象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但那天,谭宗三的确没回答。现在回想起来,他保持沉默后,便显得有一点发呆,尔后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尔后便茫然地转过头去,久久地去注视铁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谭宗三在同济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谭宗三近日内会来找他,便赶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叶店里赊了二两太平猴魁,又向二楼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并请人仿五代杨凝式的草书,写了幅立轴挂上。立轴上借用了清末沪上“雕梨镌枣”最见成效的江阴人缨艺风的一句话:“冷淡生活胜于征歌选舞多矣”。一位叫张大然的老同学一进门,冲过去就要撕它,还撒着京腔韵白,挖苦存伯:“呀呀呸!尔等岂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给我挂羊头卖狗肉了吧!”
周存伯还搬出一大包已然写了六年还没最后“杀青”、恐怕永远也“杀”不了“青”的《中国城市建设史》手稿,连同前几年搜集的一箱资料,十几块“秦砖汉瓦”赝品和几具贵州傩戏木壳面具,一一铺排开,摆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学问”的架势,只等宗三上门。周存伯大学毕业后跑遍大半中国,北上津门,南下广州,西南到过昆明,还在香港折腾一年多,前后转过十来个公司,两年前才回上海,在杨树浦一家专门做渔船锚具灯具的小厂改行搞销售,算是扎牢了脚跟。除了这位周存伯,谭宗三在大学里还有几位知己。一个叫陈实,出了大学校门,至少跟四个女人结过婚;现在在《大沪晚报》做夜班编辑。第五个老婆是金城银行董事室秘书。在董事长面前相当吃得开。因而忙。用陈实自己的话说,“一个礼拜只回来两趟,还不一定都能留下来跟我过夜。我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从各种迹象看,他暂时还没有结第五次婚的打算。个中原由,据老同学们分析,恐怕跟金城银行实际控制着《大沪晚报》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关系。还有一个就是上面提到过的张大然了。张兄读大三时就觉得全体老师中已没一个能教得了他。决意退学。先在本校实验室混了两年,以后到中央商场做红白家具生意。先是帮老板跑外勤。也就是说,有人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他上门去看货论价。生意谈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卖主是他找来的,拿二成四回扣后来一成六的变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变成了三成二。没过几年就存下不小一笔钞票,跳出来自己在霞飞路善钟路路口也开了一爿红木家具店。这店有两点与众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家具不过手;二,没发誓这辈子永不结婚的人,不雇用。因此,店里所有的店员,从管账的到看库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光棍。他张大然在这里头要算是最年轻的了。他认为这种男人(因为经历了种种心灵创伤而下决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触女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别专心,也特别细致。大然自己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一直跟房东太太几位千金中的某一位,过从甚密。这位宝贝女儿,芳龄二八,失学在家。张大然在苏州河边恒丰烟草公司后头一幢石库门房子里,还特地为她租了一间带客厅的厢房,做约会用的“秘窟”。至于,也三十出头。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个会计师或私人开业医生家小姐的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正式成家,老同学们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个:还不甘心让自己这辈子就此窝在某位会计师或开业医生家里做“赣女婿”。当然更别说去做这种只拥有两三间出租房的“房太太”的女婿。这叫留住青山只待东风。总之一句话,算来算去,还是目前这样合算:花较少的一份钱,养一个没有任何名分、不必负任何责任的“小妾”。
还有一位,复姓鲰荛,名半年。他哥哥是谭宗三张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学。他们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托宗三等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请分神关照关照我这位天赋极好的兄弟”。于是他们又常和鲰荛来往。时间一长,关系胜似同窗。鲰荛家住虹口。父亲在复旦当教授。得“慢腰”时,高中还没有毕业,后来就一直体学在家。自学外语。据说已经学会的有六七国,正在学的有五六国,准备要学的还有三四国。弄堂里的人真搞不懂他,学那么多种外国话,做啥?这位鲰荛老弟,跟张大然一样,从十九岁起就认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没有一个人能做得了他老师。征不狂?狂。岂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钱狂。你不能不让他狂。那么多种外语,他全部是自学的。你行吗?上海滩上,现在是个人都会来两句“哈罗”“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几个是真拿得起《字林西报》或《密勒氏评论报》的?而人家鲰荛半年,二十岁那年就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做过英文校对,校过的最厚的一本书是原版《牛津当现代英语袖珍词典》。全书八百九十六页。廿九个印张。拿到的校对费,付了半年的药费,还为他同样病休在家的妹妹,从旧货商店买了一支货真价实的德国黑管。
谭宗三找这几位老同学,只有一个目的,请他们帮他从经易门手里把谭家接管过来。同时也要他们帮他查清所谓“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个“谜”。
(几天前,他曾把他们请到国际饭店十四层楼一个法式大菜间里谈过一次。谈的也是这两件事。那天的聚会,是他们毕业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场还发生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他们很准时地按宗三约定的时间走进鬼峨的玻璃大门,感慨万千,说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拥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后,突然……肃静了。他们突然发现,十年后再聚,他们中的每一位——除了谭宗三,都成了独臂人,都失去了一条胳臂。命运怎么那么相似……啊……当时的确一片寂静。压抑得气都喘不过来。一片惊愕。也一片凄惶。连国际饭店前厅里的那些“仆欧”们也都不免一愣——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一条胳膊的先生,西装笔挺地聚到这里来吃法式大菜?!)
