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她成了人物。雨时邀来了电视台的人,县文化局根据他的报告也派出了人马,于是小小的哈尔沙村又像当年一样,开始热闹起来了。村里人们一改平时的态度,都诚心诚意地向她露出笑容,拥戴她。农民们出于对旱灾的恐惧,对沙漠的敬畏,都非常热心于跳“安代”祭沙祈雨的这种老一套的风俗活动。唯独她郁郁寡欢,情绪提不起来,深深被内心的孤独控制着。她清楚,村里人关心的是,通过这次跳“安代”,能得到一笔钱可以买到返销粮;雨时他们关心的是,通过重新挖掘“安代”这一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可向社会奉献和索取些什么。谁也没有真正关心她,体谅她内心的孤寂和凄苦。说起来,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和考虑“安代”的命运、“安代”那个迷人的魂——那个不被人知的神秘的魂。她独咽着苦涩的水。这次她是完全出于某种使命感,才决定跳“安代”的。企盼着通过这最后一次机会,享受那遨游“安代”的神奇世界的幸福,寻觅那魂,捕捉那精灵,把自己孤独的灵魂溶进那超脱的境界。在这最后一次,自己该去的时候,命运对她应该有所报偿了吧。
这是一座自然沙丘,圆形顶上平整出一块较宽敞的祭坛,四角插着四色幡,夜风中微微扬动。中间堆放着干柴,还有一面供桌,供桌上放着一只捆着的活羊,准备明天祭祀时用。
她缓缓登上土丘顶。观看着这些村里人精心准备的场面,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当“列钦”参加各种祭祀活动的情景。同时也想起了什么,不由得转过头遥望那迷蒙的沙漠深处,轻轻叹口气。人在哪里呢?命运为何没有安排他们俩最后合作一次?红糜子,那个如此迷住他的红糜子到底是什么神物呢?
她深深惋惜。
他们俩的第一次合作是在五十年代末那个红火的年代。那天上午,几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扬着沙尘滚进了哈尔沙村。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几个胆大的光屁股孩子,夹骑着柳条马追逐在吉普车后边,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晚上,她被叫到生产大队部,被介绍给一位衣着高贵、颐指气使的中年女人。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上头一位大官的女儿,本人也是大官。
“别害怕,咱们说说话。”中年女人那双闪动在镜片后边的眼睛,倒十分柔和可亲,“你当过‘列钦’?”
“嗯……嗯……”
“跳过‘安代’?”
“……嗯哪。”
“能不能教我?”
“教你?教你跳‘安代’?”
“嗯哪。”中年女人学着她的口气说,“还有他、他们、全村人。”她随手指了指陪来的随员和大小队、公社干部们。
“长官,那是迷信,骗人的把戏,俺不敢再跳了,土改时受到教育后俺再也没有跳过……”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
“哈哈哈,没关系,咱们不搞迷信,也不去祛邪治病,咱们只是跳跳唱唱,换些新内容。”中年女人大度地微笑着观看她疑惑不解的脸,“现在要大唱三面红旗,大唱共产党好。农民要用农民的方式大唱。具体地说,就是起用‘安代’这一民众的形式大唱,当然要编进新内容,新唱词。”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喃喃低语:“俺不会编新词儿……”
“有人给你编。”
她缄默了。感到这事很新鲜,这么多年了,被土改打倒的“安代”,现在又要请回来,这是咋回事?她的心动了。而且,很明显,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请求。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让人服从的魅力。
“村里还有个‘孛’,他比我跳得好。”她说。
“我请过了。他不干,真是个倔脾气。”那女人说话时以极信赖的目光看着她,“这件事,我还想请你帮个忙。是否你去替我请请他,怎么样?”这个女人似乎通晓她和他的关系,而且用心深远。
“俺?”她有些不好意思。在这样一个有身份的大人物面前,她有些不自在起来,脸红了。同时心想,双阳这个倔巴头,居然拒绝了这个女人!
