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亲不如近邻,这话确实有道理,邻居关系搞不好,终日不得安宁。幸亏现在楼房设计绝妙,独家厕所独家自来水独家电表,家家紧闭门户,老死不相往来,减少诸多麻烦。
问题是我们这一层楼不行,有个厉害的邻居,你就是钢门铁窗,也防他不住。
先交代一下我们楼层的结构,一共三家,我居中。左边是三室一厅,住着一个叫刘干部的,据说刘干部是一个单位的书记,又据说是什么科的科长,还据说是什么室的主任。总之,弄不太清楚,反正是干部,大家就直呼刘干部。刘干部长得文雅干净,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衬衣领子永远洁白板整,举止像日本人似的礼貌。刘干部之所以终日保持这种高雅风度,和他细皮嫩肉的妻子有关。他妻子似乎有洁癖,从早到晚洗呀抹呀扫呀刷呀地收拾不停。偶尔从微开的门缝望去,里面一片耀眼的明亮,门口摆着一溜拖鞋,不洗干净脚是不敢进刘干部家门的。刘干部妻子还有个洁净的名字叫雅雯,有时从楼梯口经过,听到刘干部在门里亲昵地呼叫:“雅雯儿……”弄得你浑身汗毛都打颤。雅雯似乎有点什么病,整年在家休养,愈发养得白嫩了。雅雯养得一个女儿十七岁,也和她妈一样细腻,皮肤蜡捏般的柔润白亮,并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叫刘美。
我要和你说的厉害邻居不是刘干部,而是我右边的一家。四十来岁的两口子,不知怎么才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男孩终日哭声震天,也终日饱受父母拳脚,但仍雄壮哭叫,宁死不屈。这一家最厉害的是男人,名叫张永武,也确有武艺,敢打敢拼,并经常招来一些绿林好汉,在他家吃酒吃肉,吃到热闹处,吆三喝四,震动整座大楼,但没人敢哼一声。张永武老婆不知叫什么名,也挺厉害,招待伺候丈夫的酒肉朋友,特别卖力勤快,从不烦恼;而且她也能喝酒,和丈夫并排坐在酒桌前仰脖饮酒,拍手说笑。她最大的特点是打扮起来妖艳夺目,比唱戏的穿得还花哨,不打扮时蓬头垢面,衣裤不整,趿拉双破拖鞋招摇过市,像个叫花子。据邻居暗传,这个女人实劲儿比丈夫强,张永武能分两室一厅的房子,其实是她冲到丈夫单位办公室里大打出手,把领导吓得赶紧签字批条。按张永武一家三口条件,一室一厅就不错了。
我住一室一厅,但自觉着很美。因我才结婚,没小孩。文联是个穷单位,没能力也没钱,原分给我一间旧中式房,离厕所半里地开外。上厕所时得计算提前量,否则半路上出麻烦。我之所以换到新大楼一室一厅的新房里,是因为原先这家住户被张永武打跑了,说是再住下去定死无疑。当然,我这个写小说的并不勇敢,不过,一间破旧中式房和新大楼一室一厅相比,诱惑力太大了,壮烈牺牲也合算。再说,我的爱人是在艺术馆搞音乐的,脾气温顺得像电子琴演奏的音符,就是吵起架来,声音也似乐曲般的抑扬顿挫。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和魔鬼住在一起也打不起来。
记得我们搬进来第一天,全楼的住户都探出脑袋看我们,表情全是哀怜状,好像我们就要奔赴刑场似的。有人还悄悄朝我耳朵递话:“已打跑了四家,你这是第五家了!”
爱人在旁边听了脸色不自在。刘干部却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问题没那么严重,来,我帮你们搬!”
