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绷着脸,疾言厉色道:“呸,既然你是攀龙附凤,图功名利禄,那你去做那华歆、苟彧,好好侍候曹操吧!我这陋室龌龊不净,容不下你堂堂大将军,莫让我这陋室玷污了将军的仕途之路!”
说到这儿,蔡松坡反倒不反驳了,原来这小凤仙以为他蔡松坡就此就屈服于袁世凯了,他略带笑意地看着小凤仙因愤怒而涨红的一张脸蛋,有那么一瞬间,蔡松坡觉得这小凤仙比云吉班任何一个女人都美,那美透露出她身上特有的贵族气质。
“你笑什么?”看蔡松坡不说话,小凤仙有一丝慌张。
“我送你这书,你也没读几日,就参透其中的大是大非了?真是孺子可教呀。”蔡松坡笑而不答,反而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小凤仙。“华歆也好,苟彧也罢,总之,还轮不到我就是了。”
看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小凤仙多少也读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抬起手帕掩嘴一笑,又意有所指地说:“恐怕不是轮不到你,而是你不屑去做。”
原以为我最近通电拥护袁世凯当皇帝,定要被她讥笑。殊不知这小凤仙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内心,蔡松坡内心除了惊讶,一股异样的情愫在心里翻腾着。
见蔡松坡不说话,小凤仙也不在意,反而自顾自地说着:“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生在烟花之地的女子,哪儿来那么多傲慢无礼,也对,你大名鼎鼎的一世英雄,只要你一句话,别说是我,就连整个云吉班都得人头落地。”
“知道还敢顶撞我?”蔡松坡故意板起脸,反问道。
这会儿换小凤仙变脸了,小凤仙细眉一挑,轻笑一声,一本正经地坐到桌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英雄处事,令人难测高深。”
“介意蔡某问个私人问题吗?”蔡松坡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将话题一转。
“先生请说。”
“你为何沦落风尘?”接着,蔡松坡探手来到小凤仙的领口,小凤仙被这一举动吓到了,立即下意识地护住领口,却见蔡松坡手一抓,将她藏在衣服里的一块核桃大小的黄龙玉佩拿了出来。“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就是你们家族的印记。”那天王士珍在新丰楼饭庄包房里说的话,一直让他介怀,他猜得果然没错,这小凤仙流落风尘自是有缘故的。
这翻话触动了小凤仙的心事,小凤仙一双漂亮的凤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蔡松坡,到底她算是遇到了一个能读懂她的男人,可……这男人与她的身份天差地远,她垂目低眉,不一会儿才开口,娓娓道来……
薄暮时分,西天缀满了鲜艳缤纷的彩霞,夕阳的余光从天际漫来,流入云吉班的天井中,此时的云吉班瑰丽无比,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暮色还没有暗下,云吉班里早已是热闹非凡。胡老板和几个迎宾的姑娘忙的是手慌脚乱。随着管事在签到栏上叫喊的名字,胡老板已经吓得目瞪口呆,先来的是顾鳌,胡老板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她问了菱香艳两遍,才确信坐在前排,一身灰色西装,一脸严肃模样的人是约法会议秘书长;紧接着是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恕、夏寿……连财神爷梁士饴都来了。要不是菱香艳为她撑着场子,这胡老板早就双脚发软了。云吉班虽说一直以来是八大胡同之首,可也不算是第一流的班子,也没有众星拱月的红姑娘。可是就算是红班子,即使是当年赛二爷在时也不敢指望有这样的场面呢?
