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实际上指一种鬼神精灵。”一位念过旧书的老人慢条斯理地接着讲开,“传说几百年前,漠北大库伦的活佛弥勒佛的母亲得了一种鬼怪缠身的病,召集众喇嘛念经也不顶事,弥勒佛只好请来萨满教的‘孛’驱鬼,并召集四方百姓一起又唱又跳,这才暂时将鬼降服。‘孛’告诉弥勒佛爷,要想彻底治好这病,必须到漠南的小库伦和蒙古镇休养。这样佛爷的母亲坐车南下,当车子走到达尔罕旗时,车厢的木板裂开一条缝,一小部分‘安代’。鬼遗露出来留在达尔罕旗;当车子行到小库伦时,一只车轮散了架,‘安代’鬼的一部分就散落在库伦旗境内;当车子修好走到蒙古镇时,又遇到一伙儿强盗,将车子抢走,剩余的‘安代’鬼就全部留在蒙古镇。从此‘安代’就流传在达尔罕、小库伦、蒙古镇一带了。”
“你这说法太玄乎了,其实‘安代’就两种。”另一个老人咯嘣咯嘣咬着饼子,表示异议,“一种是‘敖日戈安代’,也就是说婚姻不幸引起的‘安代’,一种是‘阿达安代’,意思是闹鬼‘安代’。‘敖日戈安代’主要是给女人治病时,大伙儿连唱带跳‘阿达安代’主要是‘孛’和‘列钦’驱鬼避邪,消灾灭祸时领着大伙儿跳。那会儿跳‘安代’,哈,几个村几个乡联合起来跳,一跳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短的三五天!疯着哪!”
雨时非常兴奋,捕捉着老人们的每言每句,——做着详细记录,并不时启发着大家。
一直没有发言的荷叶婶,慢慢呷着一杯极酽的老红茶,这时开口说道:
“说起‘安代’的起头,有很多说法。这些个说法中,有一种传得最广,俺小时候听师傅讲过:说古时,郭尔罗斯旗有一个老人,他的独苗心肝女儿得了一种病,老不好,听乡亲们劝告,用牛车拉着女儿去很远的蒙古镇去求医。一天来到小库伦的白音花草滩,车轴突然折断不能走了。女儿的病变得越加重了,老人万般无奈,唱起了抱怨命运的悲歌。他的歌声感动了当地的老乡们,大家都来围着牛车同老人一起合唱跳跃,安慰他痛苦的心灵。没想到这歌声和热烈的场面竟打动了病人的心,也从车上下来跟大伙儿一起又唱又跳,浑身出汗,病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安代’这名称就由这儿来的,‘安代’,也叫‘奥恩代’,意思就是抬头起身。”
“抬头起身!啊,太妙了,这故事真有意思,有琢磨头儿!”雨时感叹起来,为得到了某种心灵的启示而激动不已。这就是说,劳动人民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平的命运安排下,创造了“安代”,“安代”跟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从那个黑暗的日子和不平的命运中“抬头起身”,这就是通过这一歌舞发出来的强烈的呼声!
雨时的心中,突然萌动起一念头:这里正面临着大旱,何不组织一次规模大一点的“安代”演唱会,甚至模拟一次祭沙祈天、驱邪求雨活动,并邀来电视台的同学拍一次录相?这可是极珍贵的资料,往后荷叶婶这些个老人一旦去世,“安代”的许多唱法舞姿就失传了。应该干一下,这是值得一干的事情。再说,电视台经济上腰杆子粗,他们若能参加,对哈尔沙村无疑是极有益处的。
他给电视台文艺部的同学,寄去了一封长信。
老鹰坨子,活似振翅欲飞的老鹰。那秃顶头高高昂起,傲视着空的天、旷的野、漠的沙。
他们到达老鹰坨子时,已经是黄昏了。
选一片长有鸡爪苇子的洼地卸了车。有鸡爪苇,说明挖沙井能出水。倚坨根搭马架子。他们很是费了点工夫。埋柱子、上横梁、盖柳笆,每项活儿都不能马虎。马架子要经得起夜来光顾的野猪的蹭挤,还有无时不有的风沙的袭击。不多时,这片空旷多年的沙洼滩上,终于戳起了一座三角形马架子,显示了人类原始的创造性智慧。马架子一头,老双阳和狗蛋居住。那一头,归黑犍牛和老狗“克二龙”占有,这是怕它们夜里抵挡不住沙狼的进攻,给予了人的待遇。
“狗蛋,去拣些枯根干柴来!”老双阳在一边察看地形,准备挖沙井。
狗蛋蹦蹦哒哒地跑过去,嘴里吹着口哨。他要好好欣赏一下这一带迷人的风光。想象中,那里长满了老爪瓢、酸不溜、羊奶子藤,沙坑里盛满了鹌鹑蛋、野鸽子蛋,还有野蜂蜜。
“不要走远,小心张三!”