“请你别见怪。我是为你们的‘安代’这门艺术惋惜。如果,你们用一种新的形式新的内容革新一下,使之继续往下流传,你们这才不枉当‘孛’和‘列钦’一场,也不致使‘安代’在你们手上埋没。我想,任何一种民间艺术,只有在不断地充实新的社会内容、并具有体现这一社会内容的新形式的条件下,它才会闪出永不熄灭的光彩。”
她极佩服这个女人的说服力。她也被她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态度感动了。为了“安代”,为了这位如此器重自己的女人,她果真去找了双阳。
“你走吧,俺不跳。”他却给她吃了个闭门羹。
“告诉你,现在对‘安代’来说,可是绝处逢生的机会,往后怕是过了这村没那个店了!”
“不干,那不是‘孛’跳的‘安代’!”
“‘孛’跳的‘安代’咋样?失去这次机会,照样埋进土里!傻瓜,关键是让‘安代’能传下去,懂吗?传下去!要不,‘安代’就绝在咱们的手上了!”她说着,突然深情地瞟他一眼,那明亮美丽的双眸子里流动着一种异彩,低声说,“你要是能出马,俺就嫁给你……”
他惊异地看着她,慢慢说,“可俺有老婆。”
“你老婆?咯咯咯,一个多年的痨病鬼。”
“可她活着。”
“活不了几天了。”
他无言以对。她知道他,自从她来哈尔沙村起,他一直压抑着少年时代萌动的感情,回避着她。阴错阳差,他和她终不能走到一起,冥冥中总有个冰冷的手隔开他们的机运。可她忘不了少女时代的那个梦,尽管随着岁月的冲洗变得惨淡了,支离破碎了,她始终执拗地幻想着重续那个梦。
“你坑了俺前半辈,还想坑后半辈吗?当初俺们投奔哈尔沙村,你以为真的为了那个瘸鬼吗?你这木头人,狼心狗肺——”
双阳默然。心中卷着波澜。他理解她,可人生的经历,社会的道德观已在他心中织成了网,今非昔比。他想到了自己的病老婆,想到了师傅的遗训,想到了她的经历:她的老支书弟弟遗孀这一身份……但是,心的深处,他深恋着她。
“好吧,俺跟你去跳。”他说。他不能再伤她了。
他们跳出了名。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领着全村人唱了七天七夜。“安代”风靡了哈尔沙村,风靡了公社、全旗、乃至全盟区。农民们晚上唱,白天唱,田间地头挥舞起斧头镰刀唱。有一位老太太听到广播里放“安代”曲子,挥动长烟袋闻声起舞,跳塌了土炕。这古老的民间的歌舞,果真应合它的名称“敖恩代”,抬头起身,复活了。“安代”的动作由文工团人员帮助改编;唱词是由秀才们编写和他们自己即兴编唱。围绕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歌颂党和领袖。如:“围着太阳转身不冷,跟着党走肚不饥”,“三面红旗是灯塔,人民公社是金桥”,偶尔也冒出这样的词句:“你色迷迷地坐在我家炕头干啥呀,喇嘛?小心打黄羊的丈夫回来剥你的皮!”
他们俩唱红了。那位有身份的女人,封他为“安代王”,封她为“安代娘娘”。
那天夜里,鸡叫三遍,“安代”才收场。农民们从俱乐部扛着镐头直接下地,大跃进、深翻土地去了。他们俩奉命回家休息,累得二人快散架了。就近到了她家里,他本来打算喝口水就走的,但一倒在炕上就昏昏睡过去了。
她望着死睡过去的这男人,呆呆的,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尽。“安代”使她神魂颠倒,发狂发痴,这个男人却睡过去了。
她给他解衣,手微微颤抖。
她很快发现,他下身却穿着一件鹿皮紧身裤衩!两侧用十几根皮条子系了死结子,除非刀割剪子铰,人的手是无法解开。她怔住了,手被火烫了一样抽回来。感到这是块冰冷的石头,不是血肉之躯。
他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说:“俺这是怕、怕,经不住……”
“这是何苦,”她低下头,伤心了,期期艾艾地说,“你真的那么不喜欢我?”
“不,不是,你听俺说,实际上,俺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你……”
“这是真的?”
