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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狂乱的雪路

每逢下雪,我就试图搞清楚哪一片雪花是最先落入地面的,也想知道最后的飘扬在什么时候,是哪片雪花。我如愿以偿,是苍鬼告诉我的。当云开雾散,积雪被太阳融化,地面上的最后一滴湿润便是我要寻找的晶体的琼浆。它在上一场大雪中最后飘扬而下,在新近这场大雪中抢先来到人间,拯救大地的干燥。

我的冰天雪地,我的没有女人相伴相偎的二千四百个小时的长长的昼夜,我和他们幽会的那片硕大无朋的树荫、那问黝黑窒闷的房子、那条漫漫的飞入云端的雪路。在这些地方,我和他们一起踩碎我绵长的绸缎一样柔软光滑的悔恨,撷拾我的叹息,一点点,一点点,永远拾不尽。我用我的叹息编织白色的花环,然后抛入云空,让时间的卫星傍依着它顺时针旋转。于是,冬季被无休止地延长了。我被苍鬼告知,我是制造荒凉的枯枝败叶,我是增添寒冷的唐古拉旋风,我是炫示寂寞和死亡的冰川,我就是最先悲壮地落入地面的那一片宁静的雪花。只要我存在,冬天就不会过去。是么?我竟有这么重要?

但我是相信苍鬼的。他们无所不知。他们生活在我的周围,却知道许多天堂的事情和地狱的事情,知道一秒钟以前直至先祖偷吃禁果的全部历史,知道无数个明天即将出现的风霜雨雪、悲欢离合。夜深人静,噗踏噗踏的脚步声就会从最黑暗的地方传来。苍鬼来了,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群。我打起精神和他们彻夜交谈。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我从声音中分辨出他们是谁,并不时地呼唤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就这样,从卿卿吉尔玛回来以后,黯夜让我滞涩的头脑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鬼魅就等于看到了我自己。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在阳世、在阴间都应该受到谴责的人。我不害羞,我早已过了隐私一旦被人发现就面红耳赤的那个阶段。我激励自己勇敢地面对他们,面对一切尖酸刻薄的语言,并准备毕生肩着忏悔的大山走向永久的寂寞。我似乎老了,至少在心态上已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对人世没有丝毫用处,甚至在我路过疏松的雪地时也留不下半个脚印。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奉献我自己向手持解剖刀的苍鬼奉献我的灵魂。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自己。让我赎罪吧,用撕破我的外表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办法,启迪所有活着的人,不管他们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来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也许我和你都是残害过生灵的刽子手。我不会忘记那天早晨拔断筋的坍塌是由于我的作为。我曾暗暗向神明祈祷,赐给我石破天惊的力量吧,让我几炮轰开半个山体。那样,我作为炮手就可以有好几天的养精蓄锐。这不仅意味着可以在早晨或白天继续蒙头大睡,还可以在开饭前溜进厨房或偷或抢或耍贫嘴搞来几块定额以外的红烧肉。就是为了吃和睡这两个最低下的目的,祈祷之后,我还赌咒说,如果神明没有本领帮助我,我将从此背叛它甚至敌视它。神明被激怒了。它显示了它的威力,同时也惩罚了我对它的蔑视:让我活着,让我去森林接受魔鬼的培养,让我领略死亡前的一切恐惧和烦恼,让我孤苦零丁、苟且偷生,看不到该看的,听不到该听的,找不到该找的。

在冬天就要结束的最后一个晚上,已经成为我的知心朋友的苍鬼向我倾吐了他的心愿:你不是早就在渴望脱胎换骨么?可过去的为什么还不结束?森林的遗响依然声声嘹亮,感伤的痕迹依然层层显着。这不行,这是你逃避现实,逃避惩戒的做法。你必须知道你没有老,你赎罪的途径就是向未来展示你自己,并让你的行动做出更准确的回答: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明白我的意思么?既然你已在城市安身立命,你的志向就应该是做一个凡庸俗气的人,去过一种所有人都在过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开始吧,去走你自己的路,去靠近你自己的朋友。你已经见过她一面,为什么不再去找她?她将会成为你的妻子,她将带给你一种真正的人的生活,安逸、平庸、幸福、俗气。她是你命运的引路人,是你漫游欲海的机帆船,是你进入并走出人生迷宫的最可靠的向导。

