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连她最爱的孩子也不认识了呢！眼泪已经让林宇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一把抱住安柔，紧紧地搂着她，死也没有放手。“不，老板，大爷，让我磕，让我磕！我还能磕好多！”眼泪怎么那么不争气，肆无忌惮地流着，那么疼他爱他的母亲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了呢！“爸，我爸在哪里？”他大脑触电般疯狂地向四周扫视。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躯躺在地上，倒在一片鲜红之中。
“爸--”，林宇吼叫着爬起来，向那个地上的身体飞扑过去。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正围着躺在地上的周德林猛踢。林宇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浑身酒气，满脸通红的大个子，“放开我！”林宇凶狠地扎着。
“去你妈的，小杂种！”男人一抬脚，踹在林宇肚子上，林宇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捂着肚子，感觉自己的胃炸开了，胸骨仿佛都断了，喉咙口又黏又腥，脑袋昏昏沉沉，但他已经顾不了什么疼痛，脑子里只想着躺在身边的父亲。他扑到父亲身上，周围人的脚都开始往他身上踢，他把父亲遮得严严实实。硬质皮鞋开始踢在他的浑身上下，林宇浑身都在痛，久而久之，疼痛感开始消失，林宇的肉体和精神都变得麻木。相较于他那颗破碎的心，肉体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地上有酒水，有血水，随着那些人的鞋踢踩践踏而产生的混合水珠打在林宇脸上。他用袖子给身下的父亲擦血，却越擦越多，安柔织的这件白色毛衣是他最喜欢的衣服，如今却浸透了亲人的血，已经凝固了的混合液体已经把周德林的头发冻硬，他的眼睛上因为全是血结的疤子，已经睁不开，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再看见这十八年来一直看着他长大的那双坚毅的眼神。他问他自己，面前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吗？如果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别人，他承受这番痛苦也都心甘情愿，只要他最爱的双亲安然无恙。可他如何不是自己的父亲呢，即便他满脸是血，即便他臃肿，鼻子变形，但他千真万确是林宇的父亲！那个身高才一米六五，九十几斤的瘦弱的男人，那个爽朗的、慈爱的、真诚的、朴实的、善良的男人--此刻正浑身冰冷地躺在他的身下，一动不动。林宇把脸紧紧贴在父亲脸上，想要给他取暖，可是一种骇人的冰凉感却在瞬间直接刺穿他的灵魂深境。此刻他才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就在这一瞬，林宇的世界已然崩塌了。
“爸！”他哀嚎着。男人躺在地上，浑身冰凉，没有理他。林宇的哀嚎变得声嘶力竭，他无助地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望着周围的一切。
“爸！”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哀嚎着。
沉默的尽头是什么？
是毁灭。
要不沉默者自身毁灭，要不就让那些让他们沉默的人毁灭。
周围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模模糊糊间，林宇似乎听到大海从高空倾泻向地面的轰隆声。在迷蒙之间，他看到围观的人山人海从四周向中间冲了进来。原先的蓝色高大丛林瞬间被淹没了，他们只稍一瞬，就变得渺小无比。参加群殴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们脱去外套冲进来和醉醺醺的城管们打成一团，十几个人围殴一个，女人、老人都参与进来，他们愤怒地掀翻警车，拿棍子砸，拿手机砸，拿皮包砸，拿拐杖砸，他们开始吞噬那些吃人的恶魔，甚至有人拿起汽油点起熊熊烈火。
一片混乱。
林宇心中被仇恨填满，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最爱的亲人，为什么非要毁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些穷凶极恶的浑蛋到底是谁？
