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知情者,略揣其心曲苦涩。两年前,齐某曾为省内另一市首脑,业余时间甘守寂寞,独好与几位书家相聚切磋。那一夜,市内一化工厂突然腾起烈火,电话追寻,市长办公室铃声空噪,手机也关闭。秘书奔至府邸,市长夫人也不知夫君去向,只说饭后便抓着几只笔出去了。秘书们驱车四寻,总算在一书友家悬心落地,只见区区斗室内窗帘密合,一市之长正伏于三尺案前动笔正酣,全然不知治下已发生了塌天之灾。后来,省委派调查组了解灾情,闻得起火当时一市之长所为,便有一纸报告呈了上去。齐某平时并非嘻哈之辈,难免得罪的一些恨官怨吏便也顺风扯旗,尽情做起“写字官”不务正业的文章。一时间,上告风借助火势,直使齐某周身是嘴也欲辩无辞了。
好在省领导心里有秤,准星不偏,了解齐某除有书法爱好,平日工作还是尽职尽责的,政绩也还昭然,化工厂火灾纯属偶然,与市长利用业余时间切磋书艺并无直接关系。可市内越刮越烈的倒齐之风毕竟对其继续留任不利,便来个走马换将,易地做官。省领导找齐谈话时,笑语吟吟中透着告诫,“既有重任在肩,有些个人爱好也就只好……暂为节制,还是不要以小失大的好啊。”
响鼓何用重锤?齐某嘴角苦苦一笑,不语,心中却下了狠劲。搬家时将宣纸尽皆送人,几支狼毫忍痛付之一炬,唯有那一方端砚几次举起欲摔,终不忍,找块绸巾仔细裹扎起来,压入箱底,留待告老时再让它重见天日。
做得一市之长的人,当然志之有恒。自赴新任所,齐某果然再不摸笔砚,在办公室不摸,连回到家里都不触碰。此一举很令上下许多人称奇钦敬,皆赞有此恒志者何愁一市之治。
一日,齐市长伏案批阅文件,直坐得腰酸股僵,两眼昏涩,立起身在室内踱步,踱至会议桌前,桌上黑亮亮平展展人造革包面宛若一张上好宣纸铺展面前,桌上一杯清水也俨然变成了“一得阁”墨汁。齐某突觉心儿悠悠一动,见近旁无人,便以指代笔,蘸清水在桌面上挥洒书之,“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此言乃庄子《齐物论》中一句。书毕,凝视良久,只觉心中郁闷稍释,又运指落下自己名号,仅充言志。恰其时,秘书推门,告说隔壁有长途电话找市长,齐某便急转身去了。
秘书见市长于桌前神态,顿生疑窦,凑至桌前,只觉心中一惊一喜。又恰巧这位秘书是位摄影爱好者,急去取来照相机,返回桌前让闪光灯着实闪动了几次。
不几日,市报副刊亮出市长亲“指”真迹,虽不似白约黑字专意所书那般清晰,但经高手印刷工人的精心处理,竟别有一番味道。齐市长浓雾锁峰两载有余,终有一朝偶露峥嵘,一时竟在城市里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
铺展报纸,齐市长只好再报以苦涩一笑。遁笔可矣,抑或还须遁指乎?那可就真真要憋死人啦…….
概率
数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闷热潮湿,酷暑难耐。大三的学生段小林坐牢一样地熬在高考试卷判卷组里,终于可以看到“迈步出监”的曙光了,山一样的试卷被愚公们一锨一镐地挖走,当晚便可大功告成。
段小林判的是语文卷,具体落实到他的案头,便是作文。作文卷有优劣,却无对错,不能进微机,只能进行原始性地一张张阅读裁断,省高招办从大学中文系抽调了一批高材生,从事的就是这种枯燥又单调的高级劳作。考生们盼着考分呢,既定的高招进度表也有着不误分秒的苛刻,一篇不少于八百字作文,则必须在九十秒内落下生死牌,热也好冷也好,烦也好躁也好,像段小林一样的众多判官们连跑跑卫生间的时间都不舍,谁也不敢拿考生一世的命运当儿戏呀!
手机振动。是已放假在家的本地同学打进来的。判卷期间有纪律,全部通讯设备关闭,但“刑期”将近,铁铸的纪律就变成了橡皮筋,许多人已悄然将手机打开并调到振动状态,手握纪律之棒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段小林伏到桌上,压低声音说:“有话快说,有气就放。”
手机里问:“不是说今天刑满释放吗?”
段小林说:“18点开笼门,阿猫阿狗一起放。”
手机里喊:“哇噻!阿哥阿姐们今晚请你喝啤酒练嗓子,也算犒劳无辜负罪之人了。你出狱就直奔渤海大酒店吧。记住,我们在26号包房恭候大驾。”
“你再说一遍,多少号?”
“老兄真叫人家憋呆啦?26号,记不住动动笔。”
段小林没被憋呆,可也头昏脑胀两眼肿胀,抓在手里的红色碳素笔随手在卷面上勾下了26。他收了手机,再凝神在卷子上时,见已有赫赫判分,便将此卷掀过去了。
段小林一年后毕业留校读研,还利用课余时间张罗着建立起一个尖尖角文学社,借了古诗里“小荷又露尖尖角”的寓意。文学社里有个女生,叫夏韵,是学哲学的,却颇具文学天赋,接连着在市里的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很清丽的散文,有一首还被制作成电视节目,播出后便在校园里成了新闻人物。明日的文学硕士段小林和夏韵很谈得来,很快便变成了一对恋人。段小林不无惋惜地问夏韵,凭你的文学基础和天赋,为什么不报考中文?夏韵眼圈红了,说鬼知道我高考时的语文成绩怎么那么差,花钱查过卷,作文只得了26分,不然,我本是报考北京的一所大学的,我是认了服从分配,才被分到这里来的。段小林问,不是作文跑题了吧?夏韵说,怎么会?高考前老师替我们出了好些作文题目,有一篇跟这篇很贴近,因为我写得好,很多同学就拿去抄,可他们都得了50分以上的高分,却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呢?
