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忖道:她和我素昧平生,就已如此对我,想见她平日必是极为慈祥的好人,她若真是烦恼,我岂能不为她解决?
他只知人家如此对待自己,自己便应加上十倍去报答人家,却将自己的烦恼抛在一边,至于人家的烦恼,是否为他所能解决,他也不管,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看夫人也像有着什么烦恼之事,不妨告诉在下,我虽无用,却还有些笨力气,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全力为夫人去做。”
那中年美妇展颜一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的忙呢?”
展白不禁怔了一怔,讷讷地说道:“夫人如此问我答不出,但我流浪以来,就算躺在大雨之下,也从未有人管我,而此刻夫人却如此照顾我,我若能为夫人效劳,便是最为高兴之事了。”
说到后来,他只觉自己所说之话,正是天地间唯一的道理,是以声调便越说越响,仍自惺忪着的睡眼,也露出神采来了。
那中年美妇目光转了两转,似乎心中也大为感动,轻轻叹道:“唉,傻孩子,我只是乘车经过这里,看到你睡在朝露之下,怕你着了凉,便下车招呼你一声,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若真有什么困难之事,要你去做,那你岂不是太呆了些吗?”
展白长叹一声道:“我不会说话,心里想着的事,常常无法说出来!”
那中年美妇突地轻轻摇了摇手,道:“不说也好,反正我已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的好意,我会常常记在心里的,唉——青儿的心,要是有你一半善良就好了,老天为什么总是让善良的人受苦呢?”
她伸手一抚两颊,目光温柔地在展白身上凝视半晌,又道:“不要忘记我的话,把心里烦恼的事抛开,世上没有家的人多得很,年轻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怨,你知不知道,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事情,是要自己去创造的,若是意志消沉,不去奋斗,这种人就只配受苦一辈子。”
她又微微一笑,转身走去。
他站在树下,呆呆地愕了半晌,那中年美妇所说的话,此刻仍然在他耳旁缭绕着:“……大好生命,黛绿年华,都在等着你去享受……生命中一些美好之事,是要自己去创造的……”他细细体会着这些话里的含意,不觉想得痴了。
哪知林外马蹄之声复又大作,他抬目望去,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冲进树林来,堪堪驰到他面前,马上的人各自一勒缰绳,那三匹马昂首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已掠下马来,却正是方才护在那中年美妇车旁的劲装汉子。
展白微微一惊,又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三个大汉突地折了回来,是何用意。
那三个劲装大汉,脚步沉实,身躯慓壮,两边的太阳穴鼓起如丘,一眼望去,便能看出俱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他们横扫展白一眼,一言不发,便并肩向他走了过来,眼中更是杀气腾腾。
展白大为诧异:这些人看来似要加害于我,但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天下事怎的如是奇怪,总是要让我遇着些无谓的烦恼!
念头尚未转完,这三个劲装大汉已各自暴喝一声,分作三个方向扑了上来。展白大惊之下,身形微塌,后退两步,背脊紧紧靠在树干上,“霸王卸甲”“如封似闭”,一连挡了三招。
那三条大汉冷笑一声,叱道:“小伙子快些纳命来吧,就凭这两下子想在太爷们面前拼命,那你是在做梦。”三人联手,刷、刷、刷,又是三掌。
展白武功本就不高,手中无剑,更要再打三分折扣,加上他疲劳未复,心神交瘁,此刻哪里是这三条如龙似虎大汉的敌手,勉强又拆了数招,心里忍不住想问:我和你们又有何冤何仇?你们怎的什么话不说,就要我纳命?但他乃十分倔强之人,口中却绝对不问出来,因为只要一问,便显得自己示弱于人,那是他宁可死去也不肯干的。
这三条大汉冷笑连连,手底下越来越辣,竟都是武林中叫得出字号来的高手。展白一个疏神,前胸便“砰”地着了一掌,几乎将他背骨都尽数打折,但他却连哼也未哼一声,“力劈华山”“黑虎掏心”倏然攻出一拳,同时“进步撩阴”,一脚踢向右边那大汉的下腹。
这一拳、一腿,正是他全身功力所聚,那三条大汉竟都被他逼退一步,尤其右边那大汉久居江南,“南拳北腿”,南人本不善使腿法,此刻竟险些被展白一腿踢中。
他连退二步,方自拿桩站稳,大怒之下,突地反身一抽,从身后抽出一柄精光雪亮的鬼头刀来,迎风一劈,喝道:“点子不软,并肩子撤青子招呼他。”
一溜青光,当头向展白砍了下去,另两人也各自抽出兵刃来,恶狠狠地扑向展白,一面纵声笑道:“喂,你这小子可知道太爷们为什么要宰你?嘿嘿,想是你这小子前生缺了德,今生叫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展白既惊且怒,身影左避右闪,勉强躲了三数招,眼前刀光一晃,已到当头,他全力拧身闪避,哪知腿上一寒,却已中了一刀。他暗叹一声,知道今日已是凶多吉少,他虽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想到父仇未报,就此死去,真是死不瞑目。一念至此,勇气大增,奋起精神,又拆了数招,腿上的疼痛也不觉得了,哪知左臂又是一寒,被刀锋划了一道长达一尺的口子。
这时他纵然有着无比的勇气,为生命而搏斗,但身上的刀伤疼痛,却使他再也无法支持,暗叹一口气,方待飞身扑上,将右侧那大汉紧紧抱住,让他陪自己一齐死去。
哪知林外突又驰入一匹健马,尚未到达,马上已自喝道:“陈清、陈平,你们还不给我住手!”语声清脆,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口音。
那三条大汉对望一眼,一齐退了开去,右边那个,口中却向展白低声骂道:“小伙子你再敢对我们夫人……”
言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着了一掌,面容骤变,一眼望去,却见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中年美妇,已不知何时掠下马来,以及用什么身法掴了他一掌,同时还在怒叱道:“你说我什么?”
