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孽如此之深，贼老天岂不是很有理由直接劈死我。”
——我
“何必浪费力气。”叶修凝视身前的黑暗，哪怕他的左手上正覆盖着凶恶的杀意，也没能让他有一丝的压力。
似乎在嘲笑他的平静，黑暗挤开他的防线汹涌过来，很多影子侵占了叶修的视野，但是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混乱的、血腥的、绝望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挤了过来，缠住他的身体，勒住他的脖子，刺向他的双眼，似乎下一刻他就要为自己说的话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是黑暗翻滚着，流转在叶修的衣物上，不得寸进，就是差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差了一丝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黑暗再压一分，似乎有些恼怒，更有些悲愤，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
“你意与神有损。”叶罗说。
叶修只有自身境界到了这个黑暗的空间，并非实体，也并非魂魄，硬要说的话，在叶罗面前的就是叶修的玄血魔功，参悟修行二十余年的惊天魔功，唯有这非凡的境界，才能在叶罗面前与之相抗。
“你又何尝不是。”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勾勒出非人的面貌。
在这个毫无生机的空间困了千年，孤寂了千年，这位两方面意味上的前辈都只可能比千年前弱，不会更强。
当然，这是在赌，赌对方没有看破自身的关卡，赌他还未找到巅峰之后的道路，也赌上自己的命。
不过，叶修很自信，因为他相信自己在玄血魔功上的造诣，绝不比这位千年前的前辈弱！
黑暗终于压到叶修身上，侵蚀了进去，叶修身体一震，汇入的黑暗便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鲸吞着海量的黑暗之力。
“你！”叶罗悚然收手。
“我现在可是很饿的。”叶修的声音里同样透着些非人的味道，赤红的眼瞳扫视退走的黑暗，就像饥饿的猛兽看着猎物一般。
“你现在还是你？”叶罗似乎有些惊讶。
“什么意思？”叶修微愣，不由反问。紧接着就想起自己曾听说叶罗诞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并非无父无母，和叶修的降临方式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你居然还是身心合一，难怪我没看穿……呵，如此规整，如此有趣。”正面的压力完全消失了，黑暗中未知的地方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罢了，哪怕千年前我也拿你没辙，果然玄血魔功更适合你这样的人。”
“有魔心的人就是适合玄血魔功的人，你弱了，吃不掉我而已。”叶修反驳道，左手边忽然传来刺耳的声响，未知的黑暗中也传来了相似的声音。
血鳞爪仍在共鸣，都对自己的主人表示了自己的不满，那就是杀意的反噬。
叶修看都没看一眼，平摊左手，搁在一边，任由它胡闹。
吱嘎吱嘎的声响不绝于耳，两人都没说话，都做着同样的事情，静静等待。
半响后，觉得无趣了，双方的血鳞爪才退了回去。
“没想到你的搭档也是这脾气。”叶修觉得这事有些好笑，便笑了。没想到真有人跟自己一样会遇到这种事情，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有趣。
“以前它也是我的，都在我手上的时候就这脾气。”叶罗心中生出相同的感觉，也笑了，“不管是相处三十多年还是一千多年都一样。”
两人间的氛围似乎又好转起来，一句话的工夫就少了剑拔弩张的味道，回到了之前老乡之间攀谈的感觉，甚至有点惺惺相惜。
“你堕为陨鬼了吗？”叶罗忽然问。
“是啊，其实修炼玄血魔功起，我就是陨鬼了。”叶修点头，说着任何一个明心教弟子都会选择立毙了他的话，“不管是堕落还是清醒，对魔来说本质上没有差别。”
“这话不错。”明心教的前代教主也认可了他的话，哪怕明心教本身一直提防着迷失在力量和心魔中的陨鬼。而玄血魔功修炼到极致的两人都认同——能够活着修炼这部魔功的人，本来就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陨鬼，哪还用特意区分一部分人出去。
这话传出去，必然有些人会惶恐失措，而更多的人会狂喜高歌。
