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刘干部不行了,门庭寂然,不用说送礼,一般的客人也不来一个。张永武说刘干部受处分降级了,定为“三种人”。也有邻居说刘干部是搞政治的,现在讲经济,政治不吃香了。不过,从脸色看不出刘干部有什么晦气,他还是那样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衣领洁白板整,依然日本人风度。
一天刘干部领着女儿刘美到我家,说是多年邻居,早想过来坐坐,主要是怕耽误我们艺术家的宝贵时间。
由于刘干部从不串门,我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倒茶倒水,热情招待。刘美很快和我爱人混熟了,大谈“哆来密发嗖”。
刘干部对女儿说:“以后好好跟叔叔阿姨学习,人家都是艺术家呀!”
邻居之间总是这样,不来往便罢,一来往,感情就油然而生。一杯热茶下肚,我的心胸就热了,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情不自禁,我就把张永武要打架的意思说给他听。
刘干部听完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吃惊,只是冷静地说:“这样的地痞流氓邻居,你怎么忍让也不行。不过,咱还是得忍让,你总不能和他一个样吧?”
刘美走到我跟前,掏出一篇作文要我批改,说是参加学校征文活动。
刘干部说:“小美来求你,以后请你多帮助,小美最崇拜作家!”
我说作家有啥用,没钱没能力没住房,还是像你当干部好。
刘干部沉吟了一会儿,说:“好什么,都一个样,现在干正经事的,老老实实听话的全不行,胡作非为的倒发财!”
话说到深一点,我顺势问了他这些年的处境。他苦笑着摇摇头,似答非答地说:“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一辈子听上级领导的话,实在是太听话了!”
刘美的文章写得不错,但词句过分华丽并繁多,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有一个华丽的形容词。我告诉她,用词过多,感情就假了。我大略地删掉一部分词藻,改成通俗的句子,然后读给她听。刘干部说,果然显得亲切感人。
我对刘美说,最感人的文章几乎没有华丽的词藻。
刘美有些不服气,便反问我:“那我们为什么发明那么多华丽的词藻?如果从语法规定中,下令把那些华丽的词藻都删掉,不是谁都可以写出感人的文章了吗?”
我立即语塞。
刘干部说:“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绝不像我们那时那样老实!不过这也好,不会吃我们那些亏了……”
我突然觉得刘干部这人不错,不是那么老练狡猾。
张永武终于向刘干部开战了。他选了个星期天,在宁静的假日上午,这家伙主动攻击,打响了第一枪。当然,张永武是蓄谋已久,他手攥着一根准备好的铁棍,毫无缘由地砸向刘干部家的镀锌铁门。完全似放枪放炮那样,楼道内轰轰作响。只几下子,那薄薄的镀锌铁皮便被砸瘪砸破,露出碎裂的木板。
刘干部全家以为地震或什么东西爆炸了,先是全家缩成一团,然后听到张永武的叫骂声,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时刻,刘干部无论怎样老练文雅礼貌也沉不住气,他推开砸破的门,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张永武盼的就是刘干部走出门来,好打他个天翻地覆。他立即后退几步,亮出武把式。没想到刘干部双臂下垂,摆出一副讲道理的老实姿态:“有话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要破坏国家财产?”
张永武顿时就呆了一半。他不怕动武打架,却怕讲什么道理,他自觉得讲不过刘干部。再加上刘干部不说砸自己家的门,而说破坏国家财产。就这一句,张永武这辈子就学不了。
刘干部看到张永武呆住了,勇气顿生一半,连连质问下去:“有意见可以直接找我提,不能拿国家财产出气!”
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靠近。坦率地说,这时我躲在屋里没出来。其实我绝对想第一个冲出来,问题是我那个电子琴音符般温柔的爱人死死拖住我不放。一股正义的冲动在我胸膛里滚动,我觉得我绝对得出去。张永武如此凶狂,不勇敢地制止他,后果将更加恶劣。但爱人不仅使尽全力拖着我,而且眼窝里涌出泪珠,她大概相信我一开门就会被打死。应该说这种感受有点理由,因为在屋里听外面的声音格外恐怖,尤其现在草率的建筑,铁棍砸在刘干部门上,在屋里听完全像砸在我的门上。
张永武见众人越来越多,立刻横起眉眼,骂道:“你少来摆大道理,你少来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背后射暗箭!”
