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爱人简直就不知怎么表示才好。我陡然地感到这个世界是荒谬和永远不可理解的。问题是张永武老婆所有的讲话都是充满真切的情感,绝没有编造的破绽。看来这个世界最不了解的恰是最贴近的,也就是说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妻子了。
看到张永武老婆没完没了地讲,而且还那么激动,我们也只好礼节性地乱点头。
张永武老婆以为我们百分之百赞成她的话语,更来劲头。她说张永武在单位里怎么受领导欺负,怎么遭难,最后逼得干不下去才铤而走险借钱养鱼。她又说张永武怎么不怕困难,一心一意干好事业,为了龙鱼公司的成立,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不顾。她说龙鱼公司房子已建好了,只等办好手续,装修完毕,就可以正式对外开业。最后,她像赞美英雄一样,说:“龙鱼公司正式建成,全是永武一片心血呀!”
我们也随声附和地说永武确实有能力。
我们的随声附和使张永武老婆大为兴奋,又继续赞美下去。她说她对永武不放心,这样有能力的男人谁都爱。现在的女人都不要脸,净爱别人的男人。追永武的女人太多了,丽丽大酒店里的一个餐厅服务员,才二十二岁,永武去餐厅吃了一次饭,她就看上了,死活要跟永武,爹妈都管不住。后来她去酒店打了那女孩两耳光,这才死了心。还有一个商场卖玻璃器皿的,永武只是去买了一次东西,那女孩非要跟永武,还给永武写了不少情书,什么太阳呀月亮呀,海枯石烂呀。最后她去商场大吵大骂她一场,才断了那个小骚货的邪念。
“爱永武的女人多得数不过来,而且全年轻漂亮要死要活。”张永武老婆说,“幸亏我看得紧,要不永武早被人抢跑了。”
我一面听她热情地赞美,一面想象永武那满是胡须的脸,差点就要笑出来。令人费解的是永武老婆讲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并指出那些不要脸的女孩子现在在什么什么地方,要我们逛市场时顺便看看她们。
激动过后,张永武老婆又一下子悲伤起来,说这种事看是看管不住的,现在越来越开放,不要脸的女人越来越多,没有办法。不过,她也想开了,永武在外面随便就随便吧,离婚是万万不成,我是正宫娘娘!
张永武老婆走后,我和爱人呆坐了半天,头脑还没从那喋喋不休的话语中走出来。我对我爱人说:“在我眼里,你真是电子琴般温顺。”爱人说:“你在我眼里也挺好。”我说是不是我们贴得太近了,才这样看,而在别人眼里,我们其实是凶神恶煞!
爱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也可能是这样!”
但我们俩却同时迷惑不解:张永武老婆今天来干什么?难道是随便坐一坐?厨房水池子里那么大的两条鱼,说明她有一定的目的。可是,她对我们能有什么目的呢?
由于天旱,文联号召所有搞文学艺术的全都下到抗旱第一线体验生活,写出优秀的作品。我被派到离城一百里外的磊子山乡,这里雨季都干旱,何况旱季,简直成了火焰山。同去的写歌曲、写戏剧的,全都被那里老百姓的艰苦所大感动特感动,感动得不知怎么写好了。因为怎么写也和过去的抗旱作品雷同,没有新意。正在大家恼火忧愁之时,爱人给我打来电话,要我速回去,张永武有要事找我。她说你回来就是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讲不清。
放下电话我心里发愁请假,怕大家嘲笑我临阵脱逃,经受不住艰苦的抗旱生活考验。正愁如何开口请假时,文联办公室又来电话,说市龙鱼公司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联谊会,这也是体验企业家生活的重要机会,文联领导特批我回城,并要我在原地等着,因为龙鱼公司出车来接我。
我心里想,张永武你可真厉害。
果然,两个小时后,一辆皇冠小车尘土滚滚飞驰而来。司机往回开车时,一面骂着这倒霉的土路,一面说:“要不是看张老板面子,领导就是开除我,我也不来这鬼地方!”
我才知道这车是张永武借公家单位的。我问司机张老板找我什么事。司机笑道:“张老板的事当然全是好事了,吃大盘子呗!”
我越发糊涂,决计不吱声,看看到底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小车果然就开到一家大宾馆门口,张永武正焦急地站在大堂门前,见我下车,老远就喊:“作家真难请呀!”说着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一直领进宾馆餐厅。
在一间单独的小餐厅里,一张转盘式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几个客人见我们进来便士兵似的一齐站起来。我一见都是熟人,有报社记者有电台电视台记者,还有市里有名的书法家冯老先生。其余几个不认识的一看架势就知道是各公司的经理董事长。
原来张永武在龙鱼公司正式开业之前,特地招待方方面面的人,要他们在关键时刻给予大力支持。书法家冯老已写了条幅“龙鱼勇跳龙门”。报社记者兴致勃勃地说这条幅的词儿太棒了,他就用这句词儿当文章标题来写张总经理白手起家的动人事迹。
张永武扯着我介绍说:“我把这位贵客请来有双层意义,一是请着名青年作家,将来好给我公司写书树碑立传;二是请我的老邻居也是我的铁哥儿们!”