“谁叫我当年满腔热血却撞见了那么多让我透心凉的事情，而我也跟着做了不少透心凉的事情。”叶修开玩笑一般说着有些怨天尤人意味的话，不像平日里他会说出来的，“然后这一切还要继续下去。真是可笑的事情，可笑。”
叶罗叹道：“不管最初我们秉承着怎样的好意，到头来我们都只是不折不扣的魔头而已。”
叶修忽然想喝酒，消一消胸中不断涌现的愁。
两人沉浸在相似的心绪中，半天无言，直到叶修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叶罗前辈，你在当年被封印或者说自囚的时候，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鬼坠星夜，天地无明，血魔裂爪，灭辰摘星。叶修偶尔会听见夏永等人极为执着地念叨的话，他也一直好奇为何叶罗在千年前被封印的时候会说出这样的话濑。
“我什么都没看见。”问题的答案让叶修觉得有些无趣，叶罗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只是想，我都来了，以后魔功修炼到了极致，又持有血鳞爪的后辈，有什么理由不会顺着这个因果来到这里呢？这就是命，可笑的命。而事实也没让我失望，你真的来到这里了。”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看向了某个方向，想起了某个人，或者说某个神。
叶修也自嘲地笑了。
叶罗一直在黑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问：“你无所牵挂吧？”
叶修答：“是啊，我并不属于这。”
“以后也不会？”
“累了，看够了就会走。”
“这么说你不会因为重要的人身处险境而被动失措，反而错失良机？”叶罗似乎在表述过去的事情。
叶修不关心这个，他没有回答，反问：“如此，你获得了世间一切，又弃世间于不顾，枯守千年，是我无情还是你更无情？”
“到底只是陨鬼而已。”叶修冷哂。
普通的对话，很快又锋芒毕露，说到底这也是两个大魔头的交流，他们互相好奇着，也确实想着从对方身上撕块肉下来。
“够了！”叶罗厉喝。
“我的妻子死了，而我现在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叶修冷冷道，“不求同歌双花鬓，但得一死两葬生。你好歹还有尸体可守，又如何贪心妄想？”
两人之间的黑暗已经淡了，叶罗就盘坐在叶修的正前方，惹眼的是他一头枯败的白色长发，如老朽的树根一般蔓延开，他的容貌还是青年人的模样，眼神却将死未死，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将他面容的英武都盖了下去，和他怀里死去的人儿一样。
叶罗沉默，低下头，伸手捻起骷髅的一簇青丝，送到鼻尖嗅了嗅：“泣骨红颜多无泪，春归复去幻听闻。”
念完两句诗，叶罗复而笑道：“没想到你也挺酸。”
“养伤时无聊，识了些字，听了些书，觉得杀人留诗好生快意逍遥，于是酸到今日。”叶修笑了笑，目露怀念，混进私塾读书的那段日子，是叶修曾经的一生中不多的安静时光。
“我习武前一介书生，家境一般，倒还供得起我读书，那时我深信君子浩然之气，常被别人说死脑筋，后来我也发现空有文墨改变不了什么，于是瞒着父母亲人入了教，开始杀人。杀昆虎，斩枭王，一世行善，却落得家破人亡，行走一生孑然一人，心死而葬。
第二世无心遇良人，寝食之间无所不思，不料天意弄人，有缘无分，再见时，大祸天下义所不容，遂斩之，自困于此。”
“还累了另一位佳人？”叶修看着他怀中已枯的另一具枯骨，语中的讥讽带着寒冷的霜。
虽然叶修有听下去的兴趣，想听听这位前辈会如何自辩，想探寻自己生出的那股情绪来自何方。但是这个千年又千年的故事是没法再述说了，怪异的空间慢慢亮了起来，叶修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虚化，想来这古怪的对谈就要结束了。
“我杀不了你，便劝你一句。”叶罗依旧凝视着怀里的枯骨，曾几何时，她们是那样的明媚动人，而如今，冰肌玉骨也只剩沁寒的残骨，“你必为本世最强，身周之人定有一人会成千煞之星，若那人为祸，请杀之。”
“你太酸了。”叶修受不了这样迂腐的人，尤其是一个千年老前辈，“要杀你自己杀，我可会来拦你。”
“你的正义，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不正是我们身为魔的责任吗？”叶罗微微一笑。
叶修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却发现眼前景色一花，他已站在卢凝月身后，心中有些遗憾也只能作罢。
