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马架的一角,小狗蛋拴养的那只“黑老总”,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危险,惊慌不安地烦躁起来。它吱吱叫着,拼命咬啃拴住它的细麻绳。很快咬断了绳,迅速蹦跳着,按照它的本能攀上马架顶,飞快地往外打起洞来。没有多久,它挖进了一大节,又蹦回来,把自己的几只小崽一一叼咬上去。就这样,它搬搬停停,坚持不懈地向外捣着洞。有两个小崽子快不能动了,“黑老总”更加拼命地打起洞来。为了把儿女救出这危险地带,“黑老总”妈妈本能地拼尽气力掘洞。它那小小的躯体里鼓满了坚韧不拔、无比顽强的力量。
终于,一眼小洞通到了外边那自由的世界。
荷叶婶子宫大出血。
多亏了雨时,及时把她从众人脚下不顾性命抢救出来,免于死于乱脚之下。不过她并没有感谢他,死在“安代”场,倒似乎是她求之不得的归宿。雨时动员她去医院治疗,她拒绝了,说自己这病从小就落下了,能活到现在是拣的,现在她该去了。还说病根就是跳“安代”跳的。当然倘若不跳“安代”,不激烈运动,不极度兴奋,也不会犯病。这次犯得严重了。
她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下边铺垫了厚厚一层干软的细沙土。那些个过去常来常往的男人女人们,这会儿大多避开这脏秽的土房,都很少露面了。照顾病人的事,却落在雨时这位寄宿的客人身上。也没什么太麻烦的,她一不熬药,二不贪吃(基本不吃东西),只是把铺在她下身下边的干沙土及时给换一下就成。好在这里干沙多得很,并不麻烦。
病人倒安祥,没有什么痛苦受罪的感觉。她常微笑着劝慰雨时:“血流净了,就不流了,也就没事了。”她身上的血倒底有多少呢?她的脸色苍白如窗户纸,看来她身上的血果真快流净了。呼吸若有若无,像一根细发丝。雨时的心,揪揪的,好像被一只铁爪子乱抓乱揉乱揪拉着。
他也为自己的事着急。电视台和县文化局的人员都回去了,录相资料已被同学带回去剪接配音。他也需要回去把自己搜集到的有关“安代”的资料加以整理,写出一个像样的调查报告。他幻想着拿这东西去“爆炸”一下。但他又不忍心丢下荷叶婶。
有一天,荷叶婶对他说:“你走吧,你的事要紧,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俺还得等他回来,见一面才走咧。”
他现在知道她指的他是谁。
“俺只求你一件事。”她说,眼睛睁睁地看着他。
“说吧,我一定去办。”
“你去找一下孟克村长,叫他派人进沙坨子,去寻找一下那个死老头子。半个多月了,这人死活不明,大伙儿也把他忘了。唉,多半是出了啥事。”她叹了口气。
“好,我这就去找村长。”雨时站起来。
“慢着,村长跟他有劲儿,不会轻易派人的,你可用那笔补助款来拿他一下。他现在还求你。”
“明白了。”
雨时从一家杀猪的农民家里找到了孟克。酒足饭饱,脸脖赤红。一听雨时说明来意,果然,他抹着油滋闪闪的嘴巴,沉下脸说他不管。
“不管不好吧,要是出了人命,你村长可有责任哟!”
