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的官寨里彻夜灯火通明,鼓声中夹杂着炮声响彻山谷。一群百姓围在官寨外面,堵住了官寨大门,门口那几只恶犬已不如白天精神,静静地趴在地上,却还警惕地盯着蠕蠕而动的人群。风将火把吹得呼呼作响,松明冒着青烟,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光在人们的脸上跳跃,反射出一个个油亮的光环,那光环将每个人的表情无比清晰地定格在这凄清的夜里。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松香的气味,看不见的神灵在升起的柏烟中起舞,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图形。苍凉的夜空里悬着一轮孤月,一个汉子在碉楼上吹响海螺,余音缭绕,久久不绝,飘荡在山谷之间。三声枪响之后土司府里传来了呐喊的声音,官寨外面的人们也跟着应和起来:
“回来,回来!”
“回来,回来!”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清朝的势力绝难渗入的中国西南的群山峻岭之中居住着九个少数民族部落。皇帝沿袭前朝“以夷制夷”的羁縻政策,封他们的首领为九所土司,世袭土司之职,世代效忠朝廷,将他们的土地全部纳入皇朝的统治。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凉山有著名的四大彝族土司,也有像盐源的九所土司一样杰出的少数民族酋长。四大彝族土司分别是凉山宣抚司沙马氏、阿都正长官司岭氏、阿都副长官司都氏、凉山安抚司杨氏。盐源的九所一般被称为“五所、四司、三码头”。“五所”指左所土千户喇土司、右所土千户八土司、中所土千户喇土司、前所土百户阿土司、后所土百户白土司,皆为摩梭土司。“四司”为土万户木里宣慰司项氏,西番人;土千户瓜别安抚司己氏,摩梭人;土千户古柏树巡城兵马司郎氏,摩梭人;土百户马喇副长官司阿氏,摆夷人。其中,木里和瓜别更是九所土司之代表、“两盐”“两盐”:盐源(今凉山州盐源县)、盐边(今攀枝花盐边县)。夷务之总裁,拥军自重,强势一方,遇事便与汉官交涉,在九所土司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三码头”里阿萨土目和禄马六槽土目隶属古柏树土司管辖,荜苴芦土目是左所土司的码头官,他们也都是摩梭人。所以,正如《四川通志》所载:“九所土司,摩梭占其七。”
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朝廷和八国联军“打冤家”,慈禧老阿妈带着光绪离家出走的那年,我就出生在这座雄伟的官寨里。根据祖上传下的规矩,我们只能内部通婚,已有好几百年。后来,满人统治了汉人的江山,规矩渐渐被打破,我们便同满人通婚,换来许多高贵的地位。再后来,我们的邻居木里土司逐渐强大,我们又和西番人通婚。可是时间一长,瓜别地盘上的经堂越来越多,去木里跪拜活佛的人络绎不绝,纷纷讲起跟我们不一样的语言,穿起和我们不一样的服饰,这多少引起了我们的不满。于是,喇嘛们的经堂在我们的土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减少,到了现在更是近于绝迹。
一百年前,我爷爷的爷爷从汉地招来大批佃农耕种我们过于辽阔的土地,于是汉人又和我们通婚。忘了是哪一年,“大虫子皇善”给盐源的每家土司派来一个辅政的汉官,虽然没有实权却使得我们土地上的汉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让他把诉状告到了颁给我们印信的朝廷那里,皇帝于是敕令我们不许压榨汉佃。有着汉官的庇护,汉人愈发骄逸。虽然在我们的地盘之外还隔着彝族人控制的汉人朝廷无法统治的真空地带,可是其他的摩梭土司莫不选择妥协,因为皇帝颁发的印信可以让他们高枕无忧,不用担心自己的土地会在哪个月黑之夜被人吞并,远在汉地的朝廷就是他们自以为的靠山。这么一来,就只有我们选择了另招佃农。几十年前,我的爷爷,现在的瓜别土司,从大凉山招来许多彝族佃农,他们将高山上贫瘠的土地发挥到极致,使得我们更加富裕。我们决定辞退大量西番,让瓜别看起来不再像木里,而骁勇善战的彝族人从此加入了土司士兵的队伍。其他的摩梭土司尽管眼馋,却也畏惧这个聪明而彪悍的民族,仍然不让彝人入境,瓜别地盘上的彝族人便迅速发展起来。