众人鼓掌叫好,接着就大吃大喝起来。
酒席上一直很热闹。张永武粗野的妙语一直占据整个酒桌。众人对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夸张地点头微笑,连一贯稳重的冯老也对张永武频频赞许。
我开始有点奇怪,觉得大家是因为吃了张永武的酒席而不得不做谦恭状,后来渐渐感到这些谦恭的表情全是真的。原来在座的全是鱼迷,家里都不同程度地养几条鱼,冯老也养着一对龙鱼。但众人怎么也养不好,为此,他们对张永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永武更多的是吹嘘自己的技巧及品德,说他多么正义,多么正直,多么正派,说他多么忠厚老实和善良。他拍着我的肩头:“有我们老邻居作证!”
我有些气闷,便鼓了鼓勇气,顶撞他一句:“你怎么不说说你的厉害劲儿!”
张永武毫不在意:“人厉害点不是毛病,关键是讲不讲道理。我这个人脾气暴,但讲理!”
众人连说对对对,脾气暴的人一般都是直心眼儿,满面堆笑的人其实更难斗!
餐厅服务小姐对张永武很熟,都亲切地直呼张老板。
张永武对她们也谈笑风生,他对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喊:“将来跟我干,等我在香港日本开龙鱼分店,派你们去!”
那些服务小姐一齐欢喜地说:“老板说话可得算数,别散了酒席就忘了我们!”
张永武哈哈大笑,指着我们一桌人说:“这些牛头马面我能忘掉,你们我可忘不掉!”
冯老用胳膊肘轻轻碰我:“张总举止粗一些,不过这个人真有能量!”
我含糊其辞地点着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从某种角度说,这家伙是强者。
酒席很丰盛,尤其对我这样的穷文人,简直就是仙果琼浆了。
散席后,我悄悄问张永武这一桌花多少钱?
张永武一挥手:“花什么钱,半条鱼就够了!”
吃完酒席后,张永武招呼服务小姐给我们每人包里塞一条进口烟,然后又用车拉我们去他即将开业的龙鱼公司参观。
吃完喝完又有一条烟压包,大家只得听张永武指挥,一个不少地坐进小车,拉到龙鱼公司。
龙鱼公司很气派,四个大字招牌是冯老的手笔,门脸正对繁华的大街,巨大明亮的玻璃窗前一排巨大的鱼缸,尽管还没放进鱼,但那异状叶片的鱼草,已显出一片翠绿的生机。
张永武一下子精神百倍,这真正是他管辖的世界。肚里的酒正在燃烧,他有点情不自禁,趾高气扬,自豪地向我们一一介绍:“鱼缸是关系单位给做的,鱼缸里的电气设备全是港台投资的,牌匾是冯老赏的……总之,我们没花国家一分钱!”
记者们赶紧掏出笔来飞快地记录。
几个工人正在呜呜地打磨水磨石地面。
张永武指手画脚地挑剔了几下,便又领我们到后面的办公室。办公室已装修完毕,沙发茶几写字台,泡沫壁纸和彩色吊灯,并且铺着红地毯,颇有点豪华味道。
张永武说:“办公室洽谈室合二为一,没办法,刚刚创业,就得因陋就简!”
我心下想,文联的破办公室要是能这样因陋就简,那真是上了天堂!
几个经理却不满意了:“这不行,港商来谈生意,坐这里哪像话!”
张永武笑道:“既然诸位大经理提意见,那就赞助赞助!你们国营的可是铁饭碗呀……”
其中一个大概是五金交电公司的经理说张永武:“我们赞助不少啦,光屋里那些电线、电灯、开关、电闸,多少钱?要是按市价买……”
旁边几个经理也说:“哪个少帮你啦?你别他妈的心里装不明白!”
张永武赶紧点头:“明白明白!我心里有数,日后绝不会忘记诸位恩德!开业时请大家赏光,主管商业的副市长来给我们龙鱼公司剪彩呢!”
最后散伙回家时,张永武又塞给我一条烟,说:“人家那些经理大爷好烟多着哪,都不要啦!”
我抬头看冯老和那些记者们也和我一样多得一条烟。我们尽管表面上不好意思,心下却欢天喜地。这进口烟一条几百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