刘干部响亮争辩:“你不要乱扣帽子,我做什么坏事你拿出证据来!”
张永武见刘干部这样硬气,大怒特怒,拿出野劲儿,历数着刘干部罪行臭骂一通,骂中还对上下楼梯看热闹的人群吆喝:“大家小心点,这是个特务,专门向上面打小报告……”
一贯温文尔雅的刘干部终于经受不了这种羞辱,一下子热血沸涌,胆气升腾。他拿出少有的严厉劲头,喝道:“你偷园林处的花是不是事实?你偷国家的电是不是事实?你在屋里养鸡养狗影响人民正常生活是不是事实?”
这一连串的排比句问号,比棍棒还有力量,把张永武问得目瞪口呆。
也许是提前安排好的,张永武老婆从后面一下跳出来,直扑刘干部又抓又打。
刘干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条件反射似的抵挡几下。那泼女人立时顺势倒下去又哭又嚎:“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关键时刻,派出所警察来了。这是刘美的功劳,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机灵劲儿。
从实际情况分析,刘干部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第一,他家门被砸破;第二,他本人脸上身上被抓伤多处,一道道血杠杠使他多少天来面目狼狈不堪。张永武完整无缺,他老婆除衣服上滚一些泥土外,胳膊上有一处轻微紫痕,估计是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时自己撞的。总之,全楼任何人都预测张永武肯定倒霉,至少得赔偿刘干部的损失,弄不好要被拘留关押几天。
派出所为首一个姓魏的大个子,看了现场后也十分气愤,当场明确表态:“这还了得,没王法了吗!用铁棍砸门,这是有意破坏!”
众人见派出所明确表态,也就墙倒众人推,因为这时张永武两口子已被带到楼下,大家也就放开胆量,纷纷为刘干部说了许多好话。
刘干部见此状大为感动,再加上身上有伤痛,竟流出泪水来。他反复委屈地说:“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魏警察见大家众口一词,群情激昂,也受了感动,说他们早就掌握张永武两口子的行为。这两口子不仅在家里和邻居打架寻事,在单位里也表现恶劣,不遵守厂规厂法,不安心工作,五马六混,和社会上一些不法分子打得火热。
派出所警察走后,大家心里都觉得痛快,觉得正气大长,正义大伸,觉得除掉了一个祸害,从此这个大楼将会天下太平。
有人给伤痕累累的刘干部出主意,趁势到医院里住下,拼命吃好药,反正张永武得赔偿医疗费,叫他赔个倾家荡产。
我和爱人早趁混乱钻出门来,给了刘干部无限安慰。我爱人心细,找出药水药布之类的要给刘干部包扎。但刘干部没用,因她妻子早端出更完备的家庭药盒,正细心给丈夫洗擦伤口,并要丈夫吃什么高级消炎药,预防伤口感染。
大家趁机涌进刘干部家。平日里大家都没有机会没有胆量进刘干部神秘莫测的家,这是个堂皇而大好的机会。由于特殊的时刻,人们免去了脱鞋的困难,增加了一种优待感。一尘不染的绣花椅垫和明亮光滑的打蜡地板,使人们发出赞叹的啧啧声。如此精致整洁的家具摆设使大家陡然变幻了一种情绪,忘却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可怕场面,有人甚至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衣柜和地板的颜色是否和谐。但很快他们就想起了自己的责任,都不约而同地骂起张永武来,也许是在刘干部的家里,大家骂得格外热烈。
刘干部像个孩子依偎在妻子身边,任妻子细柔的手指在伤口上抚弄。他的嘴巴却一直不停:“大家都看到了,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我惊奇地发现,只有两个人没骂张永武,那就是刘干部的妻子雅雯和女儿刘美。此时她们全部的悲伤都集中在刘干部的伤口上,默默含怨的表情使你感到她们确有教养而张永武确实罪该万死!