两天前,蔡松坡拿了一张3000元的银票给胡老板,说是七夕的时候要在云吉班为凤儿姑娘设宴请客。胡老板是此生也没有见过会有这般强大的阵势,他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外乡人,竟会认识这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来云吉班那些个连大班、顾老板、刘军长……也都算是北京城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可今天这些人,那是她胡老板想了一辈子都可能没资格见上面的人。北洋三杰进门的时候,胡老板已经是揉着发疼的额角,杏儿在一旁又是安慰,又是端茶,让胡老板镇定,这胡老板拼命拿着扇子扇着,心想,莫不是等会儿把袁大总统都给请来了不成?正想着,大公子袁克定、二公子袁寒云就这样登堂入门了。
一进门,袁寒云就打量着这云吉班,果然名不虚传,这些个姑娘不单单是容貌迷人,早听说琴棋书画也是不在话下,袁寒云本就喜欢舞文弄墨,对绘画也是颇有研究,他这会儿看到这云吉班不像一般妓院般乃庸脂俗粉之地,布置雅致,里面姑娘气质高雅中,也多了一丝丝才气,袁寒云早年留学英国,就留下了“风流四公子”的称号,这会儿对这云吉班可是大感兴趣,直嚷嚷下次要带一个满腹诗经的姑娘出台。
反观一旁的袁克定可没有袁寒云的大好兴致,要不是蔡锷邀请,他才懒得来这种地方,他只盼着蔡锷能将毕生军事才能传授给他,他日接管了父亲的帝位能为其所用。
杨度一进门就看到了在天井池塘边观鱼的蔡锷。“怎么?还不把你那位美人儿请下来?让我们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瞧瞧,我们蔡大将军迷恋上的到底是哪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蔡松坡闻声,抬起头来。“那你要大失所望了,我选的这位姑娘,美不及人。”提及小凤仙,三天前的蔡松坡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凤仙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本以为她家中贫困才落入风尘,令他惊讶的是,她竟然是满族八旗武官的后人,家道中落之后,才流落到云吉班,也难怪这小凤仙身上总流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蔡松坡才得知小凤仙的名字——朱筱凤。于是,他毅然决定为小凤仙大摆宴席,一来是为了他日他离开北京,这小凤仙还能保住在云吉班的地位,否则凭她孤傲成性的脾气,迟早有一天会被胡老板赶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为这小凤仙做点事,不希望他们认识一场,到头来她和其他妓女落得一样的命运;二来,也为了造势。“从他到北京第一天,他就发现袁世凯暗中派人监视他,他走到哪儿,都有袁世凯的爪牙,无奈之下,他想到了烟花之地,在黄副官的打听下,得知北京八大胡同是京城有名的烟花场所,于是为了给袁世凯一种错觉,让袁世凯以为自己到了京城就被八大胡同的风尘女子所迷惑。于是,他说:“对了,我让你请的人,什么时候到?”
“急什么,你大将军请我帮忙,我肯定得帮,话说,放着南北驰名的须生王凤卿你不请,怎么会想着请一个初出茅庐的青衫?”这蔡松坡做事向来不按部就班,总是令人意想不到,就拿他昨天临时让他请的这位不算名角的名角,这北京城要什么戏班名角没有,非得请一个涉世未深的青衫。”
蔡松坡没有回答他,倒是胡老板咋咋呼呼过来了。“哎呀,蔡将军,这时辰也到了,是不是该把凤儿叫下来了?”她这话里的语气不若往常那样张狂,反倒多了几分卑微,就在刚刚,她胡老板才得知这做茶叶的外乡人竟然是云南都督蔡锷,想起之前她对蔡锷种种不屑的嘴脸,此刻肠子都悔青了,听说这蔡锷现下可是袁大总统身边的大红人,太子之师,又手握兵权,这样的人物都让她得罪了,她以后可是不想混了。不过,还好这蔡将军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不仅没有怪罪她有眼不识泰山,还拿出真金白银让她赚个够。
反观楼下的热闹,北厢房里可是安静得出奇,小桃红乐滋滋地看着楼下热闹的场景,乐呵呵地看着一脸镇定地坐在桌前翻书的小凤仙。
“哎呀,我的凤姐,你能不能不看你那个破书了。”小桃红一把抓过小凤仙的《三国演义》,随意丢到一旁。“你瞧瞧,楼下真是热闹,听管事说,连‘北洋三杰’都被蔡将军请来了,这该是什么场面啊?”想着,小桃红“扑哧”笑出声。“我在想啊,妈妈现在准是吓得脸都绿了,她此刻肯定后悔得要死,那个时候给人家脸色看。”
“那是她眼拙了。”喝了一口茶,小凤仙对于下面的场景似乎一点都不兴奋,她心里清楚蔡松坡的主意,自从那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蔡松坡就决定为她在云吉班设宴。“对了,你那位金云麓怎么最近没有来了?”