“真的。”
“那好。”她说着从炕头拿起一把剪子,伸手就要剪那系死结子的皮条子:
“这……”他本能地伸手挡。
“你再挡,俺就把这剪刀捅进你的小肚子里去!”她狂烈地说。
他愕然。相信她会做得出来。
她的握剪子的手,轻轻贴着他的小腹,一下一下剪开那十几根皮条子。他一动也不敢动,躺在那里身上却燥热起来。血从心窝里往上走,走过喉咙,走过脸颊,直冲到脑门子上。最后一根皮带子被剪掉了,她手中的那把剪子也“当”地一声掉在炕上。她的心一阵狂跳。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强壮的、健康的、赤身裸体的男人身躯,像一株放倒的粗树。黑褐色的皮肤,发达的胸肌,伸直的双腿,以及那个神秘的男人武器……这是她少女时期一直想得到的梦,被命运夺去尝尽人间酸甜后还回来的梦。她轻轻叹气,不慌不忙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挨着这株放倒的树躺下去。她感觉到旁边那个躯体燃烧了一般,阵阵热气漫过来,包裹住了她。她身上颤抖不已。熬过了最初的紧张,她和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搂住对方。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经历了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极度疲劳的身体,现在竟具有如此倒海翻江的活力。
尔后,她送他走了。说:“别怪我吧……”她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望着他的摇晃的背影哭了,哭得好伤心。为自己,为他。
往后的岁月中,他和她虽在一个村,却如陌路,近在咫尺,如隔、天涯。转眼几十年的日日夜夜无声地流过去了,他们的心都熬木了。只是在这重新跳“安代”的时候,犹如一只哀声寻偶的孤雁,思念起在沙坨里独自苦挣的汉子来。唯有“安代”能把他,们联系起来。她知道,他们二人各有各的追求,苦奔各自的归宿,一切事情强求不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此,她的心也平和了许多。
翌日。当太阳还没升起来,在那座圣沙——“敖包”周围聚集了哈尔沙村数百名男女老少农民。电视台的摄象师调试好了镜头,录音师拨好了音量,在稍远处轰鸣着他们自带的柴油发电机。
孟克村长从祭坛上向下边的村民们讲话。
“大家听真切了,上级领导对咱们哈尔沙村百姓是没说的,咱们也得拿出真格的。哈尔沙村是‘安代’之乡。这历史嘛,要多久有多久。娘的,五十年代就是全区的文化点了。咱们今天可不能辜负了上级领导的好意!今年咱们遭了大旱,颗粒不收,也正好上级领导来检查‘安代’的老一套表演法,所以现如今设了这么个祭坛,祭天祭沙驱邪祈雨,大家来跳‘安代’,一举两得!凡是参加的人,每天发误工补贴金,等上级拨来款子,就按人头分。大家尽兴跳吧!买返销粮,就靠这个了!”
村长的动员实在、有力、充满诱人的蛊惑。几百号人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一张一合的大嘴,好像那钱镚子儿就是从那个黑洞里蹦出来似的。人们屏住呼吸,暗中运着劲,准备为饭碗里能有那返销来的发霉的苞米粒,豁出一切大干一场!
孟克讲完,向旁边的一位白发银须的执事老者,挥了一下手。
这位曾在庙上当过“格吾皮”喇嘛的老者,双手捧起一条雪白色哈达,面向圣沙——“敖包”祭坛鞠躬三拜,然后用洪亮的嗓音念诵道:
当森布尔大山还是泥丸的时候,
当苏恩尼大海还是蛤蟆塘的时候,
我们的祖先就祭天祭地祭“敖包”,
跳起“安代”消灾驱邪祈甘雨!
啊,“安代”!
像百灵般的唱吧!
像狮子般的跳吧!
周围的农民们齐声应呼:
啊,“安代”!
啊,“安代”!
这时,“安代”的主唱人“列钦”荷叶婶,身穿黑色绸袍,挽扶着一位头蒙绿纱巾、身穿白长袍的年轻妇女,步履缓慢地走进众人圈里。她让那位妇女坐在中间的一个木墩上。然后,她站起身,手中的彩巾猛地往上一扬,于是从沙丘的一侧便骤然响起一声长牛角号,接着就是气势磅礴的鼓乐齐鸣。“安代”的序曲《蹦波来》奏响了。曲调悠扬,节奏缓慢,犹如一缕轻柔的春风徐徐吹来。人们的心中不禁荡起一阵波浪。只见荷叶婶双肩一抖,亮出她那有名的“碎肩”,像一片风中飘动的绿叶,舒缓地翩翩起舞了。她手里挥动了两个彩巾,如两只花蝶上下飘忽翻飞。
她走向那位白袍女人唱道:
把你的黑发放开啦,啊,“安代”!