“有啥鸡巴责任?娘的腿,当村长的也不是孙子,天天跟着每个社员的屁股后头转去!哈尔沙村两条腿的人有几百号,老子跟得过来吗?”喝了酒,村长的语言更变得粗鲁,他一时忘了还有求于眼前的这个人。
雨时不得已,只好亮出荷叶婶传授的杀手锏“我说村长同志,老双阳是有名的‘安代王’,我还要找他谈谈,补充些材料。你不找的话,你们的那笔补助款——文化事业费也不好拨的喽。”
果然灵。孟克眨巴着醉眼,固定地盯了盯他,这才回醒过来,立刻脸上的那些被酒精浸红的皱褶子里泛出笑纹,忙伸手拉住雨时,说:“你别急,刚才我是醉话,请别在意,娘的腿,我这就派人去找那个老兔崽子……”
雨时乘胜前进,得寸进尺:“另外,我还得赶紧回县里写文章,还要给你们跑款子,你得派两个姑娘媳妇去护理荷叶婶。她可是你们的五保户,再说,她这次应该算是因公犯病。”
孟克村长苦笑着脸一一应允。
一丝清凉的空气,透进老双阳窒息的肺胸间。他渐渐醒过来。旁边的狗蛋也正在伸胳膊伸腿。小马架子里,有一股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地流进来。
“干爹,我做了个长长的噩梦,魇住了,咋也醒不了。屋里咋这么黑呀?还没亮天吗?”狗蛋在黑暗中叫嚷。
“傍小子,咱们的马架子叫流沙埋了!你他妈死了一回了!不知咋搞的,现在又通风了!”老双阳一咕噜爬起,摸索着划着了油灯。
“我的姥姥,敢情是我们在地底下!这可好,省了棺材了!”狗蛋惊恐不已。
“阎王爷叫不去了,不用怕。不知啥玩艺救了咱们爷儿俩的命?真是天不绝活人之路哩。”老双阳举着油灯察看小马架里的通风处。很快发现了那个小圆洞,风从外边呼呼地吹进来。
“干爹,我的‘黑老总’!‘黑老总’跟它的崽子都不见了!”狗蛋在一边儿说。
老双阳一拍腿,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多亏了你的‘黑老总’,咱们爷儿俩才没有玩完!往后咱们不供佛爷,就供你的‘黑老总’!”
老双阳身上恢复了力气,开始盘算如何走出这墓穴。唯一的办法是先破门,用铁锹挖开沙子打通道路。他开始行动起来。门一破,堵住门口的沙堆往里塌进来很多,老双阳挥揪扔着沙子。经过一个钟头奋力挖掘,终于清理干净堵门口的流沙,他们爬出马架,来到了外边那个灿烂的世界。
两个人好半天睁不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两只傻狍子闭目呆立,大口大口呼吸着沙坨里的新鲜空气。他们浑身上下是沙土,真成了出土人物。老双阳惦记着红糜子,飞步向田地走去。还算侥幸,情况并不严重,地势高处的小苗被刮出来点根,洼处的则稍为被流沙埋了点。老双阳拍着脑门,长嘘一口气。
“干儿子哎,咱们又不能回家了,有事干了。要给露根的苗培土,把沙子里掉的苗儿扒出来,得紧干几天哪!”
“干几天就干几天吧,哪儿不一样,有个窝就是家。我倒舍不得离开这儿了,干爹,咱们干脆呆到收完红糜子再回村吧!”
“好小子,高!咱们就把红糜子护到收割为止!顶多再住四十多天,不过得回村拉一下吃的。”老双阳也兴奋了,伸出手臂揽这干儿子的肩头,往自己身上贴了贴,宽手掌轻轻抚摩着那带疤癞的小黄头。干爹第一次跟干儿子亲热起来。
不走可以,可住哪儿呵?没有东西再支马架子了。老双阳想了一下,很快有了主意,清理起堵在门外的流沙,打出二米宽的进出口,再把两面墙壁固定好。这样,被沙子埋住的这间小马架子,又成了一所稳固的地窨子,又凉爽,又牢固,一关门不用担心野狼钻进来。
“干儿哎,咱们像‘张三’一样住洞穴了”。
“这样好,俺当人当腻了,正想换换牌子。”狗蛋光着屁股挺着肚子,极喜欢这不见阳光的洞穴般的地窨子。他那条裤子给干爹垫烂了之后,他一直光着屁股。老双阳没有裤衩可给他改制,只好把布褂子改制了一下给他遮屁股,可是狗蛋又舍不得穿。好在沙坨里没有其他人,就是在穷苦的哈尔沙村子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光腚走属于正常现象。
他们接着在红糜地里忙活。培土扒沙子,整整折腾了四五天。
一天,被派去照看荷叶婶的姑娘跟孟克村长说:“荷叶婶怕是不行了!”孟克村长才忽然想到还没派人去找老双阳。他急忙派两个农民到沙坨里去告信。
得知荷叶婶快不行的消息后,老双阳心急火燎地喊:
“狗蛋!套车。”
“干啥?”
“回村!”