小桃红听到金云麓三个字,眼神顿时黯淡下去,一股哀伤流露出来。“哎,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可这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要是他也像蔡将军那样有权有势,不就……”
话未完,有人敲门了,让小凤仙打扮完毕就下楼。小凤仙和小桃红的对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不一会儿,小凤仙在小桃红的陪同下,缓缓挪步走下楼梯,一袭艳丽的酒红色绣着暗花的旗袍包裹着纤巧的身材,光洁丰润的脸蛋扑上了淡淡的妆容,一双顾盼妩媚的眼眸始终盯住蔡松坡,的确,这小凤仙美艳不及红牌菱香艳;身段不如馨儿婀娜多姿,嘴巴不若杏儿那样伶牙俐齿,讨人喜欢,可自她身上,却透露出一股傲气和雍容华贵的独特气息,瞧她迈着从容自若的步伐,扭动着纤巧玲珑的身段,举手投足间彰显着贵族的味道,轻盈地伸出白皙的手挽住蔡松坡的胳膊,每走下一步,她就能更加清晰地看到今天与往日不同的蔡松坡,不若往日的长衫,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英挺逼人。两人分明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杨度等人终于明白蔡锷为何对小凤仙情有独钟了,不是他嫌弃家中的夫人不懂风情,实在是这小凤仙对了他的胃口。
自小凤仙下楼之后,袁克定就注意到袁寒云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小凤仙,这看在袁克定眼里可急坏了,这小凤仙虽说只是一个妓女,可偏偏是蔡锷看上的,这袁寒云可不能横刀夺爱,那麻烦可就惹大了。
“嘿嘿嘿,老二,你看什么呢?”袁克定赶紧拿手肘拐了拐目不转睛看着小凤仙的袁寒云。“你能不能挪开你那贪婪的目光。”
袁寒云说话了,可目光依旧死死盯住小凤仙。“真美。”
“喂!”袁克定推了一把袁寒云。“你少惹麻烦,这小凤仙可是……”
“大哥,你说什么呢?”袁寒云终于反应过来袁克定的警告,赶紧解释。“我看的是小凤仙旁边那位小家碧玉的姑娘。”顺着袁寒云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了小凤仙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珍珠色旗袍,年纪约莫十五六,模样俏丽的姑娘,没有小凤仙那一股高傲、清冷的气质,却透露出一股清雅。
小凤仙刚下来就看到了袁寒云对着小桃红垂涎的目光,故意把小桃红支开了。支开小桃红,她才有时间打量起今天的宾客,这场面有意思极了,平日里的刘军长、连大班、李总长……那些被姐妹叫得出名头的大人物,今天都不露脸了,今儿个露脸的都是那号外报纸上叫得出名字的人,她认识几个,可大多数她都不知道,不过光看胡老板那副谄媚又低声下气的嘴脸,就知道要不是为了面子,胡老板早就瘫软在地了。蔡松坡见她只顾打量四周,也没正眼看她,故意咳嗽了两声。
小凤仙意会过来,笑了笑说:“瞧,我只顾着看场面了,倒把先生忽略了。”
蔡松坡失笑地摇了摇头,这小女子说话能不这么直接吗?“你还知道把我忽略了,别急,等会还让你见一个人。”
小凤仙有些惊讶地问:“这……不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吗?还有谁呢?”看着这些个北京城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小凤仙陷入猜测,莫不是……袁……
意会到了小凤仙的意思,蔡松坡赶紧摇头。“要是我把那位大人物给请来了,又得遭到凤仙姑娘的讽刺了。”蔡松坡神秘地一笑,看了看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北洋三杰,伸出食指点了点小凤仙的鼻尖:“等会你就知道了。”
看在北洋三杰等人眼里,就知道蔡锷这个从云南来的土包子,早已被京城的烟花之地收买了,大抵是云南没有什么称得上姿色的美女,这蔡锷一到京城就昏了头。
蔡松坡带着小凤仙,毫不顾忌地向她一一介绍她宴请来的宾客,小凤仙除了惊讶之余,不免猜测,这蔡锷如此大张旗鼓是为了什么?