不要坐着发闷啦,啊,“安代”!
虔诚的百姓们都到齐啦,啊,“安代”!
该是狂舞疯唱的时候啦,啊,“安代”!
那些农民们也踏着这“安代”曲子的节奏,跟着“列钦”的动作起舞了。他们应和主唱人,不断高声重复着那句:啊,安代!在舞动中渐渐形成一个大圆圈,把“列钦”荷叶婶和那位患有“安代”病的白袍妇女围在核心。荷叶婶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背上,如一匹瀑布;两只绿莹莹的美丽的耳环在双肩上摆荡着;带在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彩巾的挥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上边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当声;那件漂亮的黑绸袍紧贴着她身躯,袍的下摆轻轻拖着沙地,偶尔露出那光着的双脚,犹如荷叶下闪露出被覆盖的两朵金莲。她的一双眼睛,此刻闪射出明亮而炽烈的光泽,迷幻般地望着沙漠,望着蓝天。
随着一声激越的鼓乐响过,荷叶婶忽然把双臂向上一伸,然后左腿一屈单腿朝祭坛跪下来,头微微下垂,一动不动地静待着,脸色庄重而肃穆。似乎祈求念叨着什么。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好像停止了呼吸,严肃地等待着。短暂的沉静中,人们的耳边响起了轻微如泉水的四弦胡琴声,缓缓奏出了另一支“安代”曲子《杰嗬咴》。只见荷叶婶缓缓昂起头,遮蒙在眼睑上的黑发甩在脑后,双脚踩着节奏使劲跺踏着地,冲着那位仍旧蒙头坐着一动不动的白袍女人,继续激昂地唱起:
钢铁虽然坚硬,
投进烈火就能烧化;
你的苦难虽然沉重,
走进安代场就能忘却!
啊,“安代”!
来吧,来吧,啊,“安代”!
白袍病女似乎终于忍不住,慵懒地伸臂舒腰,慢慢伸手扯下蒙头的绿纱巾,从土墩上哆嗦着站立起来。这是一位十分年轻漂亮的女子。一见她起身,伴乐便奏出另一支抒情的“安代”曲子:《嗬吉耶》。
“列钦”荷叶婶领着众人环绕着白袍女舞动,轮番探问她心事,启发她倾吐隐衷:
是对父母怀有哀怨?
是对丈夫抱有愤恨?
还是依恋着孩子?
或者迷恋着旧日的情人?
在“列钦”的诱导和这美妙的“安代”曲催动下,白袍女人开始兴奋了,脸放红光,眼含秋波,跟着“列钦”慢慢手舞足蹈起来。于是,场里一黑一白两个鲜明对比的颜色交梭舞动,好比两只黑白彩蝶翩翩飘舞。那悠扬柔和的“安代”曲子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时如风穿山谷,时如溪流林间,使激情舞蹈的人愈加沉醉于那缠绵激越的旋律中。
这是海潮般的、风似的、火似的、充满鼓动力的歌和舞。
白袍女人终于打开心扉,唱出隐衷:
杏黄哟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月光下给他缝的。
早知他离开我的话,
还不如把它一把烧成灰。
哎哟我的你呀,后悔也来不及!
啊,“安代”!
大红哟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用心血给他缝的,
早知他要变心的话,
还不如把它一把撕成条!
哎哟我的你呀,后悔也来不及!
啊,“安代”!
“列钦”劝导她:
八卦哟风筝若是断了线,
你再牵拉绳也没有用呵,
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子!
无情哟哥哥若是变了心,
你再哭干泪也一场空呵,
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妹!
你越是胡思乱想没着落,
身上的病情越变严重,
莫不如立时丢掉心头的烦恼,
跟大家一起祭天祭沙祈甘雨!
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子!
经过“列钦”和众人反复咏唱、劝导,白袍女人终于幡然醒悟,跟随“列钦”投进下边的祭祀“安代”的舞跃中。
至此,乐队突然奏出节奏强烈、旋律激昂狂热的“安代”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