他脑子一片空白，艰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却被一只手从背后推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先前的疼痛麻木之后终于重新苏醒了。他没有气力爬不起来，眼睛干涩，什么也看不见，满世界都是红的，手指好像断了一般动弹不了。林宇扭过头，父亲正在血泊里躺着，一动不动，周围乱成一团，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谁再去伤害他。可他为什么会倒在哪里呢？母亲呢？我的母亲，我唯一的亲人呢？林宇艰难地爬向餐车，地上是他家的肉串，这些肉片有的还是他昨晚亲手切的，那些素鸡片，是他和安柔一起串的，那些蔬菜，是他闲暇时间择的，父母每天都准备到很晚，这些他自己都不舍得碰脏的东西，凝聚着一家三人汗水的东西，谁把它们扔在地上，践踏、踩烂？是谁？餐车的玻璃已经碎了，“周氏小吃”的招牌也被砸烂，被安柔一直擦得雪亮雪亮的车棚凝结着一些红色的小珠，一点一点汇成一滴一滴，再轰然砸在他碎裂的心上。安柔还呆坐在在摊车旁，还在用手拢着一滩碎鸡蛋，她的眼泪和那些融在一起，林宇艰难地爬过去，拉着她的衣角，她回过头凝视着他，惊愕后，一下子拉着林宇搂住，她呜咽着，颤抖着：“宇儿，你爸死了，死了。”安柔大滴大滴冰冷的眼泪落在林宇脸上。
“不，还有我呢！还有我！”林宇仰着头望她，泪水和安柔的眼泪掺杂在一起流到他苦涩血腥的嘴里。
“没想到他还是动手了。”安柔眼神黯淡，神情忧伤，仿佛丢了魂。
“谁？你告诉我是谁？”听到这句话后，林宇像一只触了电的疯狗，他吼道。
“不，没什么，你听妈妈跟你讲，反正十几年前我就该死了，活到今天也已着实不易。”她顿了顿，冷笑几声，咔了一小口血，呕在林宇衣服上，林宇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血红，这种血不像是被人殴打所致，更像是长年累月盘亘在心里的死结，“千万不要给我们报仇，一切尽随天意去，机关算尽、情爱纠葛到头来都不过是场空梦罢了，你记着一件事，”她在林宇的左手腕上使劲抓出一道很深的血痕，“你若执意报仇，结果一定会让你后悔！一定会让你后悔！”安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死命地咬着牙。林宇使劲地点头，他凝神看着母亲的脸，多么美丽的女人呀，可是脸上这么脏，他想抬手拭去她脸上的血、蛋质、灰尘，可安柔抓住了他的手，她看了看远处躺在地上的尸体，眼泪突然间涌了出来，“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父亲，苦了他这十几年了，到头来还是这样的下场，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她面如枯槁，声若游丝，微弱不堪，“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她声音越来越弱，像是一缕快要散尽的青烟，“都回不去了，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唯一对不起你爸爸，我只能陪他去了，死了都难以抵偿他的付出，好好活……”安柔伸手摸了摸林宇的脸，就在这一刻，林宇还是觉察到了安柔鼻子的又一阵酸楚，她像孩子一样哭了，“我只是，有些想他，很想很想他。”湿润血腥的液体蹭在了林宇的脸上，她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已经了没有气息。“妈妈，说话呀！”林宇伸手去摸安柔的脸，“说话呀！”他眼泪喷涌出来，“说话！”鲜血从安柔左手动脉不停地流出来，林宇满脸都是安柔的血。他浑身发抖，哭嚎着：“求求你了，说话啊！说话啊！”没有人应答。这是一种多大的痛苦啊，他绝望了，顿时大口吐血，已经碎了的心疼痛早就无可复加，但他依然感觉自己的心又碎了一次。他鼻子酸得翻江倒海，无声地哭嚎着，人茫然起来，呆滞地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响，他希望这时真有人把自己砍死好让自己从梦里醒来。母亲就在身边，浑身开始变得僵硬，开始越来越冰冷，这反而让林宇的灵魂突然觉醒了。他清楚地意识到--家已经不存在了，所有人都死了，他自己也死了，活着的理由已经很简单，他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把安柔轻轻地放倒在地上后，他拿起她右手上割腕的利刃，嗍了一口刀上的血，“原来血是这么美味的，”林宇两眼充血，竟然呆笑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拍手鼓掌，仿佛是在参加一场狂欢。他把刀放进自己毛衣口袋里，仰天痴傻地笑着，然后踉踉跄跄地向几个靠在一边抽烟说笑的城管走去，林宇朝一个捅了一刀，那人在嚎叫着，林宇听得悦耳，他此刻变得异常高兴，失而复得的疼痛和双亲的血把他洗得异常清醒，让他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活着的目的。他端起煤气灶上的油锅，朝刚才那个踹他的大个子用尽全力一浇，七八个人发出痛苦的惨叫，令人发指的哀嚎声安慰着林宇的灵魂，那是送父母荣登天堂最好的礼乐，他仰着头，闭着眼，张开双臂，享受着这些痛苦的哀嚎声。
就在这一瞬，后面一闷棍挥来，林宇倒了下去。就在倒在血泊里的迷蒙间，就在他倒下去的同时，他似乎看见父母的灵魂正从地上轻盈飞起，越飞越高，往高穹圣洁的光辉处远去。
他闭上眼，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