不一会儿工夫,等到客人们写了“局票”,云吉班里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美人儿纷纷报名入座,胡老板这会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在管事那里入账,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吩咐:“小心侍候客人。”她看小凤仙挽着蔡松坡走了过来,急忙咧嘴笑了起来,笑得只差没把大牙给露出来了。“我真是有眼无珠,不识蔡将军,实在罪过啊。”
“哪里,我还要感谢妈妈呢?”
“哦?”胡老板眼珠子一转。“那是啊,要不是我亲自为蔡将军摘牌,您也不会碰到我们凤仙啊,是吧?我看啊,这就是……缘分!”
哼!小凤仙在心底冷笑,胡老板还真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胡老板看小凤仙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生怕她怪脾气又生事端。急忙拍了拍小凤仙的手,赞许道:“这会儿咱们凤仙姑娘可算是露脸了!”
闲谈间,云吉班里来了一位唱戏的名角——梅兰芳,说起这梅兰芳,也是戏曲界难得的人才,在上海登台演出仅仅三天,就一举征服了上海戏曲界。他一登台,小凤仙也讶异地看着蔡松坡,本以为今天他会演他最擅长的《彩楼配》,谁知,梅兰芳竟然演了一场《黛玉葬花》,这京城第一炮,就大胆地换了曲目,一上场一声委婉地低吟,就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一曲,时而哀怨,时而苍凉,柔里含刚,唱出百转千回的情爱,照出了这世事的繁乱,犹如一汪清水,落入心田,令人心醉,顷刻间,在座的人都被梅兰芳独特的唱腔征服,他所演的黛玉美得让心生怜爱,悲怆的唱腔听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一曲落幕,台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如雷的掌声在云吉班里回荡着,眼见梅兰芳就要离开云吉班,小凤仙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她问向坐在一旁的蔡松坡:“我能送梅老板几个字吗?”
蔡松坡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收起了神情,点点头,请管事拿来笔墨纸砚,菱香艳和杏儿可是嫉妒得红了眼,这小凤仙哪来的好狗命,不仅让蔡锷为她大摆宴席,还把名角梅兰芳都请来了,就连那些身份和地位都显赫的名人都买蔡锷的面子,来云吉班这种烟花之地。
“瞧,香艳姐,还想为梅老板题字,她还真当她是谁了?”杏儿坐在菱香艳旁边,一副轻蔑的样子,今天她可是盛装打扮,期盼着要是能攀上像蔡将军这样的大人物,那她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只可惜,一整晚都没有人翻她的牌,看到小凤仙又想舞文弄墨,蔡锷还在一旁为她研磨,她就嫉妒得要死。“自古到今,我还没听说过妓女为别人题字呢。”说完,杏儿故意掩嘴一笑。
这讽刺意味十足的话声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恰好落入蔡锷和小凤仙的耳朵里。小凤仙刚刚提笔的手顿了顿。
蔡松坡见她久久没有动笔,附到她耳边,提醒道:“发什么呆,等会梅先生一走,你这题字送给谁,那会就真成笑柄了。”这看在外人眼里,可是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景象,让一旁的姐妹羡慕嫉妒恨到了极点。
回过神的小凤仙立刻握紧笔杆,动作优雅地在宣纸上写下“演尽人间沧桑事,唱尽世间悲欢情。”几个字,写完之后,想了想,问:“落款呢?”
“凤仙雅士好了。”蔡松坡想了想说。
小凤仙点点头,为题字落款,收笔之后,蔡松坡刚想吩咐黄副官为小凤仙送题字,小凤仙及时拦住了,她想亲自送过去,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小凤仙手捧题字,绕过戏台,来到化妆间,还没进去,就听到里边的人在议论纷纷。
“哼,要不是拿钱逼着我们来,我才不会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唱戏呢?”说话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听着年纪不算太大。
小凤跨进大门的脚就硬生生停在了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