大家为刘干部愤慨了一阵后,渐渐走散。这时刘美却悄悄扯了我一下袖子,要我到她那小巧的卧室里,我以为她有什么更严重的事告我,也就表情疑疑惑惑地严肃了一阵。想不到刘美拿出一个金红色的证书,羞涩而兴奋地告诉我:“叔叔,你帮我修改的文章获一等奖了!”
我有些愕然,隔壁房间还飘散着酒精药水的气味,还能听到刘干部怨恨的呻吟,可女儿却为获奖而兴奋不已。看来,怨恨很难传导。
万万意料不到,张永武两口子大摇大摆地从派出所回来,满脸的理直气壮。原来他们在派出所挨批时,张永武老婆突地大哭大叫,说是手指上的戒指被刘干部趁打架之机撸去了,说当时她就有感觉,刘干部抓她的手时,她感到嗖的一下挺疼的。张永武更是气急败坏,说那金戒指两千多块,全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刘干部赔偿损失。
两口子一唱一和的哭叫,把派出所的警察弄得不知所措,连旗帜鲜明站在刘干部一边的魏大个子也没了主意。应该说这分明是讹诈,是耍无赖。但张永武两口子号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几次扑倒在魏大个子脚前,抱着警察大腿哭喊着:“为我们做主啊!”
警察们被闹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只好放了张永武两口子,说重新调查清楚再说。
张永武完全像打了大胜仗,在家里大摆宴席庆祝。他的狐朋狗友来了一群,吵吵闹闹好不热闹。这其实也是张永武惯用伎俩,每当他和邻居打架之后,总是招来一群哥儿们喝酒,以显示自己雄厚的实力以及盟军的威力。果然,酒足饭饱之后,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哥儿们在楼道里故意大声吆喝:“张大哥,谁再敢欺负你,哥儿们就踩平他!”
刘干部家吓得一连多天寂然无声。
最使刘干部痛不欲生的是警察来查问他撸张永武老婆金戒指一事。他简直气得要哭了,他要警察搜查他家,要是查到金戒指,枪毙也甘愿!刘干部拍着搽红药水的胸脯,说他家不用说张永武老婆的金戒指,自己家的戒指也没有,他家世代贫下中农,带金的东西从来就没沾一点儿!
邻居们也纷纷议论戒指的事,绝大多数骂张永武缺德,无赖,为刘干部抱不平。但也有人说这事不那么简单,刘干部也许在厮打时偶然触碰上戒指,顺手牵羊。那么点儿小玩意儿,怎么查?更有甚者,说谁见了金货不眼红,当干部的不是过去年月了,现在也穷,刘干部家看着铮明瓦亮,其实就是拾掇得干净,细看没值钱的东西:电视是黑白的,洗衣机是单缸的,冰箱还是国产货!
事情越拖越复杂,张永武三天两头儿地还喊叫赔戒指,弄得刘干部更不敢出门见人,倒像真的偷了戒指。
最后,事情拖得派出所也撒手不管。当然不能叫刘干部赔戒指,但也似乎无法叫张永武赔砸破的门和刘干部治疗费。这个案子就稀里糊涂各认倒霉了。
应该说倒霉的只是刘干部,他得自己舔伤,自己雇人修理门,还得不明不白地忍受着偷戒指的耻辱。从此,刘干部在整个大楼里是出名的软弱可欺,窝囊熊包一个!
张永武趾高气扬,在楼道里走路,脚步更是铿锵作响。日子久了,他也不装模作样地叫喊赔戒指,反而大大咧咧地宣扬:“哥儿们绝对百战百胜,关键是哥儿们有韬略!”