那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达巴达巴:达巴教因巫师达巴而得名,是泸沽湖地区摩梭人的原始宗教。它没有系统的教义和经书,也无宗教组织和寺庙,只有几十部口诵经,另有一种占卜经(俗称算日子书),是用32个不同形体的原始图画文字书写而成。告诉土司,他梦见一条吐火的蛇,火照亮半边天空,怕是将有大事发生。土司想破脑袋也没有发现一点异常的征兆,直到他的一个头人不知什么原因消失在征收马税马税:土司长子至九岁时(成年礼)开始穿裤子,每村要献马一匹。的路上,而那条路正好经过一个彝族人聚居的村子,这才多少引起了土司的不安,使得他整夜噩梦连连。老达巴占卜祷告的结果是家里需要一个黑色女人,有了她,土司的噩梦就会消失。规矩再一次打破,土司开始允许瓜别的彝族人和摩梭人通婚,自己也娶了一个彝族儿媳。虽然这更加引起了其他摩梭土司的反对,但是自此以后老土司竟然再也不做噩梦了。而我,正是这第一个摩梭土司与彝族土司联姻的结果——瓜别土司的儿子和沙马土司的女儿生下的孩子。围在官寨门口的有摩梭人有彝族人也有汉族人,他们都在等我回家。
想要回家可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当你迷失在远方的时候。有人喜欢看山,有人喜欢溯水,有人喜欢望着白天的太阳,有人喜欢指着夜里的星星,然后说:“啊!这就是故乡所在的方向,我要朝着这个方向回家。”摩梭人却不是这样,我们喜欢循着祖先的足迹,找到祖辈们曾经驻足居住过的地方,跟着他们一起回到我们遥远的故乡。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摩梭人的儿子都能够背出自己父亲的父亲是谁,父亲的爷爷是谁,爷爷的爷爷是谁。但是,我能够背出来。这可不是炫耀,想要在你面前展示的我那小小的才华源自母亲常对我说过的一句彝族谚语:“捡柴捡得好不好,要看背回来多少。”考验一个小伙子是不是有学识,最起码得看他会不会背家支。我那能干的舅舅就曾嘱咐我:“不要吃的糌粑面,穿的羊皮袄,背的桠桠柴。”母亲之所以有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她怕我在将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找不到祖先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回不到故事开始的起点,就像老人们传唱的那样:
祖先居住的地方,
一望无际的草原,
牛羊白云般飘荡,
骏马追赶雄鹰的影子。
孩子要找妈妈,
老人手指远方,
那里有祖先们,
心灵睡过的天堂。
游子抬头远望,
已是光芒万丈,
风儿吹干衣襟,
找不到回家的路。
母亲让我从小就得记住先辈的名字,沿着他们的足迹找到来时的路。生命起源于那里,最终又回到那里。回归总是每一个摩梭人最终的向往,无论他现处何世身在何方。
唱一首古老的歌吧,和着古老的调子,踏着古老的节奏,听我缓缓道来:“我的阿大廷梁,廷梁的阿大天赐,天赐的阿大国富,国富的阿大光宗,光宗的阿大绍先,绍先的阿大联贵,联贵的阿大角补,角补的阿大玉珠迫……”像这样背出自己的家支和族谱,从我们己格部家第一代土司己古塔开始的历代土司就沿着一条根根传了下来。循着父辈的脚步,祖先们便一个个出现在你面前用手抚摸你的头发了。你见过自己爷爷的爷爷吗?当然如果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肯定是没有见过的,然而就算见过你也未必认识。可是我见过,而且是真真正正地见过。那是什么时候呢?哦!就在我小时候生病的那个晚上,故事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