当老双阳带着狗蛋急如流星地扑进荷叶婶土房时,那个苦命的女人快咽气了。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老双阳。脸上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我回来了,老疯婆,你咋样?没事呢?我是回来接你的,接你到我家去过日子!”老双阳俯下身子,靠近她说。
“啊,啊,这……好,俺等了四十年了……”她艰难地启动嘴唇。
“是晚了点,可来得及……”老双阳揪着胸口。
“还不晚,我还没咽气呐,反正都一样……”荷叶婶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动了一下,有一块痰在里边滚动。
“那咱们走吧,上我家去住,我侍候你的病。咱们还有个干儿子。狗蛋,过来,叫干妈!”老双阳冲门口喊。
狗蛋应声走进来,穿着干爹的单布褂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干妈!”
荷叶婶一辈子没有养过孩子,眼里闪动了一下火花,抓住狗蛋的手,想说什么,然而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说这一切来得太晚了。脸色凄然。她转向老双阳,无力地说:“俺…不去你家,俺倒是想看看你那红糜子,迷住你的红糜子……这回跳‘安代’,俺老看见你的红糜子,‘安代’跟红糜子搅和到一起去了,我真想见见那红糜子呵……你把我带到那儿去吧……”说着,她咳嗽起来,却没有力气把痰咳出来。
“好好,咱们这就走,带你去看看红糜子……”老双阳惨然地说。
老双阳一把抱上荷叶婶。感到轻飘飘的,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捆干草般没重量。他心里几多哀伤,当年那个丰满漂亮结实的荷叶不见了,岁月和生活抽干了她,只剩下这一把干草。
他把她安顿在车上,尽量舒服些。又装了些干粮、水、用品,小狗蛋前边牵黑牛,老双阳旁边扶荷叶婶。
一行三人一辆车,向沙坨深处出发了。
沙坨上还活着的鸽子花和沙日伦花迎接他们。那马蛇子呵,金龟子呵,小白鼠呵,也在路两边蹿来飞去。太阳柔和地斜挂在西沙梁上。它宽厚地望着这奇特的牛车。
越是接近目的地,荷叶婶的情绪似乎越是亢奋,两个脸蛋更加显得粉红粉红。老双阳正相反,越是接近目的地,神色愈加沮丧、不安,心头蒙着一层阴影,不时悄悄发出两声哀叹。
他们赶到老鹰坨子时,日头正往下落。
老双阳把车停在门口,想把荷叶婶抱进马架子里歇一歇。荷叶婶拒绝了,她朝地里呶嘴。老双阳无言地双手轻轻托抱着她,向南边的红糜地走去。
他抱着她坐在红糜地里。
荷叶婶的眼睛顿放光泽,似乎生命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吃力而久久观看着周围红糜子苗苗,嘴里讷讷着,似乎被这沙坨里的神奇的作物深深吸引住了。小苗苗尽管还嫩弱,却在这荒漠莽坨里显示出生命的绿色,显示出生命的威力,也显示出了人类创造性劳动的辉煌业绩。
“老头子……俺服了……是这样的,绿莹莹的红糜子……俺寻找的‘安代’的魂,原来却是个绿色的精灵……绿色的魂,啥能挡住绿色呢?沙漠?”荷叶婶气喘吁吁,最后拼尽气力吐出一句,“呵呵,好了,这回你亲一下我吧……”
老双阳郑重地俯下头,把胡子拉茬尘土满面的脸轻轻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那脸热得发烫。他的眼睛模糊了。
荷叶婶长吁一口气,合上双眼,脸上呈出安然的笑纹。渐渐,这笑纹僵在那张脸上。脸蛋上的粉红色晕块急遽地消失,变成毫无生气的蜡黄了。她停止了呼吸。
苍劲的漠风吹来了,沙粒在地上沙沙地卷动。远处沙梁上,盘旋着寻归宿的野燕子。黄昏时的落日在西边燃烧着,那天上的流云也燃烧着,大漠也随着燃烧起来,于是这世界变得火红。那些个燃烧的野燕,像一只只通红的精灵,一圈圈盘旋绕飞,尔后向高天飞去,转瞬又与那火红的天穹融为一色,消失了。