那劲装大汉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口中却不敢吭半句。
那中年美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近来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少年才和青少爷一样大,就算老爷子亲眼看见我和他说话,也不会怎的,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却来多什么事?若不是我一发现你们不在就赶了来,人家年纪轻轻,岂非要被你们伤了性命?”
她骂一句,那三条大汉面上就变色一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只听她哼了一声,又叱道:“还不远远地滚开去!”
这三条大汉俯身垂手,一连退了五步,才一齐拧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林外奔去,连马都忘记牵走。
展白身上的刀伤,虽然痛彻心脾,但知觉仍未失去,眼看这美妇纵马入林,掴了那大汉一掌,心中不禁暗叫“惭愧”,他本以为这妇人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室贵妇,再也想不到人家的身手,竟远远高出自己之上,而自己先前却说要凭着一些力气,来帮人家解决烦恼。
后来他见到这妇人面带秋霜,一扫先前的温柔之态,将那三个武功甚高的劲装大汉骂得狗血淋头,而这三人非但不敢还口,并且畏惧之色表露无遗,心里不禁更感奇怪,不知道这妇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中年美妇目送那三条大汉如飞奔出林外,方始转过头来,走到展白身前。
展白强笑一下,道:“多谢夫人搭救,不然……”
哪知话未说完,这中年美妇突地指着他叫出一声“哎哟”。
展白不禁为之一愕,抬眼望去,只见这中年美妇目光之中,满是关怀之情,缓缓说道:“你们年轻人真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病了?”
展白又强笑一下,却见她接着又道:“方才我还没有看出来,但觉就算你身子是好好的,在这凌晨露重的时候睡在这里,也是极为不妥,现在……唉!要是风寒入骨,内外交侵,那……”
她轻轻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
展白只觉她言辞之中所含的温馨慈祥,竟是自己一生从未领受过的。一时之间,心中满含感激之情,呆呆地望着这中年美妇,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愕了半晌,转目望去,只见道上已有行人,而且像是马上就要走进树林了,心中长叹一声,向那中年美妇长揖及地,道:“小可孤零漂泊,夫人竟如此相待,小可不敢言报,只有深铭于心,终生不忘。”
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只是小可身子倒还粗壮,就算有了些微伤,也还支持得住,夫人也不必以此为念。”那中年美妇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你外表看来虽然还不怎样,但目中神光已散,依我观察,你不但受了伤,而且伤还不轻,习武之人,不病则已,一病下来,便是不可收拾!唉,你年纪还轻,有许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话你该听听,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的。”
展白心中一动:“难道我真的伤得不轻……”暗中试一调息,果然发现胸臆极不舒畅,须知他心中积郁本深,虽仗着先天体质极佳,尚未病倒,但昨夜他连遭各种变故,心情大大激动,方才又和那三条大汉一番激斗,受了外伤,正是内外交侵,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只是一时之间,他自己还未觉察而已。那中年美妇轻叹一声,又道:“你听我的话,赶快回家……或是找个知心朋友之处,好生歇息些时。”
她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上面满镶珠宝,制造得极为精巧的小盒子,缓缓打开,非常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一个软缎包着的小包,小心地展了开来,里面竟是一粒像是琥珀般的赤红丹丸。她用拇、食二指夹起这粒丹丸,送到展白面前,又道:“我一时大意,不知道那些蠢汉竟是如此无聊,害得你受了伤,唉……我虽然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这粒药丸我保存了许多年,对你也许有些用,你拿去吃了吧!”
展白缓缓伸出手掌,接了过来,只见这粒赤红的丹丸,在自己掌心不住地滚动着,心中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不觉悲从中来,讷讷说道:“我……我没有家……也……也没有朋友,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心胸之中,悲怆不已!热血翻涌,但觉眼前这粒赤红丹丸,越滚越快,竟变得一片赫红,像是有一团火,在自己四周燃烧着,“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闭目晃了两晃,终于倒了下去。耳畔但听得那中年美妇惊呼了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