“张三?”
“狼!”进坨子忌讳直呼这个兽类的尊名,但他还是脱口而出。随即,骂开了,“你这臭王八羔子,啰嗦个屌,还不快去!”
狗蛋野惯了,倒不在乎那位尊兽,提一提往下滑的裤子,颠颠跑过去了。
当他爬上老鹰坨子的秃头顶时,正赶上西边那轮回窝的日头,被大漠吞咽着。看着那壮烈的情景,他惊呆了。他一动不动,挺着黑黢黢的肚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感到了那日头的痛苦,那挣扎般的微微颤抖,那失去闪亮光色的可怜样儿,都传达着切切实实的痛苦。现在那已不是日头了,简直是一块剥去蛋壳和蛋清的鸡蛋黄!毛茸茸,溜圆圆,中间呈橙红色,周围显得金黄金黄,被下边的线条清晰的大漠贪婪地吞吸着,抚弄着,渐渐就剩下小半圆。大漠真馋,他咽一下口水。这时,他忽然发现这边沙坨上遍地流洒起从西边溢过来的霞晖,白白的沙坡上像是铺了一层黄金碎末,不,是把那个鸡蛋黄薄薄摊洒了一层!他呆呆地站着,不迈步,似乎不忍心踏碎了这美丽无比的黄金碎末和摊洒的蛋黄。霞晖也用它那柔和的线条,包裹着这半赤裸的孩子。不多时,那摊洒的蛋黄在变,开始橙黄、暗黄、渐渐又收缩卷边,呈现出淡淡的紫红、又淡淡的紫黑……他惊异地向西方寻视,原来那半圆的蛋黄业已被大漠吞下去了,只残留厂一抹紫霞像是挥洒的泪水!他也眼圈湿湿的。
“狗蛋!站在那儿发傻,丢魂了。”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想起要干的活儿,他的情绪又振奋起来了。走下坨子时省下了双腿,抱头往下一滚,卷起一团尘沙,像一个放倒的木头一直滚到坡底。爬起来时成了土人,“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子,开始拣干柴。受风坡上,半埋半露着许多枯根,这是唯一能证明这一带多少年前还曾是绿色原野的遗物。他连踢带掘,很快抱来了一大捆。
老双阳像一只掘洞的土拨鼠,挖着沙井。在那块长鸡爪苇的位置上,用锹挖出一个土坑,三面堆满挖出来的湿土,用锹背拍好,在一面留出了一道进出口,修有三四节台阶。坑一米多深,底部用一个没有底的圆筐坐进去,挡住周围沙子的塌陷。只见圆筐底部清幽幽汪着一摊水!映着一圆蓝空,还有一个草蓬蓬沾满沙子的小脑袋在那里晃。
“老爷子哎,你可真行!”狗蛋走下坑底,跪下去,两手触地伸嘴畅饮起那沙井水。水清凉透心,稍有发涩的土腥味,那是沙漠的特有的气息。狗蛋站起来,用手背擦着嘴边的水渍沙土,叫着:“真甜!透心的舒服!”
沙坨子里挖沙井,关键是会找水脉。别看沙坨里干旱,可水位很高,只要一下雨,一般沙洼地都能挖出水来。老双阳拎一桶水,给黑牛饮。“前几天下了那场雨,沙洼地蓄了不少水,咱们得抓紧撒种,抢垧要紧。”老双阳脱去褂子,蹲下去,用双手抓起那刚挖出来的湿漉漉凉丝丝的沙泥,往他裸露的脊背和胸脯上搓擦,一边“啊啊”叫着,显出舒服到骨子里的感觉。擦完上身擦下身,小腿、大腿、大腿根,都沾了一层湿沙。湿沙擦过的地方,原先那泛着白花花汗碱的黑皮肤,开始变湿润,透出黑红色了。由于发干而紧绷的皮肤,松驰下来,恢复了原先的弹力,恢复了生命的本色。狗蛋惊奇地发现,老爷子的那个干瘦的胸脯和门板似的脊背合在一起,简直是一堵黑色的岩石。看上去那么坚硬、结实、宽厚。酷热的沙坨子里,用这湿沙泥驱赶浑身难耐的燥热,真是个绝妙的好一主意。小狗蛋也效仿他,津津有味地做起湿沙浴来。于是又多了一个咝咝哈哈的声响,吃完饭,他们早早睡下了。
半夜里狗蛋被尿憋醒了,一看旁边,老爷子的干草铺空着。他揉着眼睛走出马架子,发现老爷子正抱膝坐在门口沙滩上,两眼凝视着前边的沙洼地。脚前堆了一堆烟锅灰。明晃晃的一轮月亮,照着坨坡,照着洼滩,泛着灰色的光。他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在老爷子的旁边。
“咋醒了?”良久,老爷子问。
“叫黑牛的尿臊、老狗的臭屁熏醒了。你呢?”
