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的,吃惊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居然敢偷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三件事:第一,我绝不会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第三,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像施传宗这样的风流阔少,用几句话就可以吓住了。
施传宗脸色果然发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想怎么样,是要我去将你老婆找来,还是带我去找梁妈?”
施传宗怔了怔,道:“带你去找梁妈?”
楚留香道:“不错,这两件事随便你选一样。”
这选择简直就像问人是愿意吃红烧肉,还是愿意吃大便一样,施传宗一颗心顿时定了下来。
他生怕楚留香还会改变主意,赶紧点头道:“好,我带你去找梁妈。”
小院中的偏厅已改作灵堂。
梁妈坐在灵位旁,垂着头,似又睡着了,暗淡的烛光,映着黄棺白幔,映着她苍苍白发,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施传宗带着楚留香绕小路走到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找梁妈为的是什么。
只见楚留香走过去站在梁妈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妈一惊,几乎连人带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她已哭得发红的老眼中竟似露出一丝欣慰之意,道:“原来又是你,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儿为了你……”
说到“茵儿”,她喉头又被塞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认得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亲。”
梁妈哽咽着道:“茵儿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有她可算是我的亲人,现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凄凉,这时施传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梁妈拭着眼泪,道:“你既来了,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现在还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人发现,只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见茵姑娘一面?”
梁妈霍然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见她,我还有法子。”
梁妈骇然道:“你……你有什么法子?难道你会招魂?”
楚留香道:“你现在也不必多问,总之,明天正午时,你若肯在秀野桥头等我,我就有法子带你去见茵姑娘。”
梁妈呆了很久,喃喃道:“明天正午,秀野桥,你……你难道……”
突听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够胆,昨天饶了你,今天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已知道这是花金弓来了,但他看来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只见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换了一身紧身衣裤,还带了十几个劲装的丫鬟,每个人都手持金弓,背插双剑,行动居然都十分矫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闻夫人的娘子军英勇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来拍马屁,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来很像楚留香吗?”
施少奶奶铁青着脸,厉声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还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胆子来,我们就有本事叫你来得去不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威风呀,好杀气,难怪施少庄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传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头,大声道:“我们夫妻是相敬如宾,你小子少来挑拨离间。”
花金弓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很有趣,自然是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地跪下来束手就缚,等我们问清楚你的来历,也许……非但不杀你,还有好处给你!”
她故意将“好处”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怎奈楚留香却像一点也不懂,淡淡问道:“我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连珠箭一发,你就要变刺猬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刺猬又有何妨?”
花金弓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几个娘子军也立刻张弓搭箭。看她们的手势,已知道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何况“连珠箭”连绵不绝,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轮箭,第二轮箭就未必躲得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闪,只听一连串娇呼,也不知怎地,十余柄金弓忽然全都到了楚留香手上,十余个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都被点了穴道!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虽然明知这“漂亮小伙子”有两下子,却也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柄弓,两口剑,闪电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却似存心要给她们点颜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么客气了,身子一转,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就已擒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将她的剑向前面一送,只听“嘣”的一声,花金弓的弓弦已被割断。
楚留香倒退几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万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脸色发白,她毕竟是名家之女,识货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绝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忽然抛下双剑,一把将施传宗从门外揪了进来,跺脚道:“你老婆被人欺负,你却只会站在旁边做缩头乌龟,这还能算个男人吗?快打死他,替我出气。”
施传宗脸色比他老婆更白,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气。”
他嘴上说得虽响,两条腿可没有移动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头擂着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施传宗被打得龇牙咧嘴,连连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然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着牙,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道:“天呀,我嫁了个这么没用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活呀……”
她忽然一头撞入花金弓怀里,嘶声道:“我嫁到你们家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否则有谁敢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楚留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想不到这位少奶奶不但会使剑,撒泼耍赖的本事也不错。
只见花金弓两眼发直,显然也拿她这媳妇没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这耍赖的功夫,难道也是家传的吗?”
施少奶奶跳了起来,哭吼着:“你放的是什么屁!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认为你真是女人,现在却已有些怀疑了。”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你能算是男人吗?你若敢跟我去见爹爹,就算你是个男人,否则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孬种!”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再来了,但你现在最好安静些,否则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薛衣人的庄院规模不如掷杯山庄宏大,但风格却更古雅,厅堂中陈设虽非华美,却当真是一尘不染,窗棂上绝没有丝毫积尘,院子里绝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方清晨,却已有人在洒扫着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实得很,楚留香暗暗好笑,他发觉“鬼也怕恶人”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但一到了薛家庄,她就立刻威风了起来,跳着脚,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种就莫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来。”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来?”
花金弓眼睛瞟着他,冷笑道:“胆子太大,命就会短的。”
施少奶奶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听得一人沉声道:“你不好好在家侍候翁姑,又到这里来作甚?”
这声音低沉中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带着哭声道:“有人欺负了女儿,爹也不问一声,就……”
那人厉声道:“你若安分守己做人,有谁会平白无故地来欺负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脾气……亲家母,你该多管教管教她才是,万万不可客气。”
花金弓已赶紧站了起来,赔笑道:“这次的事可半点不能怪姑奶奶,全是这小子……”
她唠唠叨叨在说什么,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在他眼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居然还有脸敢撒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么,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
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还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能活着回来见我吗?”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才辈出,更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雄,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千柳庄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只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猜得不错,阁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瞎,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房,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鲈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咯咯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哩。”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一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藏剑,想请香帅法眼一评。”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浅,眼福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的,连我都看不到。”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也还是莫要去看的好。”