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经理们笑道:“也算我们为文化事业作点小贡献,吸烟提神,能多写出好作品来!”
我们都稀里糊涂地大笑起来。
肚里满满地装着酒菜,包里鼓鼓地塞着进口烟,进到家门,我有些飘飘然地得意。
爱人似乎也挺高兴。但她说我抽这么高级的烟太可惜。我说那怎么办。她说她可以拿到艺术馆服务公司小卖部换力士牌的。艺术馆那些搞音乐的,下乡下厂辅导业余文艺创作,有时下面单位也给送好烟。他们从来不抽,全拿到小店换便宜价钱的烟,有的干脆就叫小店代卖成现钱。
我计算了一下,这两条外国烟至少换十条力士烟,便更加欢天喜地。
第二天一早,张永武过来找我,说他有事求我,本来昨天酒席上要说的,但忙忙碌碌地忘了。
我赶紧提起精神,问他有什么事。看来酒烟的力量还是大,我觉得我比张永武矮了一截子。
张永武说他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如果我能搬到他买的那套房子里去,那他就把我现在的房子和他的房子打通,改造成一个外国式的大客厅。他说他是为了工作需要,港商外宾都愿意到家里做客,一个龙鱼公司经理住两间小房,那也给国家丢脸。
我觉得挺为难。这似乎不是一件小事,再说张永武买的那一套一室一厅条件怎样,我都不知道。可恨的是我竟提不出什么意见,一想到昨天的酒和烟我就不会说话了。
幸亏这时我爱人回来了,她听了张永武的要求后很爽快,换房搬出去都可以,但必须有两个条件:一、那一室一厅的条件不能低于我们现在一室一厅的条件;二、那一室一厅的地点要离文联或艺术馆近一些。
张永武轻松地一笑:“我当什么条件呢,小菜一碟!凭我张永武,没有办不成的事!”
说着张永武就从他屋里吆喝出几个木瓦工匠,长驱直入,直进卧室、厨房、厕所。一一指点着:“这儿开个门,正通我那边的厨房,这里的厨房砸了改卫生间,那边门给我堵死!”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这个可爱的小窝处理完了,好像我们早搬走了,这房子已属于他们似的。
更可恨的是他们这帮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敲敲那碰碰,眼里似乎没有我们这两个房主。后来张永武领木瓦工回他们屋里计算工程材料费用,才回头补一句:“搬家不用你们动一指头,我兵马齐全!”
张永武一帮人呼呼啦啦走后,我和爱人沉默了好长时间。说实话,无论什么条件的房子,住时间长了都会产生感情。我望着爱人收拾得整齐洁净的小厨房,那刷着白漆的炉台,现在还是那样白。当初我们本想镶白瓷砖,后来想到又要花钱买瓷砖又要请泥瓦工又要烫酒炒菜伺候,也就泄了气。但我们还是尽力把厨房修饰得像镶瓷砖一样漂亮。现在看那白净的墙壁干净的案板,看那我用了整整两个晚上刷的自来水管子,银漆还是那样银光闪闪。可这一切就要被砸碎拆掉,我不禁有些难受起来。
爱人笑我:“到底是作家,感情丰富!”
我不知怎么,有点恼火。我对爱人说:“你以后再别提什么作家作家了!”
爱人异样地瞅了我一眼,似乎理解了什么,便转了话题:“咱们去刘干部家坐坐吧。也算告别!”
我立刻赞同。我们好多天没去刘干部家,不管怎样也应该去了。
走到门口,我们又同时踌躇不前。我们去讲什么?也许这时刘干部捉草鱼还没回来呢!
黑洞洞的楼道回荡着邻人们隐约的说笑声,最听得清楚的当然是张永武家,他正和那些木瓦工们讲:“等我家的鱼缸全搬走,你们就干,好好给我装修装修,要有点宾馆房间的气派,真正像个经理的家!”
爱人说改日再去吧,我说那也好。我们又回到即将不属于我们的家。
张永武说到做到,雷厉风行。没出几天,他就在我爱人艺术馆附近小区弄到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房子条件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强多了,厨房大了两平米,灶台上已镶好瓷砖。
爱人看了新房心情很高兴,说国家是在前进,房子的质量越盖越好。
当晚,张永武红光满面,酒气扑人地跨进我们家。他像跳舞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按捺不住神经的兴奋。
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新房怎么样?”
我们一起点头:“挺好挺好!”
“满意不满意?”
“满意满意!”
“哥儿们够不够意思?”
“够意思够意思!”
“哥儿们有没有水平?”
“有水平有水平!”
“那好!”张永武突地拍了个响亮的巴掌,“明天搬家!”
我们惶然失措,说明天搬太急了,至少再宽几天,我们好有个思想准备。
张永武很惊讶:“搬家还要什么思想准备?”