卢凝月此时状态很差，全身都被冷汗打湿，还不住地发抖，双手更是麻木得无法动弹，她大口喘着气，又因为吸进了些口水而大声咳嗽。作为和叶罗沟通的纽带，不知道她在叶修神游暗月中时是否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歇息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她努力回过头用力看着他的脸，然后虚弱又开心地笑了：“叶哥哥，我看到月亮了，真的……好美！”
说完，她就倒进叶修怀中，额心的月痕慢慢隐没下去。
看着怀中的女孩，叶修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水，微笑说道：“生辰快乐，以后你每天都会快乐的。”
叶修问夏永：“星刻成功了吗？”
“成功了，星刻完成后星武者额头上都会出现相应的印记，凝月已经是幻星座的星武者了。”夏永回道。
“嗯，那她就交给你了。”叶修点头，将卢凝月交给夏永。
以后她就不会苦恼自己的身体问题了吧。
叶修感受了一下，卢凝月身上魂魄的味道更为宁静了，比起星刻之前还强大了几分，似乎在强压之下还有了部分蜕变。
“少……叶修，你见到教主了吗？”老人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他在叶修望向天空之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哪怕衰弱了些许，却依旧让他变得老迈的气血都沸腾起来。
“见到了，不过，大概是不会出来了。”叶修挥了挥手，走向自己坟墓的方向，留下一个失神的老人和一个昏迷的女孩。
——————————
离开，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告别并不必要，行礼还是得收拾一下的。
叶修抖开包袱，看着棺材里放着的什物，一边思索一边往包袱里捡。
天气不断转凉，得多带些衣物，不过山里应该还是能弄到些猎物，也不用太多。以现在身体的状况而言，没有必要把稀少的星力消耗在可以避免的地方。
功法秘籍夏永会收拾好，不用管。
这个棺材……埋了吧，被褥就放在里面，睡着还是蛮舒服的。以后要是有人挖出了这个空棺材，还看到用这些用具，不知道作何表情，说不定也会进来躺躺。
碑，还是写点什么吧，空着不合我的性格。
叶修凝思想片刻，伸出一根食指贴在石碑光滑的面上，慢慢滑动起来。
石粉簌簌落下。
字写得很慢。
石粉却很均匀。
“两世清霜白地血，星下孤寒夜有伤，天泪匆匆寻归路，怎听鬼语泣无常？”
不多时，叶修搓了搓手指，站起身，看着坟头石碑上新写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包袱。
“接下来，就先去游蛇城好了，反正也离得近。”
凉风习人，星光摇曳，这个没有名字的村子，叶修，将要离开，卢凝月，也将离开，好几个人或者好多人都将离开，开始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世界都要发生变化。
而这变化来得比叶修想的更快，他的心头忽然升起浓烈到极致的警兆。
他顺着那个感觉抬头，双眼已然赤红如血，却盈满星光——一滴天泪笔直地掠向他所站的山凹处。
无法躲开，那是冲着他来的。
而且，太快了！
叶修立马甩开包袱，往嘴里塞下所有的血丹，厉喝一声，脚下的大地发出怪异的鸣声，叶修瞬间运功到极致，全身冲出大量黑气，爆窜的星力让额间的魔纹几乎要崩裂。
刚做完这一切，明亮的星光就接触到黑气的边缘，嗤的一声就撞开了，就像一只来自天上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碾开一只小虫子摆出的防御。
叶修双手撑天，黑鳞覆满双手，对了上去。
咣的一声闷响，叶修脚下瞬间凹出一个百米直径的大坑。
山，直接塌了半截。
叶修的右脸被撕裂，右手的血鳞爪在来自天外的力量之下悲哀地走向自己的末路，崩开的碎鳞染了他的主人的血。
他还在咆哮，但是他的声音在恐怖的风压下完全不成声，只有天泪坠落的轰鸣，盖过了一切。叶修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伴有一声巨响，却同样被盖压无声，血色的雾气从他瘦小的躯体上倾泻出来，化作一个模糊的血环，试图倾斜天泪的轨迹，天泪顿了一下，又在下一瞬间压碎了叶修最后的防御。
叶修双掌上的黑气也瞬间被汽化，仅存的血鳞爪被流溢进来的星光照得通体发亮。很快的，叶修也开始发亮，沐浴在星光之中，渐渐消融。
天之力，凡人何阻？
“嘿，连留个坟头都不准啊。”这是叶修留下的最后的意识。
亮如白昼的夜晚，哪还有夜的影子？
天泪匆匆，可有寻得归路？
孤坟已去，何处还能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