“不困。睡了五六十年了,党没有了。”
“唔,那这么坐坐挺好。”
“是呵,听听沙坨子唠嗑儿。”
“沙坨子唠嗑儿?唠些啥?”
“光是叹息。你听。”
狗蛋屏住呼吸倾听,听不见叹息声,唯有那不倦的夜风从沙坡上丝丝吹过。月亮洒下了过于浓重的光色。使得沙坨更为沉静地酣睡了。
“它叹息了几十年,几百年。人是太没用了。”老头儿自顾低语着,过了片刻,“明天就要撒种了,哦,红糜子……”他掌心里攥着一小把红糜种子,轻轻摩挲着。狗蛋拿过几粒,月光下仔细端详。哦,你这搅得老爷子无法入睡的红糜种子哟。比高粱粒小些,比谷粒大些,籽粒饱满光洁,圆圆的,沉实而晶莹。
“它能止住沙漠的叹息吗?”狗蛋问。
“能的。它是一种喜爱在沙土地里扎根的作物。”
于是,狗蛋也相信了。
东梁子上刚发白,老双阳就套起了犁杖。一天里,只有在这凌晨到小晌午的时间里较适宜播种。日头一旦升高,沙坨子里像蒸笼,人和牲畜都受不了。他们选择沙洼子的南端那片地,开犁了。
这是一幅美妙的播耕图。
晨曦中,黑犍牛在前边伸脖拉犁,粗绳套绷得直直的;老双阳在后边光脚扶犁把,那松软的沙土在铁铧子两边如两道波浪翻开去;老头儿后边,是小狗蛋肩上斜挎着点葫芦,用木棍“哒、哒、哒”敲着点葫芦向前伸出的空心木管,那褐黄色的米粒从盛种子的葫芦头里颠拨了出来,经过木管嘴上的草穗子分解后,仨仨俩俩均匀地撒落进刚翻开的垄沟湿土里;最后边是老狗“克二龙”,脖子上套着拉绳,拉绳那头拴着椭圆形木制压土滚子,顺着坨沟把撒下去的种子压进土里去。人和牲畜,同力协作,进行着人类最基本而又原始的生存劳动。那“哒哒哒”敲打点葫芦声,节奏清脆悠扬地传荡着,偶尔加进两声“叭叭”鞭声,又由低沉的铁铧子翻土的“唰唰”声和木制磙子压土的“沙沙”声做陪衬,合成了这一美妙无比、浑然一体的播耕协奏曲。庄重、和谐、古朴。
播耕三天之后,他们面临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尽管前几天下了一场雨,沙坨子里水的蒸发量是惊人的。沙井里的水,越来越供不应求了。后来每天仅仅渗出五六碗水,还不够人和牲畜的饮用。老双阳把沙井往下深挖了几尺,仍不大见效。只好控制使用。老狗“克二龙”的活儿,可由狗蛋兼做。老双阳拿鞭子几次轰它同村去,它转了几个沙丘又跑回来,蹲在马架子门口。不给它水喝,趁他们去种地,它自个儿却潜进沙井,把那点水舔吸个干净。
老双阳狠狠心把它逮住后吊在木桩上。反正光喝苞米面糊糊粥,他们也越发顶不住了。
狗蛋泪汪汪地抱住老狗的脖子不放。
可老狗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神情怡然,不叫不跳,睁着的两眼里也没有丝毫哀伤,似乎以此报答一下主人多年喂养的恩德,十分值得。
老双阳一勒紧那根绳时,狗蛋一声惊叫逃进马架子里。老双阳眼睛盯着的不是狗,而是南边的等待他们去播种的土地,还有那连绵的沙坨。他一咬牙,腮帮鼓起来,双手猛地哆嗦了几下。老狗“克二龙”如释重负地“呜”一声低鸣,身子便软了。
狗蛋缩在马架子一角,眼睛盯着某处一动不动,对喷香的狗肉看都不看一眼。老双阳如何威逼利诱也不管用,只好由他去。
没有两天,黑犍牛也趴窝了。缺水缺草料,加上它付出的劳动量太大,它实在拉不动那沉重的犁杖了。老双阳愤怒地挥动着鞭子,“叭叭”打在黑牛的皮肉上,毛一团团脱落,皮上鼓起一道道血印子,但它闭上双眼任主人去打,就是没力气从垄沟里站起来。
老双阳无奈了,丢下鞭子,抱住黑牛的脖子洒下两滴浊泪,手抚摸着血印子低语:“老伙计,难为你了……”
他默默地卸下黑牛的轭架,解开肚带,站起来,把轭架往自己右肩上一拷,回头冲狗蛋吼:“扶犁!”