我听了欣喜万分,至少我旁边还有一家好邻居。后来我才明白,刘干部希望我搬去,是需要我在中间挡一下驾,否则他就有处于阵地前沿孤军奋战的可怕境地。
搬进去第一天,我就领教了张永武的厉害。他把家里的垃圾全倒在门口楼梯转弯处,而这转弯处又正冲我家的门。只要一开门,腐臭的垃圾气味就迎面涌来,紧接着一片轰炸机般的嗡响,一大群苍蝇朝我脸上冲撞而来,吓得我爱人尖叫一声关上门。问题是张永武家毫不在乎,并将门大敞四开,任苍蝇自由飞翔。他老婆不时地挥动扫帚,将屋内瓜皮果壳和撒到地上的饭菜挥扫出来,扫完后,将黑糊糊的扫帚朝楼梯栏杆上一拍了事。
由于垃圾的气味更加丰富,全世界的苍蝇都兴奋地飞来,红头的黑头的紫头的,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类和花样的苍蝇,这下子全见识了。为此,我和爱人每次出门,都像冲锋陷阵那样,事先大喘几口气,然后紧捂鼻孔嘴巴,猛冲出去,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门。
刘干部家早已森严壁垒地安装了两道门,一道木门,一道镀锌铁皮包裹的门,门边镶了一圈橡皮条密封。刘干部出门动作比我敏捷熟练,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后来我发现他的敏捷原来是只顾往外冲,雅雯在后面负责关门。
我们期望张永武承受不了垃圾的“熏陶”,会改变这种做法。但他无动于衷,就像没长鼻孔,反而他对苍蝇还饶有兴趣。经常听他在楼道吆喝:“嘿,苍蝇也搞对象呢!哈,苍蝇也强奸妇女!”
刘干部在路上与我相逢,便用同情的口气对我说:“真不像话了,垃圾倒在你家门口,太欺负人了!”
我也悻悻地点头,但心下不动。我感觉到刘干部的用意,他想挑动我去和张永武打架。
张永武见我却挺爽朗:“喂,才搬来的,哪个单位?”
我说是文联。
张永武不明白:“什么是文联?”
我便认真耐心地说出一大串文联的原称。
“噢,大广场东边的黄楼!”
我说那是妇联。
张永武似乎很把我当作一回事儿,再三再四地询问我,终于弄清我是写小说的,眼珠子一亮:“你是报社的呀!太好啦,你给我写写,操他妈的电业局想干什么?三天两头断电,让不让老百姓过了!”
我苦笑着乱点头,心想认真下去更麻烦。
弄不清张永武是哪个单位,干什么工作的。他和他老婆一样,有时穿得新锃锃港商一样,有时油脂麻花的似乎工作条件又脏又累。然而,他爱好广泛,爱好一样就发狂一样,但又突地扔掉再爱好别的。
开始他爱养花,几天之内就倒弄来一大批花草,屋子里摆置得像个森林,都无法走路。逢浇花肥的时候,全楼算倒了霉。他把无数瓶闷泡多日的臭豆水倾倒出来,立时臭气熏天。张永武也忍受不了,两口子把臭豆水浇完,领着孩子躲出去一天,等晚上家里臭味散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更可怕的是他喜欢别人去他家赏花,楼道上相逢,不管你愿不愿意,他都充满热情地拖你进去看他的杰作。他洋洋得意地告诉你这盆花值多少钱那盆花值多少钱,哪盆花是别人送的,哪盆花是他去要的,哪盆花是偷的。
我对他的坦率很感吃惊,绝想不到一个人会这样随意地说出自己的偷盗行为。
张永武以为我看中他偷的那盆花,便大度地一挥手:“你看中这一盆?拿去!”
我说我拿去你怎么办?
他说什么怎么办,再去偷一盆。“好偷,过了半夜,老头睡得和死人一样,随便搬!”
我发现刘干部从不去张永武家赏花,张永武也不去拖他。
很快,养花热过去了。几乎是一宿之间,张永武家的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鱼。三四个大型鱼缸摆在那间大一些的屋里,三口人挤在小间里睡。各种各样的鱼奇迹般地出现,装满了所有的鱼缸。鱼缸上安装各种电子调温器,制氧器,一些灯泡在鱼缸上昼夜亮着。走进张永武家,一股浓重的湿气涌来,使你感到像走进浴池。
张永武的老婆在那里尖声嘶叫:“工资都不够交电费,你想不过了!我非得给鱼缸里放进敌敌畏,全毒死这些臭玩意儿!”