段小林不会记得当年那次判卷时的情景,自然也不会把女友的委屈与自己的失误联系在一起。他将夏韵揽在怀里,安慰说,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不然,你和我怎么会在一起呢?
又几年过去,昔日的恋人成了一对恩爱的小夫妻,郎才女貌,比翼齐飞,人见人羡。只有一宗让人叹息,生下的孩子竟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儿。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奔北京,去上海,拜求过无数名医,又做过NDA检验,结论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男方健康,女方正常,可是这遗传并不是1+1=2的简单公式,你们二人的结合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这是千万分之一的罕见概率,既便计划生育部门再给了你们指标,也不可再生了。科学几同天意,不可违抗的。
已成了中学教师的夏韵一次次问自己,也问丈夫段小林,这究竟是必然呢,还是偶然?如此的概率怎么就偏偏落到我们头上了呢?
各行其道
教师节前,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了一张代金劵,说是可以去品牌店选购一件衬衣。人有高矮胖瘦,自己去选,各所其所。秦老师看了劵,没有截止日期,那就以后随便哪天去选,时已入秋,不急着穿那件衬衣了。
国庆后的一天,秦老师去了那家品牌店。售货员接劵看过,说对不起,过期了。秦老师吃惊,问哪儿写了期限?售货员指点说,这一行手写,签发日期:9月9日至9月19日,已经过期十多天了。秦老师赔笑说,衬衣不怕变质,你帮我选一件就是了。售货员坚决地摇头,说经理有话,过期的概不兑付。秦老师说,那就把经理请出来吧。
经理很快就来了,女士,三十多岁,来了脸就绷着,说售货员没说明白吗?秦老师心里不悦,便也冷冷作答,这劵上哪里注明了有效期限?经理说,这签发日期是什么?秦老师说,签发日期不能代表有效期限,比如胡锦涛签署国家主席令,你总不能说他签署的当日,那道命令就作废了吧?经理立了眼睛,说你什么意思?秦老师说,我不过打个比方,省长令市长令也一样,天无二日,大道归一。.
对话到了这个份上,经理便把冷漠增加了力度,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你少给我装文化人,跩什么跩!但凡是个人,也知道这纸片片上写的是什么!
秦老师立刻反击:但凡是个人,也不会这么写!
你怎么骂人?经理一双杏眼瞪圆了。
是你不逊在先,我不过还以尔道!
经理转身就走:那你就“道”吧!咋道,这张劵也是一张破纸!
秦老师抓劵在手,也吼:我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出了品牌店,秦老师的手还抖着,车钥匙好一阵才插进锁眼。待冷静一些,他就想起了消费者协会。这世界,总不能没了起码的公平!
消协设在工商局大楼里,拐弯抹角找了好一阵。屋子不大,却围了好多人,眼见心里都有怨忿。好不容易轮到秦老师,工作人员接劵看了,微微摇头,口气却温和,说老同志,气大伤身,健康要紧,您就别追究什么字眼了吧。这劵上注明的意思还是明确的。至于她们的态度,我们一定严肃批评。
秦老师无奈了,消协是掌握经商法度的地方,人家都说你没理,还计较什么呢。他讪讪地走出办公室,没想身后却跟出一位青年人,小声说:大叔,能把劵给我看看吗?
青年人把那张劵看得极仔细,又问:大叔贵姓?还没退休吧?
什么意思?秦老师心生疑惑。
也许,这事我能帮您解决呢。
我姓秦,是市二高中的老师,教语文。
哟,秦老师,失敬失敬。这样吧,那家店,我有熟人,您把劵给我,我按劵如数付您现金,可以吧?
此后的日子,秦老师没把这事说给任何人,包括老伴。除了让人责怪你一声拖沓和窝囊,还能证明什么呢?没想,深秋的一天,品牌店的女经理突然来到学校,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个极精致的衬衣包装盒,虽是同一品牌,档次却大不同了。经理说,实在对不起,上次我的态度不好,今天专程来表歉意。秦老师很淡漠地说,有这态度就行了,东西请带回,我还有课,恕不奉陪。经理只好走了,却把衬衣留在了教导室。隔一日,消协的那位工作人员也来了,手里提着西湖龙井茶,说上次的问题我们处理得有失草率,特来接受批评。此公不比女经理,上次就温和,此番更是春光洋溢,秦老师就不好绷着脸了,也只好接受了人家塞到怀里的礼物。
秦老师心里奇怪,数九花开,冰寒乍暖,这是怎么了?数日后,报纸发出一条消息,才让他疑云顿释。消息说,某有识之士为消费者讨公道,已将某品牌店告上法庭。起诉者认为,品牌店在代金卡上以签发日期冒充终止时限,有故意误导消费者以侵吞暴利之嫌。起诉者还将市消协一并列入被告,认为这是官商勾结互分渔利的典型案例。
那件高档衬衣和龙井茶叶早就让老师们心生奇怪了,见了报纸,似都大悟,纷纷议论,说到底是教语文的,一字一词,都知玄妙,真是赚大啦!只是秦老师做得有些小气,早见商机,为什么不让大家一起分享那道鲜羹呀?
那些日子,秦老师突然变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