狗蛋看着他那干瘦的身形,站在原地没动窝。
“聋了?快扶犁!听见没有!”
“不,俺不扶。”狗蛋冷冷地说。
“你!”老头儿操起了刚才打牛的那条鞭子。
狗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你扶不扶?”
“不扶。”狗蛋黑肚子一挺,脖子一梗。
老双阳手中的鞭子空中挥了一圈,将落不落的时候,他丢开了它。随即,向狗蛋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向狗蛋跪下了。“小祖宗,求求你了,就剩下一升多种子了,你知道,这红糜子是咱们俩明年一年的口粮呵!懂吗,小祖宗!”
“咱们俩?明年你还叫我跟着你?”
“叫你跟俺一辈子,不是干儿子,是干爹!”
“哦,你认下俺当干儿子了?”狗蛋不相信地盯着老头的脸,然后,他也不去理会老头,走过去小手扶起犁杖把。同时用脏糊糊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角。
老双阳站起来,重新把轭架套在肩上。
“俺恨你,干爹。”狗蛋从他后边静静地说。
“俺恨这沙漠,干儿。”老双阳沉着脸回答。
铁铧子插进沙土里。老双阳躬着上身绷着腿,向前使劲一拉,身子却弹簧似的被绳套拉了回来,铁铧子一丁点也没动。狗蛋把铁铧子尖稍稍往上抬高了一点。
“照原先深浅!这是种糜子,不是种萝卜。”
“好好,你这疯老头,你就拉吧,拉得比黑牛还黑牛吧!”
老双阳把肩膀往前一横,腮帮上的咬肌拧动着,双眼往前鼓突起来,额上暴起的青筋如蚯蚓。豆粒大的汗珠从两鬓往下淌落下来。“嘿——!”老头儿一声怒吼,铁铧子终于颤悠悠地吃土行进了。一步、两步、三步……十步……五十步……,狗蛋没想到那干瘦的身躯里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气。
粗硬的轭架,挤压着他的肩胛骨,不一会儿肩上的皮和肉被挤烂,显出一片血印子,渗出细细的殷红色的血丝。
狗蛋站下了。不声不响地脱下身上唯一的衣物——屁股上晃荡的大人裤衩,走过去塞垫在正埋头运劲的老头儿肩上。这一下他赤裸裸一丝不挂了,黑瘦黑瘦的小屁股松拉巴叽,右边有一块闪亮闪亮的狗咬的疤痢。那小鸡子呢,在麻杆似的两腿中间微挺着,晌午的日头在小鸡子尖上闪光——原来那里刚溢过尿。有颗尿珠在那里颤动。
老双阳回过头来,禁不住大笑:“干儿子,这会儿你顶顶英俊!赛过罗成!”
狗蛋不予理会,扶起犁把。走出二三十米,两个人又回过头来,一人操点葫芦,一人拉压磙子。
把你的黑发放开来,啊,安代!
不要坐着发闷啦,啊,安代!
荷叶婶嘴里低哼着“安代”,步履悄然地走向那座圣沙——“敖包”(沙丘)。清淡的月光,罩裹着她的身体,那如泉水溢出来的“安代”曲,在夜的静谧中变浓。
你知道天上的风无常,啊,安代!
就应该披上防寒的长袍,啊,安代!
你知道人间的愁无头,啊,安代!
就应该把儿女肠斩断,啊,安代!
她低低地哼唱着,如泣如诉。唯有这般独自低吟“安代”的时候,她才感到那颗四处游荡的魂,有了某种倚托,那深深攫住自己的孤独感,也悄然释去。同时,冥冥中感觉到,那个自己久久寻觅的“安代”的魂——那个神秘的精灵,也正在一片虚无中向她闪出迷人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