张永武眉飞色舞地向来者介绍他的宝贝鱼,什么龙鱼、七星、看鲨、地图、清道夫……有一条龙鱼竟然值上万元。他自豪地说:“全市这样的鱼只有三条,一条在交电公司的经理家,一条在一个大工厂的厂长家养着,再就是我这条!”
他老婆又在号叫:“光鱼食一个月也得几百块,杀人哪!”
张永武入迷地看着上万元身价的龙鱼游动。那龙鱼也确实惹眼,似一柄亮灼灼的长剑,细鳞上银色的龙纹花清晰可见,最令人惊奇的是嘴上还有两根龙须,高傲地支棱着,显出与众不同的威严。
“就那么个破玩意儿值上万块,下锅煮了不够塞牙缝的!”张永武老婆又在嘶叫。
张永武惋惜地叹道:“可惜这是条公的,等再托人去香港弄条母的,配对儿下崽子,一条鱼崽就能卖百来元钱,一对鱼能下好几千好几万崽子,绝对发财!”
张永武就怕电业局停电,停电鱼缸上那些电子玩意儿就不转了,鱼很快就会憋死。张永武这时什么也不顾了,用铁勺飞快地搅动鱼缸里的水,来个人工制氧。那个骂天骂地的老婆也不骂了,也用铁勺搅水,比她丈夫还卖力。张永武在我面前充满仇恨地骂电业局,就是这个原因。
很快地,鱼和鱼缸也消失了。一天夜里,一声洪亮的狗叫震动了全楼,接着就狂吠不止。大家吓坏了,因为谁也意想不到,在城里闹市区会响起如此响亮而真切的狗吠声。那狗完全像嘴对着麦克风,叫声中伴随着雄壮的嗡响,无疑,这狗是在楼内吠叫的,才产生这种共鸣效果。事后,人们发现张永武家养着一条大狗,也许在窄小的屋里,那狗显得格外高大凶猛,简直就是头驴。张永武洋洋得意地牵着这条驴般大的狗出来散步,狼状的狗头配着他多胡子的张飞脸,全楼居民处于恐怖之中。有些孩子放学时吓得不敢进楼,连大人走在楼梯上也战战兢兢。一下子,大家觉得不是生活在安全热闹的城市,而是生活在充满死亡威胁的山林里。
幸亏,有人通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带着手枪和绳索紧张地包围了张永武家,大楼的居民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永武倒霉。谁知张永武却面无惧色,反而词严义正地说他养狗是防盗,是保护全大楼居民的利益。这家伙说得顺嘴,竟说现在盗窃案太多,警察根本不顶事儿,不如养条狗。
这一下子警察大为恼火,差点当场开枪打狗。最后,连张永武带狗一起拉走。
大楼安静了没几天,猛然又雄鸡高唱,使所有居民都在星光闪烁的黎明起了个大早。原来还是张永武捣的鬼,他竟然在住屋里建起个大鸡窝,把玻璃窗拆下安上铁网,养了一群精神抖擞的鸡。每天天不亮,这些鸡就放肆地大声啼叫,把城市的水泥建筑变成乡村原野。
一伙戴红袖标的街道干部赶来,要勒令张永武把鸡杀掉,因为这不卫生。
张永武大发雷霆,说他养的不是普通的下蛋鸡,而是高贵的斗鸡,训好了可以参加国际斗鸡比赛,为国家挣外汇,为国家争光!
左邻右舍街道干部大都是老娘儿们,被张永武为国家的大词儿吓住了,只好回去研究研究再说。可没等街道干部研究完,斗鸡也消失了。张永武又背上猎枪,要下乡打野鸡、兔子。
一天,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推开我的门,说是要同我谈谈。说我这个邻居不错,忠厚老实;说这个世界好人不多,都他妈的该打;说刘干部不是东西,净背后暗算他,他要彻底教训刘干部。他今天就是来郑重通知我,他要开战,开战时他要我不要出来劝架,要我什么也别听,否则他就六亲不认了。
我心里一下怒火中烧,觉得这家伙太蛮横无理,他说打谁就打谁,还不许旁人干预。
我爱人看出我那份知识分子的勇气,便笑着过来插话,劝他不要生气上火,有什么事可先谈谈心,都是邻居嘛。
张永武一摆手:“不用你们劝。我和刘干部不是内部矛盾,是敌我矛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接着他历数刘干部桩桩罪行:“我养花,他去派出所告我偷花;我养鱼,他去电业局告我偷电;我养狗,他去报告警察我养凶猛动物;我养鸡,他去……反正,谁也别劝,我要让他彻底明白!”
