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韩铁良的眼睛并没见好,一个月后,视网膜脱落,彻底失明了。工友再见他时,是在厂里的澡塘,他赤条条的,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电焊工的深色墨镜。他依着声音跟工友打招呼,大家以为他只是来洗澡,没料到他主动要给大家搓澡。起初谁也没太注意,可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先一步来浴池,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片执着而苦涩的好意。而在进浴室之前,他还先摸到车间外的自行车棚里,将几位女工的车子擦得干干净净。都说盲人有奇功异能,谁也猜不透铁良是用什么办法,将那几位姐妹的车子找得那么准确无误的。
这般情景持续了足有将近两年的时光,为这事,大家反倒觉得有些惭愧和内疚。铁良的自尊与刚强似乎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
突然有一天,岳工长说铁良退职了,手续都办利索了。大家惊讶,下班后便齐齐去了他家,七嘴八舌地责怪他不应该,又玩笑地问他,你不想给我们搓澡啦?铁良郑重地说,想,想啊,我会想一辈子。只是外市最近成立了一个保健按摩所,可人家一听说我是在职职工,就不同意了,因为那家按摩所是残联专为没有工作的盲人建的。各位弟兄对我的情义,我心里记着呢,记一辈子,各位就把身上的皴都给我攒着吧。说得大家笑起来,虽然笑得都很苦楚。
不久,我也调到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偶尔遇到昔日工友聊起来,知道铁良果然常回厂里看望大家,后来便听说铁良将城里的房子卖了,携妻带子一块搬到他所去的那个城市。看来铁良的处境果真一天天好起来了,刚强人总有刚强人的厮拼与补偿,老天有眼,瞎家雀终是饿不死的。
前些日子,我去铁良所在的那座城市出差,晚上没事,见宾馆下面有洗浴中心,就进去了。给我搓澡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身材那眉眼都像年轻时的韩铁良。我伏在搓澡床上问他姓啥,小伙子果然答姓韩。我又问韩铁良是你什么人,小伙子便惊讶了,说你认识我爸?我翻身而起,说我姓孙,跟你爸爸在一个班组干过好几年。小伙子高兴地说,我爸常把你们在一起时的照片拿给我看。孙叔你可见老了,我都不敢认了。我感慨地说,岁月不饶人,你爸爸还好吧?小伙子神色黯淡下来,说我爸……已经没一年多了。我大惊,铁良与我年龄相仿,怎么说没就没了?小伙子说,其实我爸也没得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就是肺炎,可他说住院太贵,死活在家挺着,生生把一条命挺丢了。临死前,我爸拉住我的手说,以后常回厂里看看,爸欠你那些叔叔姑姑们的太多了。我回去过几次,可厂子的大门早关了,让我再去哪里去找你们啊。我问,那你怎么也干上了这个呀?小伙子说,我中专毕业后,分到一家印刷厂,厂子去年也放了长假,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我又没别的专长,就来这里了……
两人一时无话,我坐在那里发呆,眼前满是韩铁良的影子。小伙子说,叔,你躺好,我的手艺得我爸的亲传呢。我怔了怔,抓过小伙子手上的搓澡巾,直奔淋蓬下,一任热雨和泪水一并长流……
独角戏
省内各市的文联主席们常在一起开会,商讨繁荣文学艺术的发展大计。商讨来商讨去的结果,大家便在加强东西方艺术交流上取得了共识。人家别的行业屡次三番地出国考察,我们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里咋行?也应该组团出去看一看,开阔视野与思路嘛。
一纸邀请函很快寄到了各位主席的手上,名头不小,是东西方艺术基金会邀请各位方家赴欧洲考察,日程半月,每人二万元。对小门小户来说,这笔钱不少,可对相当一级的领导,又是如此重要的活动,就不过是大笔一挥或略施小计的事了。一天早晨,一块老大的馅饼突然从天而降,正落在我的头上。总经理对我说,有个出国的机会,你跟出去长长见识,经费我已经拨过去了。我又惊又喜,可过后细细一想,一切倒也顺理成章。我们市的文联主席跟总经理是一起下过乡的铁哥们,主席找他赞助出国费用,若凭空划去几万元钱,公司里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但把支出落到我的名上,便顺理成章了。至于总经理为什么偏偏想到我,原因是去年他女儿高考,志愿没报好,差点落榜,是我找人帮他解了难,他这是在还我的这份人情。