老双阳把脸从那张已变冷的脸颊上移开,两滴大颗的泪珠却浑浑沉沉地掉落在那脸上面。他怀里抱着她木然僵坐着,如一尊岩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什么,站起来,把她抱回到他们的地窨子里,让她平躺在地铺上。他吩咐狗蛋去拣干柴,越多越好。按照习俗,像荷叶婶这样病死的女人要当即烧化,不能过夜。这是对死者的尊敬,为的是使她早些超脱苦难,走进极乐世界。
他去把那几眼沙井里渗出来的水全部提来,脱去她衣服,给她净身。
狗蛋抱来了一堆堆枯树根和干柴。
老双阳选一块平坦的沙地,把干柴一层层堆积摞起来。他把荷叶婶抱出来,轻轻安放在摞好的干柴上面。这时他的双肩瑟瑟颤抖起来。他领着狗蛋默默站在她的遗体前,鞠躬行礼,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他佝偻着身子去划火柴。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划不着火柴。狗蛋帮了他的忙。
一块蓝色的火苗慢慢燃起来,渐渐变成杏红色,白色的烟缕从杏红色的火苗上边升腾起来。火苗蔓延着,炽烈起来,噼啪作响。那锐利而敏捷的火舌闪跳着,窜动着,开始触到荷叶婶的衣角,试探着舔舐她那安详的躯体,继而那热烈而血红色的火从四面扑上来了,以熊熊不可阻挡的气势团团围住她,裹卷起她,顷刻间吞没了她,使她也变成了火的一部分。于是,人和柴一起和谐地燃烧起来,用那永恒的颜色,映红了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漠。这苍天和黑漠之间,唯剩下了这人体和干柴一起燃烧的永恒的火焰。
老双阳手里捧起一碗酒,往火里祭酒。同时,从他喉咙里流出了那古老永恒的旋律。
天上的风无常,啊,“安代”!
地上的路不平,啊,“安代”!
我把这泉水般的酒祭洒给你哟,
你好走过那不平的路,无常的风!
啊,“安代”!
……
人间的愁无头,啊,“安代”!
女人的命无好,啊,“安代”!
我把这满腔的“安代”唱给你哟,
你好打发那无头的愁无好的命!
啊,“安代”!
……
苍凉幽怨的“安代”旋律,低低地回旋着。
只见老双阳嘴里哼唱着“安代”,他的上身轻轻摇晃起来,双脚也有节奏地踏动。他开始围着这堆通红燃烧的圣火,缓缓起舞了,活似一头负重奔跃的骆驼。手和脚的舞动,和谐而连贯,头颅微微摆动,整体动作并不狂烈,绝无虚张,像是一座冰山在大海里浮动,随着无尽的潮水向陆岸奔涌。他左手擎酒碗,右手随节奏从酒碗里沾些酒,吟唱一句便随柔和的动作往火里祭酒。他边舞,边唱,边祭酒,用酒和“安代”祭奠着死者。此时的这个古老的“安代”歌舞,让人强烈地感觉出一种凝重,一种历史的、无边无际的、让人不可忘却的凝重。这是只有歌舞者压进他对整个自然、沙漠、命运的强烈爱憎和不屈的抗争之后才能产生的凝重。
此时此刻,离烈火不远处的沙坨角,默默伫立着一个年轻人。他迅速如饥似渴地记录着这歌这舞,不时模仿习练一下那新奇的舞姿。到这会儿他才悟出了“安代”的精髓、“安代”的魂、“安代”的超越时空的流传基因。它,只有同这漠野、绿苗、烈火、生和死、爱和恨、劳动和果实联系起来,才显示出了它全部的内蕴、全部的意义、全部的光彩,才构成了“安代”的魂。
这个人是雨时。他回县写完调查报告、弄到了一笔补助款后又来了。他执着地寻找着什么。结果,在这沙梁上他目睹了这庄严的一幕。
他感谢上苍创造了这样的“安代”,创造了这样的“安代王”和这样的“安代娘娘”。
六十天头上,开镰收割了。
红糜子这作物,神就神在它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天上成熟,而且必须在六十天头起三天之内收割完毕。误过三天,熟透的米粒一碰就会“哗哗”往下掉落,那损失就大了。
老双阳在地头用磨石把两把镰刀磨得锃亮贼快,然后往掌心吐了吐唾沫,甩开膀子赶两垅割开了。干儿子狗蛋跟在后边,顺一垅手拔。
哈尔沙村的农民当中,今年在坨子里能开镰收割的只有老双阳和他的干儿子……
献给生于沙漠和死于沙漠的所有生灵
——作者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