那天,这几位对谭宗三说,他们要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今天谭宗三来听回音。
十分钟后,大然、半年和陈实到齐。
“到底肯不肯帮忙。给一句痛快话。”谭宗三斜靠在丰伯家的那只旧沙发上,拉长了声音问。他身后立着存伯父亲留下来的几只书橱。书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洋松烤板质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横七竖八插满了中西各式版本的书。他喜欢周家的这几个书橱。质朴。实在。也非常欣赏自己的这几位老同学,欣赏他们善于把种种精深的冷静和理智隐含在浅表的浮躁和趋俗之中。欣赏他们有时由沉默寡言表现出来的精力过剩,能给你一种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赏他们只要开口,就能一针见血的锐利。欣赏他们的苍白。欣赏他们那一头名士般的长发和此时此刻一身中式布裤褂打扮。
“帮忙么……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侬也晓得……阿拉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点自己的生意……”这是张大然的声音。
“侬不就是那爿家具店嘛。关掉。”
“关掉?侬讲得简单!侬晓得这爿店每年要给我多少进账?”依然是大然。声音显然已提高了两三度。
“多少进账?五十万?够(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补给侬。”
“补给他五十万?赚煞伊!”一直还没开过口的陈实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显然认为大然“五十万”这个价,开高了。有点“趁人之危”。
但谭宗三不在乎。此时他着急的只是赶快接管谭家。赶快摆脱经易门。他还明确表示,此“政策”同样适用于其他各位。只要发生了损失的,报个数来,统赔。统赔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心挂两头。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效力于谭家。
几个人中最年轻的鲰荛在椅子上稍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迟疑地问道:“为啥要撇开那个大名鼎鼎的总管绎易门先生?听说这位老兄相当能干。对你们谭家相当忠诚,为啥还要用我们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谈这位经易门。”谭宗三语气立即变得生硬。“我已经停了他的生意了。”
“停他的生意?为啥?古有明训,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鲰荛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为啥为啥。侬哪能那么多为啥?请侬来是为我做事,不是为经易门做事。问那么多为啥做啥?”谭宗三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这一向,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熟人都想方设法到他面前来打听(逼问)为啥一定要撤换经易门。不少人甚至忿忿不平。由于他总在回避,对这种追问总表现得极为不耐烦,态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都觉得他在“蓄意隐瞒”什么。于是种种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编出这样的荒唐话,说经易门是谭宗三父亲的“私生子”。谭宗三怕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他争夺遗产,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赶出谭门,以“防患于未然”。等等等等。使谭宗三烦不胜烦。
但,鲰荛还想追问。存伯马上站起来,拉住他,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鲰荛才不作声了。周存伯对鲰荛说的那句话,是从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 and freewell》里引出来的。那句话是:“不要多问。还是静观万象去吧。”
几分钟后,这几位终于答应进入谭家,帮谭宗三接管谭氏产业。只有陈实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句:“宗三,侬在盛桥不是还有几位好朋友吗?那几位,都是名字后头带长,屁股后头挂枪,用钞票不必算账、放个屁都有人捧场的……最起码身躯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这几个要啥没啥的残疾人有噱头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两回事。”张大然忙向陈实递去一个很严厉的眼色,并推了他一把,并斩钉截铁地喊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成交。”大然早有志于进入谭家这块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赔偿问题已得到超值解决,当然不愿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而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这位存伯兄和他们几位还不太一样。他更坎坷,他从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独臂了。
独臂人。
(我在出娘胎时就不老实,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皱皱巴巴的小手和一条皱皱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头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没想到这一“摸”,差一点没要了我亲娘和我自己这两条命。由于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连着折腾两天两夜,我亲娘也没能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挣出体外。到最后我亲娘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起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条孤零零耷拉在外头、已经变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细胳膊剪断了。这才顺出我来。看我像一团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过去;这才用一块破布包一包,随手往墙跟前一扔。这一扔一墩不要紧,却把我憋在心里几百年的一口气墩了出来,我这才哇地一声拼命嘶喊。后虽经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无论如何,胳膊是永远地只剩下这一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