这件事使我对张永武产生相当厌恶之感,厌恶到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无法写作。我也尽量避免与这个无赖见面,一见到他那肮脏的嘴脸我就产生正义冲动,就真想狠狠抽打他那张无耻的面皮。问题是我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近视眼镜,更重要的是我内心也挺不起来。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大概全这个德性,胸中烈火熊熊燃烧,表面却得春风徐徐。这点我爱人早看透了,她说:“你就是长得虎背熊腰也没用,你的胆量小得像只鸡!”
我也恨自己这种怯懦,甚至挺痛苦的。爱人安慰我:“行呀,咱不能英雄,却也不坏蛋就可以了!”
我只好默认自己的无能,把满腔怒火化作情感,去抚慰刘干部。我经常有意识地去刘干部家,有时张永武那边敞着门,我也鼓起勇气去敲刘干部的门。
我感觉到刘干部被张永武彻底吓怕了。和他在一起,我认为他会激烈地咒骂张永武。其实不然,倒是大部分时间我在数落张永武,似乎是我同张永武打了一架而不是他。渐渐地我有点不愉快,因为我发现刘干部不是吓怕了,是对我持谨慎态度。他大概不相信我会一心一意和他站在一起,怕我传过去他骂张永武的话。然而渐渐地我又产生了怀疑,他不是谨慎而确是吓怕了。他几乎一听我提张永武,就赶紧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不管是谨慎还是吓怕了,我开始觉得刘干部不值得可怜,因为你实在是无法可怜他。
雅雯从不多一句话,自始至终默默地坐着听我们讲话。你能看出她对刘干部百依百顺并且很纤弱,似乎没有力量生气。
也许是那篇获奖文章的关系,刘美对我欢迎并信任。她正全力以赴地准备考大学,她要我出主意报考什么样的学校,发誓要像我一样当作家,描绘美好的生活和理想。
我说你应该学法律,将来当法官。
刘干部说:“我生的孩子心慈面善,当不了法官。还是学经济好,将来是条热路。”
奇怪的是张永武看见我在刘干部家进进出出,却不恼怒和生气,照常主动和我搭话。
他在楼道上撞见我,陡然地就扔过来一句:“你们作家应该住在海边有风景的地方,住外国那样式的房子!”
有时在路上相遇,他说:“作家都坐小轿车,你怎么拿腿走?”
有一次他砰砰地砸我的门,把我吓一跳。他兴奋万分地冲将进来:“我看见了,你今天上报纸了!”
我愣怔一下,才想起是头些日子报社约我写一篇散文,大概今天发表了。看到张永武那张过分激动的脸,我猛地有些感动,对他的恶感一下减少了一大半。
张永武继续激动:“我告诉我们厂里人,你是我的邻居。他们全不相信!操他妈的,我明天非把那些家伙拖来对证不可……”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张永武倏地靠近我,神秘地放低声音:“你写这篇报社给多少钱?”
我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元钱……”
“二十多元?别骗人啦!”
“真的,一个字二分多钱,一千字……”
“绝对不可能!写报纸,全市的人都看,至少给好几百!”
我脸色通红,再三恳切地更正:“确实是二十来元,现在刚刚稿费提价,否则才十几元。”
张永武终于相信我不是撒谎,不由得傻呆呆地瞪大眼睛:“这么少?”
我惭愧地点点头,像犯了错误。
“那你还干个什么劲儿!跟大哥倒弄点什么还不给个百儿八十的!”
张永武热情而怜悯地拍打我肩膀:“我下班到自由市场转半个小时,也不止赚二十来元钱!”
张永武突然火火热热地富起来。这首先从他家门口外的垃圾堆里看出来,时而一堆喝完的空易拉罐,时而一堆高级酒瓶子,时而一堆红红的大虾壳。更令人眼热的是,不时地有小轿车开到楼下鸣喇叭,接张永武出去。
张永武西服革履,神气十足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回头吩咐他老婆:“要是杨经理来找我,告诉他我在丽丽大酒店!”
小轿车冒一股白烟,呜的一声开走了。楼上的邻居们都把鼻尖贴在玻璃窗上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