土包子头一次走出国门,可了不得,除了照相机,我还借了一台摄相机。所以在国外期间,每到一地,下了旅游车,我便急着摄,忙着照,可回到宾馆放出来看,又觉很怅然。凡我摄下的风光电视上差不多都播过,而且比我摄的精美百倍。如此这般跑了十几天,眼看快到了打马回山的日子。登巴黎大铁塔,欣赏罗浮宫的艺术珍品,荡波莱茵河,惊叹意大利的城市雕塑,这些虽说也可与艺术交流贴边,但总觉有公费旅游之嫌,我们这次活动似乎还应该有一顶独具特色的内容,回到国内才觉仗义。到了德国最后一站时,大家便把这意见恳切地提给了导游。鲍小姐点头应允,好,我来安排一次与西方艺术家的座谈会。不过,西方人的时间观念很强,记者想采访都得按时间付费。各位每人交五十美元,作为请艺术家和租用会客室的经费,时间为两小时,好不好?大家连声应诺,OK。
鲍小姐原是浙江人,当导游,又兼着我们的翻译,这半月最辛苦的就是她了。仅隔一天,她就在我们下榻的宾馆安排了那次座谈会。会前,她还买了大红纸,请善长书法的主席写了条幅,是汉德两种文字的“东西方艺术交流研讨会”,德文是鲍小姐提供的,书法大师也照葫芦画瓢地写在横幅上了。会前,主席们嘱咐我,尽量将研讨情况摄全。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我理解,绝对理解。
鲍小姐一共请来三位艺术家,两男一女,碧眼高鼻,那女士的金发极漂亮,一位男士很胖大,另一位亮着光光的头顶,气度都不同凡响。听鲍小姐介绍,一位是作家,一位是画家,还有一位搞流行音乐。彼此热情相拥相握,研讨会就严肃而热烈地开始了。还是鲍小姐当翻译,她除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德、法、英语也无所不通。主席们问了西方当下流行的文艺观念、西方国家对艺术人才培养和管理之类的问题,三位洋艺术家都侃侃地谈了;洋艺术家也问了我们一些问题,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人家一张口,便知对我们华夏艺术颇有研究,比如问了《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几部古典名着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又问了曾经最可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老舍先生在中国文坛的地位,等等。文联主席们争先恐后地发言,陡涨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热情。
闪光灯不断闪烁,两个小时的交流很快结束。大家很兴奋,都说这样一来,考察活动就功德圆满,再无缺憾了。有人再三叮嘱我,回去一定要给我拷下一份带子呀,费用自理,不会让你背包袱的!
大家如此重托,我自然不敢懈怠。回国后,我立刻对那次研讨盛况的录相带整理复制。面对洋艺术家和鲍小姐神采飞扬的谈说,我突然生出一个大不恭的猜想,也不知这位鲍女士的德语水平是否真的精湛,她翻译的准不准确呀?带了这个猜测,我便拿了带子去请教公司里一个懂德语的工程师。那工程师在电视机前只坐片刻,突然仰面大笑,说这是什么和什么呀,人家大鼻子问中国菜在讲究色香味的同时,是如何避免在食品加工过程中杜绝营养流失或减少流失的?又问中国的几大菜系的特色。翻译先对你们说三国说老舍,扭过脸又把你们的发言翻译成中国菜的色香味,整个一个烹饪与艺术的大杂烩嘛!我一时怔懵,说你瞎说吧?工程师笑说,我德语水平不高,可这几句话还听得明白,若有半句玩笑,我立马爬出去行不行?
我直了眼,傻了,半天说不出话。原来鲍女士请来的是宾馆里的几位厨师,她知道我们双方都不懂对方的语言,便自编自导了这么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小品,自己左右逢源地演了一出独角戏,却让我们这些傻狍子都成了为她配戏的玩偶。可人家洋人不白出场,白得了两个小时的劳务费,我们这些掏钱的又成了什么呢?
再细想想,我们也没白忙活,文联主席们起码都有了坐在大红横幅下和洋人交谈的照片,作为向领导汇报和向身边人炫耀的资本,再登登报纸杂志什么的,已是足够。他们所需的不就是这个吗?既如此,我还需复制录相带给他们吗?而且,多一个明白人看到这种东西,便多了一份暴露我们的尴尬与可笑的风险。我才疏学浅,缺少见识,对这事,真的拿不准主意啦!
遁笔
齐某不仅治市有方,且写得一手好字,师承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漆书,刚柔兼济,有力度且显空灵,很能体现中国书法艺术的写意性与哲学性。
可这仅仅是听说。齐市长调来本市,二年有余,人们却从未见其在市报上刊有一字。市内新建楼榭厅堂派人求其墨宝,也从不应允。即使是一些较大规模的文化交流活动请其揭幕剪彩,主办人备下文房四宝,恭恳题字留念,他亦坚而拒之。欲见齐市长一墨迹,已成这座城市一头等难事。曾有人私下戏赌曰,谁若求得市长大人一字,甘愿自掏私囊在市内任何一家酒楼宴贺。当然,齐市长批示之类的文字还是不少的,可那毕竟是文件上的钢笔字或红蓝铅笔所就,算不得书法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