我们更惶然了,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但就觉得明早就搬实在接受不了。后来我爱人说她要拾掇一下子,我说我有一篇稿子没完,一换地方就断了情绪。
张永武不高兴了,说:“好,我照顾你的情绪,等你两天!”
我其实真是换了地方就断了情绪,灵感也没了,构思也没了,怎么使劲写也写不下去。
我手头也正在写篇稿子,本来是应上级规定写抗旱的事迹和人物,却不知怎么写出一篇《大潮之后》。我对海熟悉,从小就泡在海里,海里生什么长什么我了如指掌。我望着干旱的磊子山,望着龟裂的土地上升腾的暑气,突然涌上构思:大海突然涨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潮,潮水越过沙滩越过土丘越过山岭。所有的鱼鳖虾蟹海螺蛤蜊都忘乎所以地往上爬,正爬得欢,大海突地退潮了,把它们全闪在山岭土丘上张皇失措……我不知这个构思有没有意义,但觉得挺有意思,我甚至入迷了。我怕真正搬家就毁了这个构思,第二天一早就摊开稿纸干起来。
猛然间,我家靠张永武那面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颗炸弹爆炸,震得我猛然跳将起来。但紧接着的“咚咚”震响让我明白,张永武开始动工了。
正在拾掇东西的爱人也被震得惊慌失措,她看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猛然地怒气冲天,要冲过去理论一番。但我只冲了一半就停下来,坦率地说我没有勇气冲过去。但这时我那柔弱的妻子却平静地越过我,径直走进张永武家大开的门。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张永武见到我们却哈哈大笑,说你们不是忙着创作吗?创吧,我们先收拾一下这边的墙壁和地面。说着他对那正在挥大锤的工人说:“这两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呀,电视电影里面演的唱的,都是他们创的!”
我和妻子有点目瞪口呆,干脆就说不出话来。
回到屋子后,我和妻子更加坐立不安。因为张永武那边不但有敲击的声响,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声响,特别有一种摩擦的尖利声响,像铁锹在有沙粒的马路上拖磨,如果连续听十分钟,绝对会死过去。
还没到中午,我和爱人就彻底跨了,只好对张永武宣布投降:“如果可以,下午就搬家。”
听说我们搬家,张永武很爽快,说半夜搬也行,他的人马随时听令。
果真不到一个小时,几辆大解放车轰轰隆隆地开到我们楼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小伙子跑上楼梯,喊道:“张老板,怎么干?”
张永武指着我家的门:“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搬空!”
小伙子们干得很猛,说是搬完家还有别的任务,一个个上楼下楼像刮旋风。不到几十分钟,我那一室一厅的小屋就被洗劫一空。
当我和爱人最后提着热水瓶走出门口时,身后轰然几声巨响,木瓦工们已开始抡大锤砸我家和张永武家的隔断墙了。
看热闹的邻居说:“真快呀,说砸就砸了!”
张永武粗声豪气地说:“这叫现代化的速度!”
装满家具的汽车徐徐开动时,我意外地发现刘干部和雅雯在前面的路上走来。他们首先看见我们,两口子还急急地向我们这儿跑了两步。刘干部睁大眼睛:“怎么搬了怎么搬了?”雅雯眼睛瞪得更大,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我和爱人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忙从车上使劲挥手:“搬了搬了……”望着刘干部和雅雯明显黑瘦的面孔,我心头一热,后悔昨晚没去他们家告别。
司机毫无情感地加快了车速,我们更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拼力地挥手。我和爱人说,新家安顿好后,回来看看刘干部全家。
人总是这样,激动过去之后却又趋于更平静,一晃半年多我们竟再也没回去过。
一个明朗的早晨,我走在市内繁华的大街上。耳边逐渐热闹的嬉笑声使我蓦地抬起头,原来我走到龙鱼公司大门口。看来龙鱼公司的生意很兴隆,橱窗的大鱼缸前围满了行人。大门口也有众多的人进进出出。正当我呆望之时,刘美呼喊着我的名字跑过来。她欢喜而又嗔怪地埋怨我们怎么一去不复返,她说她到龙鱼公司干两个多月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连忙问:“你爸爸知道你在这儿干吗?”
“我爸爸当然知道,他还在家学着养龙鱼呢!”
刘美又说了些什么,我似乎没听见。她有些着急走,因为她要到机场接客人,时间很紧。
马路边一辆小轿车朝刘美鸣喇叭。刘美问我同不同路,同路她们小车可带我一程。我说可惜不同路,我只好自己走了。刘美喊了声再见,很灵巧熟练地钻进车里。
我沿着繁华的大街继续朝前走,我发现我们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因为又有更多新的公司、新的牌匾挂出来,闪烁着耀眼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