我很为刘干部家捏一把汗,又不知我在中间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观察动静。
刘干部处事其实相当谨慎,谨慎到胆小怕事的程度。他除了上下班在楼道里匆匆掠过,其余时间绝少出门。因此,他家的门总是紧闭不动,就像里面没人住似的。有的多少年的老邻居,竟然没见过刘干部的妻子什么模样。不过刘干部的宝贝女儿刘美,经常在楼道里轻盈地走上走下,而且极有教养,见了所有的邻居都“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问好,问好时笑得那样甜,雪白的小牙微微闪光。
所有的邻居都喜欢刘美,夸她真是干部家的孩子,教养好。唯有张永武两口子例外,说刘美和她爹一样,笑里藏刀。
张永武说他同全楼的人都打过架,就是没同刘干部家打过。但他全楼谁也不恨,却最恨刘干部。张永武告诉我,刘干部是“四人帮”时的爪牙,是搞政工的,搞政工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整人的家伙。张永武最恼火的是和刘干部打不起来,怎么打也打不起来,简直就没办法!张永武采取过各种挑衅行动,或把垃圾泼在刘干部门上,或是在楼道里指鸡骂狗。有一次张永武两口子在刘干部门前轮流骂阵,连续骂了半个月,刘干部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累得张永武两口子口干舌燥,肝火烧身,吃了好几盒牛黄清心丸。这真是活活气死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人家就是不给你用武之机,张永武气得干瞪眼。更叫张永武受不了的是,就在他两口子骂得凶狠火热之时,刘美照常问他们“叔叔阿姨好”,照常甜甜地一笑,闪出一排雪白的小牙。张永武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刘干部你水平太他妈高了!”
刘干部看来确是水平高超,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在邻居们的眼中,刘干部是天下第一好人,老实得令人心疼。张永武骑到他头上拉屎他都不反抗,比**还**的大圣人!刘干部简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敢犯人的人。其实不然,他真正的力量使在后面,正如张永武说的笑里藏刀。实际上张永武大吃其亏,被园林处和电业局罚款,被派出所街道干部屡次传讯批评,就是刘干部暗地里的战绩。张永武每隔一段时间就哇哇乱叫暴跳如雷,并不是没有缘由。这点我能感觉到,仅从刘干部在路上偶尔相逢的几句话,我就能揣摩他城府极深,手段老辣。
刘干部的官运似乎是每况愈下。过去,每逢年节,他家的客人络绎不绝,送鱼虾送水果点心送各种礼品的令全楼羡慕。有时送礼人很紧张,趁天黑来,急急敲门,放下礼物掉头就走。问题是那些送礼人有的心慌,有的可能不熟悉门号,往往敲错我和张永武的家门。为此,我每当看到提包裹敲我家门的客人,便话也不用说,只消把手往左面的门一指就行。而张永武却胆大包天,竟公然以刘干部名义接礼。这家伙手段巧妙,只把门开个缝,悄声说:“老刘不在家,把东西放这儿吧!”
送礼人一般心怯,巴不得这样,立即轻快走掉。
张永武得了几次便宜,并不隐瞒,反而乐滋滋地四处宣扬。他朝我甩过来一盒石林烟,说:“上贡的,随便抽!”
我明白了烟的来源,赶紧还他。他火了:“你们他妈识字人胆小如鼠,这是不义之财,老子用实际行动打击不正之风!”
消息很快就传到刘干部那里,一些热心邻居为刘干部鸣不平。刘干部却笑道:“没有的事,张永武爱说笑话,闹着玩的……”
刘干部以后果然也不当一回事儿。大家半信半疑,也渐渐不听张永武的宣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