于是,我和她相爱了。我们最初的几次见面是在一条黄土的小路上。白云飘在天空,绿树长在地上,红霞挂在前头,轻风吹在后面。我们在一条水平线上齐并齐地走啊走,相隔两尺到一米五。联系我们的只有那些丢三拉四的话。她说她工作很忙。我说我工作也很忙。我对她说年轻人应该抓紧学习,伟人们还活到老学到老呢,我们更应该活到老。她说她很喜欢学习,去年读了一本《西游记》,今年正在读一本《红与黑》。我说《红与黑》我早就读过,但忘了作者是谁,反正中国的书我基本上都读过。她说《红与黑》不是中国书,是外国书。我赶紧钦佩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外国语。她红着脸说,她不会外语,但学外语也毫无用处,想看外国书自有人翻译。我大为沮丧,因为根据当时的风尚,我的涤卡中山装的两个兜里装着两本不同版本的袖珍英语辞典,随时准备在她面前掏出来记几个辞条,然后撕下一页扔掉。我听说日本有个首相学外语就是背熟一页撕一页,等辞典撕完了,他自己就成了辞典。我不仪要学外国语言还要学外国首相,以便在爱情的交换中提高我的档次,增添我提出某种要求后她不敢不答应的保险系数,加快她投入我怀抱的步伐。再也没有了话题,我们就沉默。沉默中我爱她爱得发烫,她爱我爱得冰凉。我体内情欲的风暴已经掀起,一门心思想缩短那一米五的距离,或者干脆让它消失,快快地让我们两个人严丝合缝。我不是一个雏鸡,我有过这方面的体验,我知道严丝合缝的滋味是所有花香、所有美味合起来都不能有的滋味。而她却蒙在鼓里,她明显是个处女。相比之下,单就解放我的精潮欲浪来讲,我深深怀念教会了我如何插入的性启蒙老师,苍女西乐。

我想严丝合缝的愿望很伙就变成了现实。那天我们钻在路边的一丛柽柳后面。晚霞正欲泯灭,春日高原的凉爽从日月山那边吹过来,带着草原的清新气息。四周无人无兽无鸟无虫。空旷的寂静令我振奋,令我神往,令我浙渐刚硬起来。正是天赐良机,我为什么还不行动?此时此刻勇气便是一切,便能证明我是男人,敢爱敢恨敢做敢为,敢字当头爱就在其中了。

我当过兵。

你早就告诉了我。

当兵的都很野蛮。

你一点也不。

但我喜欢直截了当。

我也是个直性子人。

我们谈的不是一码子事。我只好改变话题。

在部队,我们经常唱一支歇。

你还会唱歌?

我唱起来,说打就打,说干就于,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的准来投呀投的远,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挺雄壮的。

那当然。因为刺刀是这样的,手榴弹是这样的,都是雄器。

应该是凶器,我见过的。

你见过?

在电影上。我还见过爆破筒、炸药包、坦克、火炮、飞机、原子弹爆炸。

爆破筒,那么长,端着它,就这样扑过去。看着,我给你表演。

刹那间我跳起来,腾地落到她跟前,满怀抱住她,像摔跤运动员一样利落地将她摔倒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

我说了我当过兵。

野蛮、野蛮、野蛮。

你说你也喜欢直截了当,是你叫我这样的。

我抱着她的头,在她脸上拼命地涂抹唾液。她惊慌地推搡我,可怎么也推不动,只好连声骂道:流氓,流氓,流氓。好啊,你骂我,那我就流给你看看。我趴伏在她身上紧急蠕动,只几下那精液就隔着她和我的裤子嗡嗡嗡地喷射起来,好像我的爆破筒被什么东西死死攥捏着,一种被牵制、被压抑、被扭曲的痛苦顿时袭遍了全身。我愣愣的,两眼发直。本应该扔出去的爆破简却在自己怀里爆炸了,我还算是一个经过锻造的备战备荒时代的战士?我是想流,但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快、这样没出息地流。怎么搞的?难道我不行?在积石大禹山脉中可不是这样,很长很长的时间,很美很美的感觉,很盛很盛的焰火,很浓很浓的气氛。对了,不是由于我,而是由于她。她没有苍女西乐的那种主动精神,她在反抗,她不愿意。城市的姑娘我操你妈,在你面前我已经变得如此低能了。而她直到这时才感觉到我在猥亵她,哀求地要我放开她。我说,你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趴着?我马上就放开你,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已经干完了。我最后一次实实在在地吻过了她的嘴,两手撑地站起来。我裤子里面湿乎乎、凉冰冰的,脸上有着冲血的紫胀感,胸脯微微喘动,鸟瞰她片刻,伸手扯起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又前后左右地给她拍打身上的土。她屁股上的土最多,我也拍得最为扎实、最为仔细。完了,正想拍她的脚,她忽地转过身来,狠狠踢了我一下。

怎么了?踢人可不对。不过你踢就踢,你这蹄子挺好看。

她哭了。委屈、愤懑,以为我侮辱了她。可是,亲爱的,你要是不被侮辱,你就不是女人。而我今天的举动又算得了什么?我还像以前那样,该看的没看到,该摸的没摸到,该深入的没深入,该发展的没发展。你要怨我?我还要怨你呢。我那个东西又开始不老实了,我想再次扑过去,就像当初反反复复地扑向苍狗獒拉、扑向雪豹那样。但我尊重城市,尊重城市的姑娘,尊重城市姑娘的虚伪以及在爱情方面的萎靡不振。我克制住了,克制住了崛起的态势,克制住了我那用暴力革命武装起来的战士的灵性。我过去,温存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太性急了。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但是,但是,你要理解我。就像你必须理解如果没有你父亲的冲动就没有你一样。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城市的道德不允许我有真正的坦率。我应该顾及环境和传统,我应该伪善,这是对城市收留了我的最起码的报答。

在城市,最初的泄欲就这样遮遮掩掩、马马虎虎地开始了。我常在她身上趴伏,常感到裤子里面湿乎乎、凉冰冰的。她默许了我,因为她毕竟具备了理解男人的能力,毕竟懂得趴伏也在爱的规范之内。我趴伏的时间渐渐长起来,有时长达两个小时,等于一场电影,但只有一个镜头,就是她那张漂亮面孔的特写。当然,时间的长短还要看她是否有耐心伴我磨蹭。她有时很乖,有时却显得极不耐烦。而我对付她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蠕动,不停地亲吻,不停地卖弄嘴皮子。为了把享受她那柔软躯体的时间延长,我那些能让玉兔落泪、能让嫦娥弃月、能让吴刚停止伐树的甜言蜜语啊,车载斗量,如山如海。不可思议的是,自始至终,无数次的趴伏,都是由于我的请求。她没有一次主动说,亲亲我;或者,主动说,在我身上趴一会。我担心她有病,她没有长成管辖情欲的那根神经,她是个上帝专门用来遏止交配的寡情淡欲者。

我要放到你这里头。

不行,坚决不行。

那我们结婚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还要考大学呢,你也得考,不然,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哪有这样绝情的。女人,别忘了,任何学问都不能开发你的情欲,任何知识都不能带给你性的快感。你要幸福么?请跟我来。我那时是钳工,她那时是铣工,我们同在一个机床厂,地位平等,门当户对,剩下的就是一起去登记,然后脱光了睡觉。

你能考上?

我一定能。你呢?

女人都能考上,我还有考不上的?

哼,未必。

等着瞧。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次至关重要的谈话。那一刻,我正想趴到她身上。她把我的手从她的两腿之间拿开了。我像往常那样,半跪着俯身亲她穿着棕红色高跟鞋的脚面,然后趴上去用嘴磨擦她白皙的脖颈。她定定地躺着,像一只呆钝的羔羊,不知道该怎样回报我的蠕动。后来她走了。我那张床顿时变得冷寂可怕,就像一片葳蕤的林地刚刚被一场大火洗劫一空。我再次强烈地感到,我必须拥有她,必须享有春种秋收的喜悦。俗话说的好,一个萝卜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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